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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结婚

作品名称:第二次投胎      作者:一月的小李子      发布时间:2016-11-18 20:39:32      字数:16286

  结婚那天,张桥的心没有一点着落,就像一朵艳丽的花,不知开在那根枝头上。
  大雪落下,纷纷扬扬的。
  新郎、新娘步入洞房。
  客人散尽,雪夜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洞房熄了灯,但并不黑暗。因为这是冬季,是冬季里的雪夜。
  新郎躺在床上,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看屋顶。
   新娘也躺在床上,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也在看屋顶。
  这两个人,眼睛都这么滴溜着,像一对卧在巢里的小鸟。
  新婚之夜,没有激情,也没有羞怯,反而如失眠的老夫妻在琢磨心事。
  “说,今天是啥日子!”燕紫嘴里发出了声音,但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动,连颤动一下都没有。
  张桥懒得回答,仍然看着屋顶。
  “塞驴毛了?”燕紫提高了语音。
  “有意思吗?”张桥转了一下头,他不耐烦。
  爱情是亲出来的,婚姻是吵出来的。
  同样的嘴唇,在不同的时期,有了不同样的作用。
  现在的张桥,最害怕燕紫的嘴。
  燕紫坐起来,“霍”地一下。她穿着一身红,像红鲤鱼打挺。
  “嫌我?怎么,弄到手了,不在乎了?”
  爱情中的女人,犹如夏季的树荫,总是让男人感受酥酥的快意;婚后的女人,尤其是怀了身孕的女人,已经变成严冬的树荫,瘮人的骨头。沉默和顺从,则成了男人的棉袄。那个让男人梦牵魂绕的季节,再也不会重来。
  放凉了的珍馐美馔,再回锅也是剩饭。风带走的那片云,再来的,绝对不是原来的那一朵;枝头上的树叶,落下又长出,但长出的,绝对不是落下的那一片。
  世上的事情,总是这么无可奈何。
  这就是张桥的感受,新婚之夜的感受。
  “还不说?”燕紫咬住不放。
  赶马车的人,永远没有马的力气大,可马就得永远顺从他。婚姻已经把燕紫锤炼成了熟练驭手,挥鞭吆喝是她的技能。
  张桥忙弯弯地直起腰。
  “说还不行吗?我说,而且要准确地说,今天是公元,又称西元2007年的农历正月初六。恭喜我答对了,加一百分!”
  张桥拍着手,本想幽他一默,可燕紫的脸上,连个豌豆大的笑花花都没有闪。
  张桥陪上了小心。
  “答错了?”张桥的问,很迟疑。
   “是我问错了!”燕紫的脸色和陶罐一致,而且还是史前的陶罐。
  “哦,错了,就是错了,瞧我这脑瓜子,缩水缩的都成‘脑白干’了。准确地说,我就是个农业脑子,只会在碗边边上趴着。对了,今天应该是春节。不,应该是大年初六。”
  两行热泪,顺着燕紫的脸颊溪水般流下来。
  女人的眼泪就像冰,遇着半丝阳光,就往江河湖海里流。
  女人的眼泪更像省略号,不停地滴答,还让你闹不清表示什么。
  “嗳呀呀,没把你怎么啦嘛!好了、好了,我错了!可我错哪了,您总得告诉我吧。你看噢,今后你的担子非常重,除了是我老婆以外,还要像我娘那样随时指出我的缺点,好让我随时改正,茁壮成长呀!喔呦,百分百算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你倒是别哭呀!”
  男人就是大田里的鼠,听见水声魂就碎了。
  张桥穿着个大红布裤头,影子似的闪着找毛巾。
  他害怕,生害怕父母听见燕紫的哭声,这可是新婚之夜呀!
  要命,真是要命!男人的错误,就在于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所以,男人的一生,总有活在镜子里的感觉。
  “扑哧”,看见张桥面口袋般大小的红裤头,哭得跟个哮喘病人似的燕紫,笑得岔了气。
  “唉!”张桥叹口气,这燕紫的情绪就是摸不着边际的沙漠,自己就是沙漠里的种树人,什么时候能种到头,种下的树能成活几棵,这些全然不知。
  其实,燕紫也穿着和张桥一样的红裤头。
  这红裤头,是张桥母亲用“飞人”牌缝纫机轧出来的。按风俗,新人穿这样的大红裤头,终究会大吉大利。
  为了吉利,多难堪的事,人都乐意去做。这个毛病,人也分不清是好还是坏。
  “不行,你必须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快点!”燕紫不依不饶,像个捕鼠的夹子,越挤越紧。
  张桥想:天哪!这女人怎么这样,别看她笑了、乐了,可初衷根本不改。犹如严冬里的晴日,虽然艳阳高照,但寒流依然如故。
  婚姻原本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可女人总觉得被男人占了便宜,是合法地占了便宜。
  这个想法是天生的。
  在她们看来,自己才是婚姻的奉献者,是臭男人把她们从一个靓丽的女孩,糟蹋成黄了脸的婆娘。所以,婚后的女人,总是要给男人找点事,有事要找,没事更要找。
  张桥被逼无奈,只得儿子抱娘腿般地向燕紫求饶。
  “老婆,我笨呐!您给点空气,让我喘喘行不?今天,就是今天,一位老叔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就骂:‘瞧你那熊样,脸和屁股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我脑仁都想出了瓜秧子,可就是想不出你还能找上这么聪明、俊俏的媳妇。’我妈也说:‘俺媳妇的脑瓜子是电做的,一拨拉就闪火花;可俺儿子的脑瓜子是瓦做的,二拇指一弹就起灰。’求你了,告诉我,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让我的思想也松松绑!”
  张桥还是没有使燕紫欢心,她的脸变成了豆腐脑,惨惨白白、抽抽抖抖地要破相。
  “还有脸问!这么快就忘了,还能指望你一辈子吗?青藤绕了个朽木头,小风一吹,自己倒不说,还带着别人一块倒!告诉你,今天是……是我嫁给你的日子!”
  张桥一脸茫然:“就这么简单?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想多么简单就多么简单!完全是脑筋急转弯嘛!”张桥点起一根烟。
  燕紫劈手夺过烟,“吧唧”一声掼在地上,就像扔张桥那颗臭了的心。
  “你就没把我当回事,捡了个大活人,还记不住日子。去年,你捡了一个小钱包,只有一块八毛钱,你连几点几分都记得!你个没良心的,我把自己称斤算两地白送给了你,可你连个日子都记不住。”燕紫“嗷嗷”嚎着哭。
  婚姻是根绳,把两个本无关系的人,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女人随时都要紧紧那根绳的扣,生怕它松懈一点点。而男人呢?却时不时地找着空子想松松那个扣,生怕自己被捆绑得断了气。有时,好男人还会故意装出一副无视那根绳的样子。这个时候,女人准会上当。而男人,准在一旁偷偷地乐,并且假模假样地说些个疼人的话。
  张桥现在就是如此。
  “我可不能忘了你!再说了,你是个随随便便就能让人忘了的人吗?不能够呀!乖噢,新婚之夜哭哭啼啼,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过于粗暴,把你的腿撇疼了呢。”
  “不要脸,下流,还中学教师呢,狗屁!”燕紫果然止住哭,娇羞地点戳了张桥一下。
  “教师也是人嘛!我告诉你,现在的上帝也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而我却是中学教师。知道什么叫差距了吧。我可要郑重地再次告诉你,那一块八毛钱,还有那个钱包,我当时就交给了书记,你可别坏了我的名声。我可是一张还没有画上最新最美图画的白纸,经不起口水的滋润。”张桥极认真地说。
  “你还以为你的名声好呀。首先是个穷鬼!邓小平同志早就谆谆教导我们: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可你呢?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娶个老婆还不知道住哪。现今,是笑贫不笑娼,穷鬼就是最恶的名声了。其次……”
  “好了,邓小平同志还说,目前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且这个阶段还极长。”
  “在我这儿,那个初级阶段就是不能太长,尤其是对你张桥!”燕紫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张桥叹口气,说:“我也知道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还知道贫穷也不是资本主义,我更知道,人类的所有历史轨迹都是在追求幸福。可我……”
  “打住、打住,酸不酸你?你张桥什么时候没有了身处讲台的感觉,而有了身处舞台的感觉,我们的日子就有盼头了。哎,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我问你,一块八你交了,要是一百八,一千八,一万八你也交吗?……名声,哼!”
  燕紫瞥了张桥一眼,眼光犹如在上乡村的储蓄似公厕。
  “哼什么哼?我肯定交!”张桥也巴不得把话题转移一下,“不过程序可能要复杂一些……”
  “为什么?”燕紫的眼光很得意。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燕紫的眼光像一根烧红了的针,刺得张桥一抖,他咽口唾沫继续说道,“我必须先交给你,那是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之后。你呢,经过一夜的努力,给我讲了许多的道理和名人小时候拾金不昧的故事。最终,我的思想境界升华了。第二天,我迎着朝阳,迈进了书记的办公室……铁一般的事实最终证明,在金钱面前,我张桥向来是动心不动手。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
  “你最适合钓鱼。”
  “什么意思?”
  “还用问?听了你的话,死鱼都得活过来亲自咬钩,不咬都不行。这鱼感动呀,就是要完成你吃鱼的夙愿,就是要助你为乐。就是变成粪,也要变成张桥的大粪。因为,张桥的大粪才是粪中的最高档次,才是臭中的最高境界。”
  “你这样肯定我的成绩,让我很不好意思。我对当面授奖还很不适应,能允许我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吗?好,很好,你很宽容,已经从好人进化到了好领导。不过,你也需注意,要学会保护和自己贴心的同志。对他们褒奖得多了,就是授人以柄。其实,我离您的要求还差得很远,这才是我常常夜不能寐的原因。”
  张桥乘势钻进了燕紫的被窝。
  “想干嘛?能行吗?当饭吃了你!”燕紫警惕地把被角掖掖紧。
  张桥像一只被甩出被窝的猫,干张两下嘴,没点声气地蜷了回去。
  燕紫的话也提醒了张桥:自己的老婆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
  想到这个,张桥的心一沉,脸似乎被谁用屁股墩墩实实地坐了一下。刚激发起来的一点热情,也成了太阳底下的露水,还没显出什么动静就蒸发了。
  唉,时间能把爱情变成冰箱里的肉,虽然没有变质,但终归已经不新鲜了。
  
  张桥是新丰市一中的语文老师。
  张桥精通业务,与人为善,颇受学生和同行的喜爱。
  燕紫是市粮食局的出纳。
  她容貌秀丽、处事精明而又稳重,同样也倍受领导和同事们的青睐。
  2006年9月,张桥和燕紫慌里忙张地领取了结婚证。
  用张桥自己的话说,跟躲避皇上选妃和日本人进庄似的,就那么匆忙。
  这其中的原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为了房子——就是那个随处可见、触手可摸,可就是好多人住不上的房子。
  有时候还真恨自己的老先人,干嘛要进化得这么快,就不能在树上和山洞里多待上几个万把年?也让后人们享受享受不知道房子为何物的快乐。
  牢骚归牢骚,实际的问题还得自己来解决。
  可怎么解决呢?住房紧张是全世界的热门话题,房子早就成了建立婚姻关系的催化剂。更多的时候,房子就像癌,是终结爱情的绝症。
  张桥和燕紫不会例外。
  他们和他们的伙伴,就像池塘里的鱼,不能上岸觅食,只能极有耐心地等待,等待善良的喂鱼人给他们有限地撒一些食,然后还需要耗着智慧和体力去拼抢。否则,别说你喝不上汤,恐怕你想闻到气味都比把云彩盖在身上还难。
  现在,张桥和燕紫就开始拼抢了。
  最近,市政府给市一中统分了四套统建房。虽说有众多限制,需要自己掏一大笔钱,但价格比市场价便宜很多,首付只须两万,可以抵押贷款。
  好家伙,一石激起层层浪。
  房子尚未竣工,人们谈论的主题却都变成了房子。
  在这个主题下,该结婚的和不该结婚的,都领上了被戏称为“执照”的结婚证。
  市一中的人们,像大雨来临前的蚂蚁,紧锣密鼓却又悄无声息地窜动着。
  这时的人们,把那四套房子看成了奔跑在原野上的鹿,谁都拥有所有权。
  这种情况下,人们的骚动会更大,欲望会越发地膨涨,想象能力会更强,心眼也会越变越小。智商呢?也会越变越高。
  张桥一看这阵势,眉头一皱记上心来。
  张桥想:大家都有个红本,彼此的条件也就均等了。
  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是好事,你有、我有、全都有。
  可是,均等的条件又如何能得到特殊的照顾呢?
  张桥鬼精灵,眼珠儿一晃就开始了复杂的逻辑思维:结婚证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通行证吗?不就是流氓和君子的区别证吗?通行?干什么通行?通行什么?张桥经过一连串的反问,很快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
  他像许多决策者一样,跺脚、拍掌、下决定,“先通行,先把燕紫的肚子通行大了再说!到那时,你只有个火红红的本,而我,除了有个火红红的本以外,还有一个鲜活活的生命呢!这就叫特殊,这就叫出奇制胜。”
  张桥得意极了,一个石头打了三个麻雀的快感油然而生。他真想挖个坑,把自己的脑袋插进去,然后“呵呵呵”地笑他个痛快。
  可是,痛快的事,往往不会延续很长时间,这也是人们信奉上帝的一个原因。
  当张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燕紫时,燕紫的反应比遭了强奸还激烈。
  “什么,为了房子?就只是为了房子?你……”
  燕紫的脸涨得像个秋天的红辣椒,看着水灵鲜亮,可辣味直冲你的眼睛。
  为了爱情、为了婚姻,自己把身体、生命一古脑儿全都搭了进去,可张桥仅仅只是为了房子就让她怀孕,连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被利用上了。
  自己被自己的爱人变成了一种秘密工具和证据,就是要专门等到人多的时候昭示出来,好把别人一下击倒。别人倒下去的时候,最好还沉溺在梦里。
  燕紫既感到屈辱,也感到恐惧。她猛然发现,张桥平常始终透着和善的眼睛里,发出了一束绿色的光。
  燕紫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像砸野兽那样抡起水杯砸过去。
  张桥“嗷”地惨叫一声,捂着头蹲了下去。
  听见张桥的惨叫,燕紫才清醒过来,忙扑过去救护不知是否还原了人性的张桥。
   一般说来,女人对待婚姻的态度大多都比较实际,而男人则比较浪漫。
   张桥、燕紫却相反。
   和张桥相比,燕紫显得浪漫一些。在她看来,新婚之爱应该在一间点满红烛的房间里进行;应该有粉红色的纱帐庇护;应该有柔软的席梦思床铺垫;更应该有邓丽君那样缠绵的歌声和丈夫忘情的目光相拥。
   瓜熟蒂落,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成熟的蒲公英,带着种子矜持地飞。
   可是现在,许多条件都不具备,却要带着一个理性的目的去完成婚姻中最为神圣的那个过程,燕紫一百个不愿意。她觉得自己像头母牛,张桥牵她回家就是为了下犊子。
   目的非常明确,明确得直晃人的眼。
   燕紫眼前出现了一张脸,一张尚未孕育,但为了房子又不得不孕育的孩子的脸。
   孩子本来就是爱的结晶、是希望的延续、是生命的承接、更是夫妻的亲骨亲肉。
   可是……燕紫难过得到了极点。她想都不敢想怀揣着孩子,站在张桥的同事和领导面前以示威胁的情景。
   于是,燕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张桥,就像拒绝一个流氓的无理要求一样。
   然而,张桥自有张桥的办法。他决不会罢休,否则就不是张桥了。
   张桥掀起七寸不烂之舌,牛舌卷草似的向燕紫来来回回地灌输,灌输他有关房子的哲学思想。
   “燕儿,”张桥使用儿化音,特别动情地呼唤,“燕儿,你听我说嘛,什么是房子?房子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嗳——这就对了,房子就是‘窝儿’!没有这个窝,咱们这两只鸟儿就只能比翼双飞,而不能并宿而眠;只能各立枝头鸣啾啾,却不能耳鬓撕磨细呢喃。有了窝,咱们就可以产卵孵崽。哎,再漂亮的燕子,也不能在空中下蛋吧?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房子是人生命的一大半。人类产生于房子之中,更发展于房子之内。许多的房子,都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象征。如:克里姆林宫、白宫、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巴黎圣母院等等。船没有码头不行,没有码头,船儿只能飘泊。人没有房子不行,没有房子,人儿也只能游荡。你知道家鬼和野鬼的区别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
   张桥就这样循循善诱地讲了很多,连他自己都喘开了粗气。
   但是,任何一位哲学家都要有这样的经历:其思想要经过时间的考验,最终才能确定是否被人接受。
   张桥更是如此。
   尽管他殚精竭虑地传播了一大堆,但燕紫依旧初衷不改,死守着自己的那块处女地。
   直到几个月后,燕紫才算是半接受了张桥的思想。
   并不是张桥思想的先进性打动了燕子的心,而是张桥把“情”当作酵头揉进了“理”这块面里,燕紫到底被张桥的真情打动了。
   这其间,张桥充分领会了水滴石穿、温火炖烂肉的哲学内涵。
   “行,我答应,但不能就这样!宰个鸡还要念叨念叨呢。”燕紫是个女人,女人无论答应男人提出的什么要求,向来都是有条件的。
   “说,办!”张桥不大的眼睛,像两只破旧的乒乓球,在婚姻的案几上被抽打得没有了一丝光泽。他显出了历经磨难、疲惫不堪而又痴心不改的神情。
   “还需要我说?你应该知道办什么吧!只要是个人,他就应该在想到结果的同时,也想到过程。养棵草要让它开花,不也得浇水施肥吗?这是结婚,至少也该举行个仪式吧,我还要做人呢。”燕紫坚决地说。
   “生儿育女就是做人嘛!领了结婚证,就是法律认可的夫妻,这还不叫做人?合法最重要,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张桥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然后又猛然张开,头往圆里转着四处张望。
   他总觉得有一对燕子,口衔做窝的泥,在他眼前比着肩地往前飞。
   可是,什么也没有,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长闭上了眼。
   张桥没有存款,燕紫有,但决不会有多少。要操办,就得需要钱。钱从哪儿来?问父母亲要?张桥张不了那个口,怎么办呢?
  “法律认可,哼!法律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名?法律会不会说闲话?不会,就是呀,可人会!既然是人结婚,就是要想着法的让人知道!”
  燕紫说得合情合理,张桥听得微微颔首。
  也真是的,如果不领结婚证,而只大操大办个几十桌,绝对没有人说你一句闲话,谁都会认为你是最合法的夫妻。
  反之呢……这习惯势力就像厕所,人人都显它脏,可人人又都离不了。
  最重要的是,这厕所还就是嫌脏的人建的。
  在这种势力面前,张桥也不得不让步,不敢不让步。
  最后,两人商定,有多少钱办多少事。
  小范围的请客,阶段性地住住宾馆。
  请客范围仅仅局限于最好的朋友和同事。
  这其中,还必须有二到三个极喜欢传播信息的朋友或同事,以达到“一传十,十传百”的功效。
  宾馆就选择市政府的招待所,虽然没有粉红色的纱帐,但却有平展展的席梦思床,价格呢也便宜。
  方案已经确定,而且双方都能接受,并且即将付注实施。
  可是,张桥却没有一丝丝的高兴。相反,一种无法说出的酸楚涌上心头。尤其是当他看到燕紫脸上浮出的那几丝满意的笑意,张桥简直羞愧极了,有一种在广庭大众之下,被人扒了裤子检查痔疮的感觉。
  张桥觉得太对不起燕子,犹如从人贩子手里,领了一个未成年少女当老婆。一分钱不花不说,还把别人身上自带的钱搜了个精光。而那个人贩子,就是自己的亲外甥。
  张桥还觉得自己就是个十足的无能儿,连个鸟儿都不如。
  鸟儿有树枝,有屋檐下的洞穴。衔几根松松软软的草儿铺上,就是一个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家。夫妻俩钻进钻出,其乐也融融。
  而自己呢?没有可用来搭窝的树枝,甚至连衔草叼枝的本领也没有。
  每到月底领工资的时候,数着二十来张红艳艳的人民币,真觉得自己的价值需要重新估算。
  站在讲台上,自己是个学问家,能讲明说透月球上的许多问题。可在现实生活中呢?连脚底下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盘点一下,除了自尊心以外,确实再也没有什么可吃可用的东西了。更谈不上去兑现男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孝心了。
  看起来,人的尊严并不是完全没有价格的。
  张桥相信,这种不正常的现象早晚要纠正过来。
  可毕竟是早晚呀!
  张桥看着燕紫俏丽的面庞和眼角近几个月才出现的鱼尾纹,怜惜、心疼、内疚的情感,象山中雨后的浓雾,成团成团地涌上来。
  他扑上去,掩抱住燕紫,嗅着她的长发,哽咽着说:“燕儿,我……我以后给你造别墅,一辈子不离开你!”
   “我才不图你的别墅呢,空荡荡的,怪吓人的,只要好就行了!”
   燕紫的眼睛也潮乎乎的。
   她知道:女人许个小小的愿,却能兑现个大大的事;而男人许个大大的愿,却只能兑现个小小的事。很多的时候,甚至连个小小的事也不兑现。
   男人对妻子的热情,还没有臭虫放屁的时间长,尤其是在他们春风得意的时候。
   但是,女人就喜欢听男人对她的承诺,而且承诺的越大越虚无,女人就越会被感动、被陶醉,就跟母亲爱听儿子的孝言孝语一样。
   所以,女人骂男人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骗子”。
  两个月后,当燕紫和所有怀孕的女人一样开始呕吐的时候,市一中的房子在绝对民主的情况下分完了。
  当四位有着高级职称的老教师,从校领导手里凝重地接过钥匙,饱经风霜的脸上流淌着泪水的时候,全校一百多教职工鼓掌欢呼。
  掌声中,一切的埋怨、牢骚全都像风中的炊烟,一下子被吹得无影无踪。
  人们都觉得自己高大起来,因为,在这一时刻,知识得到了尊重,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尊重。
  然而,掌声过后,张桥的腿却软得没有了一点劲。
  希望像天边的彩虹,总是在雨后才出现,又总是在天晴时又消失。
  张桥犹如一个饥饿的汉子,猛然看见前方有一片果树林,呐喊着,拼着命地狂奔过去。可是,地下连一个烂透了的果子也没有剩下。看到的,只是树尖上几片飘零的黄叶;感受到的,也只是大汗淋漓后的瑟瑟秋风。
  “房子分给了老教师,我也举了手,而且是高举……”
  张桥来到燕紫的宿舍,沮丧地说。
  “这才公平,要不,你们学校还不闹翻了天?不过,你的计划还是应该充分肯定,特别的周到细致,而且还具有相当成分的独创性,你千万不能骄傲呦……你呢?也就是一颗良种,关键还没遇到酸性的土壤。一旦遇到,你非长成一根壮苗不可,对吧?这不能怪你,谁怪你谁就是没良心!不过,这组织人事部门的工作也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失误。你是教学能手吧,教学能手就是特殊人才。既然是特殊人才,就应该把胎教也算做学历。你妈妈对你的胎教,也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嘛!也应该把你给家里拾柴火的经历算做工龄。你给家里拾柴火,也是为了让你的爸爸妈妈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和为解放非洲的黑人兄弟做物质上的准备嘛!这样一算,房子就应该分给你。”
  燕紫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织着毛衣,虽然嘴巴火辣,脸上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情。这一点,非常出乎张桥的意料。
  就象在森林的小路上踩痛了一条毒蛇,而那条毒蛇非但没有咬他,甚至连用埋怨的眼光看他一下都没有,反而还朝他抛了个媚眼。
  张桥原本以为,燕紫会狼嚎似的大哭,不绝口地骂他骗子;然后,饿虎般罩过来,两拳头把他的胸膛擂出破鼓的声音,两爪子封黑他明亮的眸子。
  张桥自己也做好了当一次“韩信”、学一回“勾践”的准备,可现在……张桥凝神盯着燕紫,就象盯着那条被他踩痛了的蛇,摇摇摆摆地非走到一公里以外才放心。
  他猛然发现,燕紫的嘴角漾着灿烂的笑容。
  “你还笑?”张桥蹭过去,迟疑着和燕紫坐了个并排。
  “谁笑了?”燕紫脸上泛起了红晕。
  “当我看不出?还是偷着乐。敢说你不是在嘲笑我?”
  张桥斜睨着燕紫。
  “你总是比别人聪明,见着瓜子壳,马上就能判断出偷瓜子的是老鼠,而且还能判断出这老鼠是男还是女。不过,房子是什么?这个问题你还是没有搞明白。这房子是生命的一大半,你现在还没有搞到房子,就意味着你还没有得到生命的一大半。你呀,小半条命,就苟延着、残喘着吧!可怜的倒是我,再漂亮的燕子,也不能在空中下蛋吧?可我,不但下了,而且还抱出了娃儿。”
  燕紫学着张桥的腔调,还夹杂些个怨情,不阴不阳地说。
  人的打算不能太多,即使有很多的打算,也要深埋在自己的心里。
  打算说得多了,很容易被别人当成骗子。
  “好啊,还说没有嘲笑我……”
  张桥心里一阵酸楚,眼角不自觉地浸出几丝泪来。
  燕紫一看就慌了,敢忙宽慰起张桥来。
  她说:“你傻不傻?我嘲笑你,不等于嘲笑我自己看走了眼,找了个窝囊废物吗?谁说你是窝囊废物,我真和他急!我们家张桥就算是真成长为一个窝囊废物了,那也是一个有觉悟的窝囊废物;一个有志气的窝囊废物;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窝囊废物!这样的窝囊废物决不能让别人去表扬!我都舍不得表扬呢!好多事你只能谋,拍板还是那些当官的!这个我比你懂,我好歹也在政府的一个机关工作。所以呀,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嘲笑你?同志,我怎么能嘲笑一个打过仗、负过伤却没有立过功的同志呢?你要房子干啥?还不是为了我!咱们哪,要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才行,这才是解决贫困的根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哎呀,我用的排比太多了,没把你排糊涂吧?我是说,你有得是本事,我就不相信你还混不出个头脸来!到时候,咱们也当他个拍板的人,不论是大板还是小板,都比……”
  燕紫没有把话说完,她非常清楚,张桥热爱的就是讲台,如果叨咕他的职业不行,张桥的犟劲就会像泉水一样涌上来。
  燕紫刚才的笑容,真不是在嘲笑张桥。她的心里,想着的就是自己已经怀了两个来月的孩子。她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长大,先是圆圆的脸,然后是浓浓的眉毛、双双的眼皮……燕紫每天都陶醉在这种感情之中,她几乎没有什么忧虑,幸福就像往一只杯子里倒着的蜂蜜,慢慢地满,然后慢慢地溢出来。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许多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这其中自然也有她的丈夫。有的时候,丈夫还是首当其冲的。
  谁让绝大多数丈夫终其一生,也没能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做出杰出的贡献呢?
  燕子紫打定主意,要让张桥改行,步如市场。
  张桥也不是没有听出燕紫话中的意思,别说是当老板,就是在外企、国企当个中层,很多事情都要好办得多。
  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眼前存在着的事实。不管你愿不愿说,敢不敢说,这都是事实。这些事实虽然只是一种现象,但它太过于突出。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过于突出了,就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就会主导人们的思想。
  张桥始终不能接纳这些个现象,他认为,市场也不是野地里的土豆,抢先占上一棵苗子,一锹下去,就可以捡最大个的往自己的筐里装。
  这里边的道道,像人的身体一样,复杂着呢!
  张桥想给燕紫说些什么,可嘴巴张了几下也没有说出来。
  毕竟,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给女人许下过诺言,展望过未来的男人,心里的底气实在不足。
  “好了,什么也别说,还是那句话,上帝就是你家最忠诚的老管家,他关上一扇门,总会给你打开另一扇门!相信老婆的话,是绝对没有错的。因为,老婆就是上帝的使者!”燕紫拍拍张桥的脸蛋。
  张桥心里一热,把燕紫搂在了怀里。
  男人就是这样,心热的同时,还离不开体热。
  
  自从怀了身孕,燕紫感觉到很疲乏,心情也越来越不好。
  这天,她在阳光商场里转悠,想买些个孩子的用品。
  转着、转着,她总觉得有一个人在跟着她,并不停地打量她。
  燕紫回头一看,一位体态、容颜都极其漂亮的华贵女人,带着个大墨镜正死死地盯着她看呢。
  天哪,这么华贵的女人,在这个小城里还真没有第二个。
  燕紫看得有些呆了。
  女人不会真心承认另一个女人漂亮,但对于这个女人,燕紫服了。燕紫甚至无聊地想,这个女人蹲下去尿尿,也一定是个经典的舞蹈动作。
  漂亮华贵的女人走过来,摘下墨镜,问道:“燕紫,真是你吗?”
  仔细一看,燕紫也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廖春依,依依,你是仙女下凡哪。这气派,这偶式,你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
  廖春依和燕紫是同学,是打小到高中毕业的同学。
  燕紫还收不住自己的感情:“高中一毕业,你就没了影子,蒸到天上发去了?有人说你在广州,还有人说你在深圳。怎么着,你现在是歌星还是影星?别告诉我你现在是三星,哪我就太自卑了!”
  廖春依还是那么淑雅,她拂拂鬓边的发,说道:“我一星也不星,和我哥做点生意,也是靠人吃饭。”
  “你哥,就是廖春然?怎么,他也是大老板了?这家伙,小时侯就是娃娃司令。”
  廖春依左右看看,忙戴上墨镜说:“燕紫,走,找个地方说话去!”
  燕紫一脸尴尬,说道:“你看,本来我应该请你吃个饭,可是,我到现在还住在粮食局的宿舍里。算了,你也别请我了。噢,对了,我和胡清在一个单位,都在粮食局。她也快结婚了,找得也是老师,是我们家张桥的同学,叫杨天,你不认识。哎,你认识的人多,有机会给我们家张桥说说话,帮他调个大公司。他的脑瓜子你知道,干点什么都比现在强。”
  这么偶然的相遇,这么偶然的一句话,却改变了张桥的命运。
  第二天,廖春依就回了话,说市永泰集团缺一个副行政主管兼文字秘书,董事长冯爱军答应要张桥。考考试,写篇文章就行。
  没几天,集团公司给了回话,张桥被选上了。
  为了不耽误教学,放假后就可以来。
  
  又过了一个月,市一中放寒假了,春节也近在眼前。
  燕紫请了婚假,跟着张桥回到了婆家。
  燕紫的婆家在外县农村,距离新丰市有三百来公里路。
  燕紫的公公、婆婆都是农民。虽然年近六十,但身体硬朗,仍然手脚不闲,长年奔波于田地、家园之间。
  老两口只有两个儿子,张桥是老大。
  二儿子叫张水,是个养殖专业户,小两口承包着一大一小两个鱼塘,小日子过得比两口子都拿工资的张桥强得多了。
  张水比张桥小两岁,结婚却比张桥早了两年。
  原因只有一个,张桥有事业,自然结婚要晚。
  其实,事业到底是什么,恐怕连张桥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中国,凡是上了大学,吃了公家饭的人,天经地义就成了有事业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就这么祖祖辈辈地流传下来、运作下去。
  张水是农民,传种接代自然就成了第一要务。毫无疑问,这也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运作下去的一种理念。
  对于小儿子的婚姻,张桥的父亲很有看法。他老人家经常说叨:“小麦比大麦先熟了,老先人要笑话呢。”后来,又加了一句,“幸亏改革了,思想解放了,不然的话,老先人真要把嘴笑出个豁豁咧!”
  老人家虽然在改革的感召下,嘴头上的话有所松动,但他心里对小儿子先结婚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按照当地的风俗,必须是大儿子结婚后,小儿子才能结婚。否则,就是坏了规矩。
  所幸,时光跨了世纪,风俗虽然存在,但不必人人都遵守。有一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味道。
  张水结婚一年,就给父母添了个孙子。
  老两口大喜之余,又产生了大忧——张桥的婚事。
  如今,见张桥领回个美女子,老两口心中的大石头,“咕噜噜”滚到了山外头。可是,当他们听张桥说已经结过了婚,燕紫并且还怀上了孩子时,脸一下变了颜色,像秋天挂了霜的砍刀,黝黑里透着冰冷不说,而且还拐着弯地长。那股从寒铁里透出的阴凉气,瘆人呢。人的一生,辛苦劳作并不算什么,最觉负重的就是那些做给别人看的讲究。
  繁杂的讲究,才是产生虚伪的根源。
  “这算什么事?没成婚就怀上了孩子,现在的闺女没个正样!”婆婆总是这样,儿子永远正确,媳妇永远错误,张桥的母亲也绝不会例外。
  “这不是丢张家的人吗?念了几天书,就成了精了!把老先人的话当着个屁给放了?”张桥的父亲冲着墙一个劲地骂。
  老人家年轻时就有个习惯,骂人不看人。用他的话说:“看着人骂不自在,对着别处骂,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跟骂个物件似的,心里畅快。”
  起初,张桥一声不吭,任父亲把难听话说个够,反正燕紫在别的屋里沉沉地睡觉。可后来,父亲越骂越凶,越骂越急,母亲还一个劲地哭天抹泪,大有火上加油的嫌疑,张桥便忍不住焦躁起来。
  “谁说我们没有结婚?结婚证领了,法律承认。请客摆桌子了,领导、同学、同事都参加了,这还能说不算数?非得要让死了的爷爷奶奶们和活着的大爷大娘们都知道呀?好,这也行,我现在就把结婚证贴在村头的小黑板上!左一个丢人,右一个现眼,我丢谁的人了?丢什么人了?不就姓个张吗?您是老人,您要是看着不顺眼,叫着也不顺嘴,干脆就给我改喽!”张桥没有脸冲墙,而是死盯着父亲说出这番话来的。
  “听听,多有出息,学说话比学擦屁股早呀。哎呀,我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哟!”张桥的父亲气得像大猩猩那样锤着自己的胸膛。
  看着父亲这样,张桥也极不是滋味。
  很久没有回家了,一回来就惹得父母不高兴,而且还是在春节里。该怎样解决好这个问题,张桥的心像个仓库,里面堆满了乱麻,不但理不出个头绪,甚至连头绪在哪里都无法弄清。
  “怎么啦?”跟着动静,张桥的弟弟张水跨进了门。
  三个人都不吱声了,各自瞪着眼生闷气。
  “看看这几天的雪,听听这几天的风,再趟趟这几天的路,哥回来一次容易吗?再说了,嫂子也是头一回上门,听见你们蹲这儿瞎当当,她在咱家还能住得下去吗?尽想着嘴头子痛快!我哥没有大操大办,一来他是个吃公家饭的人,制度不允许;二来他还不是怕花咱家里的钱嘛!没花你们二老的一分钱,就把嫂子给娶回来了,这样的孝子你们到哪儿还能找得到?应该感谢我哥我嫂才对,还在这闲磨牙!”
  张水的一席话,说得父亲的气消去了一多半,说得母亲心直疼。而张桥呢?鼻子一酸,眼泪忍也忍不住,小渠道似的鼓着浪花往下淌。
  张桥一哭,父亲的气全消了,心里还愧得发慌。而张桥的母亲,只管一个劲地赔不是,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大儿子,而是为自己办了好事,最终还受了委屈的街坊。
  “怪我们死脑筋,让孩子受了屈,别生妈的气,是妈老糊涂了。也别怪你爸,他一辈子都不会说个人话……”母亲老泪纵横,干枯的手在张桥的脸上不停地抹。
  “妈、爸,是我不懂事,这么大的事,也没给爸、妈招呼一声。爸、妈,别生气,儿子给你们赔不是了!”说着,张桥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亲人之间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一点就通。
  亲人间相互关爱的那颗心,始终都是相通的。 最后,张桥的父亲大手一挥,作出了一生中自认为最有意义的一个重大决策:要请十二桌子客,要把大儿子的婚事好好操办一下,现在是不愁吃、不愁穿,钱压得箱子“嘎嘎”直叫唤的好年份,要足足地显摆显摆。
  张桥的母亲更是乐得兜不拢嘴,长长的口水,一个劲从瘪嘴唇里往外挂。她开箱倒柜,让张桥和燕紫看几年前就已经备下的大红缎子面被、大红花床单、鸳鸯戏水的粉红枕头。当然,还有那一对大红布裤头。
  猪被宰杀的嚎叫声、鸡被捉住的扑腾声、狗被忙人踢了一脚的嗷嗷声、以及孩子们提前鸣放的鞭炮声和人们热热闹闹的说笑声,像揭了蒸笼的热气,鼓涌着从张桥家的小院子里跑出来。
  农村的婚礼,虽说不奢侈,但也确实丰盛。
  一家结婚,就跟全村人都要结婚似的,喜庆的劲头匀到了各家各户。
  张桥家的厨房不够用,连邻居家的厨房都借了过来。
  张家整热菜,邻居家拌凉菜。两个煮熟了的大猪头,在两个印着红花的特大盘子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两头猪身上的肉,按照部位削割,艺术品似的摆在一个一个盆子里。
  洗好的鱼成莲花瓣形码在箩筐里空着水。
  鸡成排地摆在另一块板上,虽然被煺尽了毛,却依然显出振翅欲飞的样子。
  一切都在为婚宴运动着,“乒乒乓乓”翻飞着的菜刀声,就是婚礼的脚步。
  经过几天的忙碌,2007年正月初六的晚上,张桥和燕紫被众乡亲拥入了洞房。
  “一年结两次婚,真是可笑!”燕紫象是在自言自语。
  “说什么话呢?结两次婚,你是离异还是丧偶?臭嘴!”这是张桥的声音。
  “我无所谓!”燕紫满不在乎地说。
  “可我妈在乎!我妈不是说了嘛,我们办的那次算是定婚,这次才是正理巴经的结婚!”
  “你心里最明白!”
  “……”张桥不言语了。
  “宰那么大一头猪,圈却没有空。”燕紫还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是当然,宰这头猪之前,小猪就已经抓好了,这样才能赶上明年的趟。这些事情都是我妈操心,自然……”张桥猛然停顿一下,“是啊,这就跟城里的人一样,天天都有死的,却没见过谁家的房子空过!唉……”
  “你妈真好。”躺在床上的燕紫真诚地说。
  “我爸不好?”张桥反问道。
  “你爸我不了解。”
  “可笑,才来几天,我妈你就了解了?”
  “女人的心是相通的。”
  “和男人就不相通?” “和我较劲是不是?瞧你那德行,到了你们家,尽摆长子的架子。整天拽着个脸,就认一个字——‘横’。你存心不让我在张家待呀!”燕紫又来了个红鲤鱼打挺,扯着张桥的耳朵,母狗护崽似的喊叫道:“你就是个核桃,不砸就吃不上那个仁(人),你倒是说说,为啥尽和我顶嘴?说,顶不顶了?”
  “不顶了、不顶了,绝对不顶了!您老人家声音能否稍微轻点,动作能否稍微小点。千万别一说话就煽得窗户纸抖动,一走路就卷起一阵沙尘;即使躺着不动,那喘气声也会让人感觉‘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好哇,你还糟蹋我,呀——”燕紫别着牙,当真来了一声长调子的尖叫。
  那叫声只有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才能发出来。
  “桥啊,你那屋里啥玩意在闹呀?”母亲劳累的声音从另一间房里传过来。
  燕紫吐吐舌头,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
  “没啥闹,是一只怀了崽的母耗子,被咱家的老公猫赶着满房子窜呢。张桥挤着眼睛回答道。
  “哦——是耗子呀,逮着没?”
  “妈,您累了,快睡吧。”张桥像调皮女人那样吐了一下舌头。
  “你两口子也快睡,刚成婚,睡懒觉人家要笑话。”
  “行,我们这就睡!”张桥加重语气答应道。
  经母亲这么一问,张桥和燕紫都不吱声了。可是,他俩又全无睡意,只能瞪着眼睛想各自的心事。
  燕紫沉默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问上了。
  “电影明星为啥离婚比结婚还容易呢?”
  “这还用问吗?他们有的是钱,夫妻间就没有那种相互依存、共存共荣的依赖了。他们结婚也容易呀,跟动物似的,不凭感情,全凭气味相投。再加上才、财都大,自然上气下气都壮喽!”
  “你说这人都在想什么?”
  “谁知道。”
  “那你现在想什么?”
  “想你呗!”
  “哦!我说张桥,你要是真想我,就要好好干。秘书不同老师,除了能写会道,还要会来事。论本事你没事,可论其他你就有事了。为了我,改改,也为了你这么一大家子种田户。”
  一听这话,张桥就来气,可燕紫的话对呀。有的人,不光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改变了一家老老少少的命运。看起来,是要改变了。
  “你说这廖春依怎么有这么大本事?”
  “人家有钱呗!”
  “我听胡清说她和市长不一般地好。”
  “老婆,咱可要厚道,人家可是帮了咱们大忙。胡清的话能信?”
  燕紫不再吱声。
  燕紫看着屋顶,顶棚是用厚白纸糊成的。白白净净、平平展展,活像一块光滑无瑕的冰。苇子扎成的骨架,在窗外雪色的映照下,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透现出来。在燕紫的眼里,那顶棚变成了大平原和平原上铺展开来的田地,一方块一方块的。秋天来了,这儿成熟的庄稼望也望不到边。走进田里一看,麦粒金灿灿的、胖乎乎的,清风一吹,层层叠叠浪涌着起伏过去,像是有一只巨手在抖动金色的绸缎。
  燕紫在粮食局工作,自然一想就想到了田地和麦子。
  她还想到了一个字——“福”。
  有衣穿、有房住、有田种就是福。可现在,我和张桥什么也没有……燕紫又想到了自己的宿舍。宿舍只有十五平米,住着燕紫和芸芸两个姑娘。燕紫盘算着,如果芸芸也出了嫁,最好是嫁给一个有房子的人,宿舍就由燕紫一个人住了。到那个时候,张桥往过来一搬,我们就有了一个家。
  房子虽小,但毕竟是个家。
  “福”字不也只留了一个窗户吗?一个窗户不就是一间房吗?可惜,粮食局规定不给女方分房子。
  他妈的,那些个男人,好像不是女人生的,一遇到难题就先拿女人开刀。裁员、待岗倒是女士优先,真是不公平。
  想到这些,燕紫心里就跟坐了个乌鸦窝,“哇哇”地叫着,让人既心烦又恐惧。
  她不明白,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限制,而这些限制,都是人自己定的。不公平,都是由这些限制而来。
  大自然对人是公平的,好也罢、坏也罢,都是如此。
  冰雹砸在女人头上,同样也会砸在男人头上。太阳如此,月亮也是如此……想着想着,燕紫慢慢地睡着了。
  张桥呢?张桥侧着身子,牢牢地盯着墙看。
  那墙是用石灰水仔细刷过的,好看又杀虫。
  石灰水里添了蓝颜色,因此,墙并不白,而是蓝汪汪的一片,像晴日里的天空。
  墙上的斑点和细小的麦草秸,凝神一看,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蓝蓝的天、烁烁的星,透出无限的虚无和缥渺。房子的四壁都是如此,全都变成了天。
  张桥一哆嗦,他想:自己穷无四壁,光着身子躺在露天地里。
  一个念头突然一闪,“为啥结婚?结婚干啥?”领取结婚证时的那一幕,又出现在了张桥的眼前。
  办证的那个老年妇女,眼睛真够毒的,看看张桥,又看看燕紫;看看燕紫,又看看张桥。那眼光根本不是在看人,倒像是在审视马或牛的身板和牙口。她举起公章,是高高地举起,然后舍了命地扣下去。“啪”,那响声,就跟盖碎了鼻梁骨似的。只见她两手捂着章子把,像捂滚动着的硬币,牙齿咬成个地包天,屁股一抬一抬的,憋足了劲往下压。那架式,像是在给牲口烫字号。
  当时,张桥的屁股隐约一疼:完了,我有主人了,永远也跑不掉了。
  男人是马,女人是拴马的桩子。
  拉完货、犁完地,还得结结实实地被拴在女人这根桩上……想着想着,张桥也沉沉地睡着了。
  人们对未来总是充满了希望,而对过去又总是充满了后悔。
  其实,希望就是对后悔的一种补充。可是,希望永远也无法把后悔补充得圆满。因为,今天就是昨天,现在就是过去。
  人痛苦的时候要流泪,人高兴的时候不也同样要流泪吗?
  雪依然在下。
  起风了,硕大的雪花漫天飞舞,整个雪原变得迷迷茫茫,小村庄也在这风雪中变成了一幅年画。
  张桥和燕紫的梦境,不知是否也像这春天里的雪夜,虽然寒冷,但很快就会过去。
  人必须住在房子里,有不懂这个道理的人吗?如果有,一定要把这个人放在一个坚固并且豪华的房子里保护起来,因为他很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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