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避灾祸全家赴辛家 叹穷困凤桂济大洋
作品名称:凤桂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11-18 10:28:43 字数:5198
辛家村距离口埠有八九里之遥,夜路崎岖难行,刘青玉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才把木轮车推到了刘丹桂家的门口,此时已是丑时时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个时辰,整个夜都是沉睡着的。东天悬挂起了一弯新月,散着皎洁的朦胧之光,辉映着这一片苍茫的空旷大地。
刘凤桂下了车旁栊,趁着暗淡的月色,举首打量着这座宅院。刘丹桂家在辛家村的最南首,早先的时候凤桂曾经来过几次,算起来也有三四年没来了,这座宅院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是那座草顶的土门楼,黑色的木板门。
“梆梆梆”凤桂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敲起了木门。丹桂家里养了一只狗,汪汪地狂吠起来,既而,惹得邻居家的几只狗也跟着叫。
“姐姐,姐姐!”凤桂接连叫了几声,脸贴在门板上,眼睛向着北屋望去。北屋的一扇窗口上亮起了红彤彤的灯光,看样子凤桂是听到狗叫声起了炕了。
须臾,屋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屋门口,随即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谁啊?”
“姐夫,是我。”她听出了那是杨丰智的声音。
杨丰智闻言,快步向着院门口走来,凤桂发现那个院子比平常人家的要狭长一些,所以走起来亦是颇费功夫。杨丰智走到院门口,或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凤桂。”她回道。
杨丰智慌忙拉开门闩打开了院门:“喔!你们怎么这么晚了来了?快进来!”
凤桂抱着小丫,青玉抱着酣睡着的新麦儿,一前一后进了院门,杨丰智摘下了门挡提子,把木轮车推进了院里,随即又返身把院门插上了。
丹桂早就起来了,出了屋门口迎接她:“妹妹,怎么这么晚来了?是有什么事吗?”丹桂的话里带着担心顾虑。
“姐姐别挂念,没什么事!口埠村鬼子闹得凶,我们娘仨寻思着在你这里躲躲!”凤桂说着,已经迈进了屋。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见厅房的东边扯南到北一遛儿的土炕头,炕头上露着三个小脑袋,那是姐姐家的一群孩子们。
“喔!这事儿我也晓得,鬼子在口埠横行,我也正为了此事担心呢!也不晓得咱爹娘怎么样了?”丹桂一边从凤桂手里接孩子,一边问道。
“自从那场大火,咱爹的生意就不景气了,如今,爹也不再收徒弟了,有点零碎活儿,就是铜桂和铁桂干着,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吧!”凤桂回着。
“嗯!这次来就别急着走了,多住些时日。”丹桂说。
凤桂笑了笑:“姐姐,你若管得起饭,我就不走了,等着口埠的鬼子走了的时候我再回去!”
“行!你姐夫蒸包子呢!怎么会管不起饭?”丹桂笑着应着,晃着怀里的小丫,目光流露出了爱惜的神情,“这个闺女长得真是可爱,胖嘟嘟的,叫什么名字啊?”
“还没起名字呢?不然,姐姐给她起一个吧!”凤桂说。
丹桂笑了笑说:“这么小的丫头,就跟着你逃难,我看就叫她“逃儿”吧!”
凤桂也笑了:“行!就叫她逃儿,别说,这个名字还怪好听的恁!”
“呵呵,妹子,我可就是这么随便一说,你可别当真啊!起名字可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们两口子可得好好琢磨琢磨!”丹桂说。
“有啥好琢磨的,不就是个名字嘛!哪个孩子不是随便起的?这年景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又多,养活孩子就像是喂小猪崽一样,能让他们有个活路比什么都强!”凤桂说着,语气里有了些许的哀怨。
“妹妹!这孩子的小模样儿,还真有点儿像镯子呢!”丹桂抱着逃儿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一直低头瞅着她的脸蛋儿。
丹桂的一句话刺着了凤桂的痛处,她又想起了那个病故的女儿。悠悠地说道:“是啊!镯子若是还活着,差不多都四岁了,还有中国,也差不多八岁了……”凤桂的话里有了哀腔。
丹桂也听出了凤桂的语气,觉得自己多了话,语气遂有了些自责:“妹妹,你看我这是说些啥话,不该提起的事也提。”她低头看着倚在凤桂身上的新麦说,“新麦儿!快脱鞋上炕吧!天还早,再去睡一会儿!”说着,又扭头瞅着正跟刘青玉说着话的杨丰智,“你去给孩子收拾收拾铺盖。”
杨丰智应喏一声,走到炕头前,把睡在炕头中间的三个孩子往中间挤了挤,回头看着凤桂:“妹妹,行了,让孩子睡觉吧!”
凤桂给新麦脱了鞋子、衣服,把她塞进露着三个小脑袋的被窝,回过身来看着丹桂:“姐姐,你家就这么一个炕头吗?”
“有,有,西屋还有一个小炕头,让你姐夫去那里睡,咱们姊妹俩和孩子们在这里睡!”丹桂回道。
刘青玉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五个大洋塞进了凤桂拿来的那个蓝碎花的包袱里。那是他前年在益都县城的醉仙阁赢来的大洋,他一直没舍得花费。
杨丰智送走了刘青玉,便又返身进屋,丹桂递给了他一床被窝,他便抱着出了屋门。其实,杨丰智家里还真没有什么多余的炕头,这么多年了,一大家子人就挤在厅房的那座大炕上睡觉。他来到了西屋,这是一间仓储房,也是他做包子的厨屋,里面杂七杂八的堆积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杨丰智点燃了窗台上的那盏煤油灯,屋里却并没有明亮多少,四周的墙壁都是黑的,黑色的墙壁把那一丝暗淡的光亮都吸收了进去,没有一点儿反光,那盏如豆的灯头儿仿佛是孤立的,只在它的周遭散着一圈儿暗红色的光芒。
杨丰智从灶膛口抱了一抱没烧的玉米秸在屋地的正中平散开来,然后将褥子铺了上去,衣服也没脱,囫囵着就钻了进去。他将双手反扣着垫在脑袋底下,瞅着黑乎乎的屋顶出神,外边已经有公鸡开始打唱了,他琢磨着也睡不了多久了,是该起来蒸包子的时候了。
他就这么躺了大约一个时辰,便从被窝里又拱了出来,他将地上的被窝一卷放到了墙角,随后去了院子,在墙根的一个脸盆里净了手脸,又返身进了厨屋,掀开了那口大锅的锅盖儿,从里面抱出了一个大瓷盆,掫开盖在瓷盆上的一块笼布,双手搬出一团已经发好的白花花的面团,在一块大木案板上和起面来。
其实,那天夜里凤桂一直没睡好,她躺在炕上和姐姐说了一会儿话,刚刚有了睡意,就听见西偏房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会儿还传来了“咚咚锵锵”的刀剁案板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姐夫又开始忙着蒸他的包子,做他的生意了。
太阳露头的时候,丹桂和凤桂都起了炕,姊妹俩来到了院子里,凤桂就闻到一缕包子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儿,凤桂禁不住闭着眼睛抽了抽鼻子,一副陶醉的表情。
“哇!真香啊!”凤桂回头瞅着丹桂说,“姐姐,你可真是有福气,姐夫会这么个手艺,不但能赚钱,还有包子吃!”丹桂笑了笑,没应声。
孩子们陆续起来了,炕头上排着的一遛儿小脑袋儿也都有了动静。丹桂的八岁的儿子大伟先爬了起来,搓着眼屎打量着身边多出的两个小脑袋,大声地叫唤着:“娘!娘!”
丹桂进了屋,看着他问道:“大伟,怎么了?”
大伟睡眼朦胧,瞅着睡在他旁侧的新麦儿和逃儿,问道:“娘!这是谁啊?”
“这是你二姨家的两个小妹妹,快哄着弟弟妹妹们起来,洗脸吃饭了!”丹桂说着,又出去帮着杨丰智忙活去了。
一帮孩子们起了炕,大家都围在了一张小木桌四周坐定,丹桂先给每人舀了一碗漂着几粒小米的清水汤,又端出一个小簸箩放在桌子的正中间,簸箩里盛了十几个冒着热气的棒子面窝窝头。她又扭身去了西偏房,一会儿端着一个洋瓷大碗进来了,大碗里盛了四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大包子。丹桂将大碗往桌子上一放,随即在一个小马扎上坐了下来,拿起一双筷子指指桌面,说了一声:“行了,快吃吧!”
新麦儿看着白花花的肉包子,双眼突然射出了平常少见的光芒,她指着桌子抬头看着凤桂说:“娘!包子!”
新麦儿似乎对香包子情有独钟,没有任何的抵抗力。日后她的婚事亦缘起于包子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嗯!吃吧!你大姨父蒸的包子可香啦!”凤桂说着,从碗里拿了一个包子递到了新麦儿的手里,又拿起一个使劲儿咬了一口,刚刚咀嚼几下,却突然停下来,看着围在桌子旁的一帮孩子。
那三个孩子都没动,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呆呆地瞅着吃的正香的新麦儿,努力地咽着唾沫。凤桂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她将已经咬了一口的包子快速咽了下去,看着孩子们,说:“你们怎么不吃啊?快吃啊!”
大伟扭头瞅着丹桂,声音小小地说:“娘!我们能吃吗?”
丹桂狠狠瞪了他一眼:“数你嘴馋,平常不是经常吃吗?”说着,又扭头看着凤桂:“你们娘俩吃就是了,不用管他。”
凤桂把孩子们挨个打量了一番,瞅着丹桂,埋怨了一句:“姐姐你这是干吗啊?”说着,从碗里拿出一个包子,朝着三个孩子递了过去:“来,来,快吃!”那三个孩子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接,只是瞪着眼睛瞅着丹桂的脸色。
凤桂这一刻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抽了抽酸溜溜的鼻子,问大伟:“孩子!你平常经常吃包子吗?”
大伟摇了摇头,又瞅了瞅丹桂,眼神怯怯的。
四岁的二伟说了一句:“我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捞着吃包子!”
新麦儿狼吞虎咽,已经吃完了那个包子,伸手往桌子中间的那个洋瓷碗里指着,看着凤桂:“娘!我还要吃包子……”凤桂举起了手里的筷子,在她的手背狠狠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吃什么包子,你……”新麦儿被敲疼了,忽地缩回了那只伸出来的胳膊,“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泛着包子馅,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要吃包子……我要吃包子……”
丹桂站起了身子,把新麦儿抱在了怀里,瞅着凤桂,埋怨道:“干什么啊你?怎么还打孩子!”说着,抬手抹了抹新麦儿的眼泪,柔声细语地说,“新麦儿,别哭了,大姨带你去拿包子去。”说着,抱着孩子出去了。
看得出来凤桂一肚子的憋气,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从碗里拿出了剩下的那两个包子递到二伟、小伟的手里,说:“来,孩子,吃吧!”又将那个被自己咬了一口的包子朝着大伟伸了过去:“嫌弃二姨吗?”
大伟缓缓举起手,终是把那个包子接在手里,他瞅着凤桂眨巴眨巴眼睛。凤桂说:“吃吧!孩子。”
大伟将包子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他的两个弟妹们见哥哥率先吃起了包子,也都咬了起来,吃得很香。
老实巴交的杨丰智守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若无视。他也不说话,只顾低着头喝了一碗小米粥,就着咸菜条啃了一个窝窝头,起身去了院子。
炕上的逃儿醒了,“哇哇”地哭了几声,凤桂抬身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也来到了院子里。丹桂的怀里抱着新麦儿,新麦儿的手里抱着一个又啃了半边儿的肉包子。
杨丰智从厨屋里搬出了一个泛着热气的麦秸楪盖儿,放到院子里早就停好的一辆独轮车上,用车帮上的一根草绳封了个结实,又从墙上摘下一杆杆子称往车脊骨上一插,推着木车就出了门,一会儿,街上传来他的吆喝叫卖之声:“热包子唠!来唠热包子唠……”
凤桂抱着逃儿来到了丹桂身边,幽怨地说:“姐姐!孩子们都馋成这样了!怎么就舍不得给他们吃呢!”
凤桂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年景什么买卖也不好做,你姐夫下乡卖个包子赚不了几个蹦子儿,我不是舍不得给孩子们吃,是不敢让他们吃馋了嘴奥!”她的语气幽怨,透着一股子酸涩。
凤桂不再说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五个大洋朝着丹桂伸了过去:“姐姐,这个你拿着!”
丹桂瞅了瞅她的手掌,表情有些惊讶:“你哪来的这么多的大洋?这是做什么?”
“今天早晨我给逃儿拿尿布的时候,在我那个包袱里发现的,肯定是青玉放在里面的。你先拿着,打发打发眼前的困难!”凤桂说。
丹桂瞅着她,忙着推脱:“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好歹我们家还有碗粥喝,有块儿窝窝头吃,你家的日子过得比我家的可寒微,我可不要……”
凤桂走到她的身边,把大洋往她衣兜里一放:“姐姐,你家孩子多,吃饭的嘴巴也多,再说了,给镯子看病的时候,你还给过我两块大洋呢!算我还给你了,剩下的三块儿大洋就算是我们娘仨在你这里的生活费!”
丹桂一只手还抱着新麦儿,腾出一只手忙着掏口袋,连连说着:“我可不要,咱们自家人,你这样说就外道了!”
凤桂按住了她从口袋里将要掏出来的手,语气有了些怒意:“姐姐!你若是再这样让来让去的,我们娘仨可就不在你们这里住了,这就走!”
“你?”丹桂瞅着她,顿了顿,冒了一句,“你这个脾气啊!跟咱爹一模一样的。”
“咱爹的女儿,能不随他嘛!”凤桂回了一句,嘿嘿地笑了,丹桂也笑了。
俗话说“贩盐的主家喝淡汤,卖席的老婆睡土炕”这话一点儿也没错说,凤桂琢磨着,早就该想到姐姐家是舍不得天天吃白面包子的,那只是他们家赖以生存的生意,而不是他们如此奢侈的过活饭食,这个年景,像他们这样的穷苦人,谁家又能天天吃到如此美味的包子呢?
凤桂又琢磨那五个大洋的事儿,他知道那是青玉临走的时候特意给她留下的,不管怎么样,他还算是个有心的男人。看着这些大洋,却又勾起了凤桂的伤心事,她又想起了两年前生疱疹身亡的镯儿,她能相信这些大洋还是青玉为了给镯儿治病借来的,正如他所说,是从大哥刘光玉的大舅哥马玉成那里借来的,可是借了这么久了,他刘青玉就不琢磨着还吗?倘若刘青玉今天不给她留下这五个大洋,她已经把这档子事儿忘记了,如今旧事重忆,凤桂突然觉得有了些疑惑。不行!等回到口埠找上那个刘光玉,一定要问个明白,而且,还必须去一趟县城的醉仙阁,找到那个马玉成,当面致谢。
凤桂就是这么个较真的倔脾气,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对她的好,她一辈子记在心里,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