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之恋（七）

　　韩老头的反抗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阻挡住成立人民公社的热潮。几乎所有的土地都被收回，镇上成立了人民公社，各个村庄则成立了生产大队，原来的村支书成为了大队书记。各个生产大队又把人员分成小队，这就需要大量的领头人，给个头衔叫小队长。每个小队作为一个独立的生产单位，小队长带领大家参加劳动，分配劳动任务。收获的粮食除了上交公家以外，剩下的则保留在大队里，大家统一到大队里的食堂吃饭，一时间平均主义甚嚣尘上，人们好像一步跨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极其强烈。这激起人们极大的好奇心理，欢呼声像海洋一样淹没了中国的农村，人们满足于眼前的公平和惬意，根本想不到灾难会很快降临。
　　刘全德被眼前的局面蒙蔽了双眼，深信共产党，深信组织的威力，让他对于上级的号召不折不扣的执行起来。在公社开会，会上一个个天方夜谭似的发言让他兴奋不已。他觉得共产党就是神仙，不！神仙也没有这样大的能力，能够突然之间满足所有人的衣食住行。当邻村的书记羡慕牛头岭村子土地多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起来。
　　“马上就共产主义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们要是需要随便挑，要那块地我就给那块地！”刘全德大方地答应了邻村的书记的要求，把村子里最肥沃的西南湖划给了邻村。他在完成交接之后心里暗笑邻村书记是个大傻瓜，以后都是共产主义了，要地越多不就需要多干活吗？真是笨蛋！有共产党管饭，费那个劲干什么？
　　人们很快就尝到了莽撞带来的苦头。由于太相信组织，刘全德连组织社员秋收的心思都没有，天天到公社开会，耳闻目睹着国家的大好形势，回来就组织社员学习，直到冬天来临，大量的地瓜白白地冻结在地里，烂掉了。各家各户都被严格执行大锅饭制度，家里的锅碗瓢勺都被收缴到大队部，谁家冒烟，刘全德就会立即带着刘栓柱去严厉制止，把人家的锅砸个稀巴烂，然后指着人家的头皮大骂人家的不识好歹。
　　“娘了个逼的贱货，公家管吃饭，你还自己再做，脑子坏掉了吗？！”刘全德大骂一通，一脚踹倒唯一的一个水缸，扬长而去。
　　然而很快刘全德就懊悔不已，并直接导致了生命的终结。由于大锅饭制度，大家吃饭自然都是很不珍惜，吃不了的就倒掉，白白浪费了。开始的时候还能够维持，但是很快就把储存的粮食吃了个干干净净。刘全德赶紧来到公社，希望组织上能够接济一下，维持大锅饭的运转。见刘全德来了，张书记递给刘全德一个纸条，上面书写着3000斤字样，刘全德眉开眼笑起来。
　　“啧啧，还是组织上想得周到，3000斤差不多了，呵呵。”刘全德感到很温暖的样子。
　　“你能够完成？”张书记一脸的纳罕。
　　“一定能够完成，争取年前吃完它！”刘全德很坚定的扬起头。
　　“这是任务，征购任务！懂吗？乱弹琴！”张书记好像明白了刘全德的心思，苦笑不的。
　　“啥任务？”刘全德一头雾水。
　　“上级分给你村子里的任务，要求年前把3000斤粮食交到公社，这可是死命令，违抗是要杀头的！”张区长不耐烦起来。
　　“啥？3000斤？我们已经吃光了，一斤也没有了！”刘全德总算明白了张书记的意思，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连嘴角都歪斜起来。
　　“这是死命令，不能讨价还价！”张书记一脸的严肃，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刘全德一时间突然勇敢起来，他不得不勇敢啊！
　　“那可不一定，有的公社就把完不成任务的枪毙了，我可保不了你！”张书记脸色冰冷。从张书记严肃的脸色上刘全德看到了绝望，对于组织的信任让他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好，要出人命了。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张书记是不会对自己这么严肃的。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蔫了。
　　“组织上还是体谅我们的，这次就不要求粮食了，只要能够吃的东西，你交上来我都给你算数！抓紧回去准备吧！”见刘全德那副模样，张书记脸色稍有缓和，安慰起来。
　　刘全德根本不知道张书记说了什么，一个人目光呆滞地回到家里。他连大队部也懒得回，回到家里，就把珍藏了大半辈子的一壶老酒仰脖喝下，然后昏睡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要到头了，他怎么也不愿意醒来，他暗暗祈祷，祈祷老天爷发发慈悲，让他就这样昏昏睡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刘全德病倒了，王树坤很自然地接任了大队书记职务。他可没有刘全德的那份慈悲，挖空心思地把村子里能够吃的东西悉数上交，总算凑够了3000斤任务。张书记在公社的表彰大会上大大表扬了一番王树坤，号召没有完成任务的几个大队书记要向王树坤学习，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王树坤急于表现自己，把村子里的粮食悉数上交，这可苦了牛头岭村的老百姓。大队的大锅饭很快就解散了，因为没有了粮食。各家各户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搜寻能够果腹的东西。养育了人们几千万年的沂河，又一次张开她那宽厚的胸膛，接济着饥饿的人群。人们开始成群结队的来到沂河边，打捞着绿色的水生植物，捕捉着能够解决饥饿的所有能够咽下去的东西。
　　刘全德一时疏忽遗留下来的烂在地里的地瓜也成了香饽饽，很多人来到地里，捡拾起烂掉的地瓜，吃到嘴里，那真的比黄连还苦。但是也要强忍着咽下去，为了活着，人们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韩老头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心想这算哪门子事情啊？逼着大家去入社，吃食堂，等到吃光了，所谓的上级竟然成了甩手掌柜的，还有天理吗？但是韩老头只能把心里话咽到肚子里，看着饿红了眼的王树坤，他还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天算一天吧！
　　很快村子里出现饿死人的现象，一个个的脸色苍白，得了水肿病。长期见不到粮食，大家的生命力极其脆弱，就像飘摇在寒风中的枯枝，只要一丝风吹草动，瞬间灰飞烟灭。生命，原来是那么的禁不起折腾啊！
　　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了，刚刚学会走路的银铃显得骨瘦如柴，弱不禁风。韩老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院子里的一个隐蔽的角落小心地挖着，生怕弄出一点响声。不一会儿，韩老头拎着半口袋东西进了堂屋。把半口袋高粱交给李颖。李颖十分惊奇，刚要问，看韩老头神色凝重的样子，把吐了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这点粮食可是能够救命的啊！韩老头吩咐李颖不要出声，也不要生火，把高粱在一个石臼里悄悄磨成面，给几个孩子吃。当然，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银铃了，她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眼看就没有命了。看着银铃狼吞虎咽的咽下混杂着高粱壳的面胡子，韩老头不禁老泪纵横起来，心想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怎么能这样呢！银铃懂事地将剩下的半截面胡子递到韩老头面前，想让韩老头尝尝，韩老头心酸地挡了回去。
　　“银铃听话，银铃吃啊，爷爷不饿……”韩老头吧嗒着烟袋，眼泪却不由得流了下来。
　　刘全德脸肿得透明，像一只受伤的狐狸蜷缩在床上。他老婆把从沂河里捞来的东西磨成面，放在锅里蒸熟后，放在刘全德的床头上。刘全德微微睁了睁眼，见老伴正要往自己嘴里送那种绿色的面糊状的东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了抬手，阻挡住了。
　　“留……留给……给孩子吃吧……我不用了……”刘全德用尽力气说出了半句话，眼里滚出豆大的几个泪滴，像是忏悔，又像是完成了一项使命，驾辕西去了。
　　村子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已经没有了哭声，因为见怪不怪了。唯有期盼着灾难快点离开，春暖花开的时候，能够给生命带来希望。死者长已唉，活着的人还需要继续挣扎！
　　食堂解散了，但是生产还要继续。公社里几乎每天都要开会，商议如何完成上级交给的征购粮食的任务。而几乎每一个村子里的书记带来的都是死亡数字，村子里真的再也没有能够上交的粮食了。张书记见状，只好做思想工作，要求每个大队书记回去好好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要给社员讲大道理，为了国家，要舍弃小家。等国家富强了，党和国家是不会忘记我们的。各个大队的书记也只能照本宣科，回到大队，立即召开委员会议，传达上级的指示。这个时候，粮食显得比黄金珍贵多了，人们挖空心思地寻觅者能够吃的东西，但是哪里找得到？为了便于管理，王树坤把各个小队的队长进行了调整，韩庆林的本家大哥因为是单身，并且显得有点强壮，被安排当了一队的队长。最后还有六队没有合适的人选，王树坤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人合适，就让王二狗当了六队的队长。自此以后，凡是开会，各个小队的队长也要参加，王树坤显得更加有实力起来，因为队长都是他任命的，哪有不听他话的道理？在这最艰苦的日子里，唯有王树坤能够体验到一点快乐，这快乐，就是众人的唯命是从，让王树坤精神上得到了一点满足。但是对于生活，王树坤也和大家一样，挣扎着。食物的匮乏，让人们无暇他顾，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活着，别的不重要！能够活下去，就是真理！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