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忍饥荒树皮裹腹饥 迫无奈青玉再涉赌
作品名称:凤桂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11-14 13:27:46 字数:5647
转年三月,春暖花开,姥姥果真在茅厕后面那块空地儿上栽上了一棵凤桂树,那是她专程从娘家挪移过来的一棵小树苗。半年来她浇水施肥、精心管理,那棵树苗长势旺盛,到了中秋时节,树苗居然垂挂了几朵凤桂花儿。虽然就那么几朵,但却开的甚是娇艳,这是让人感到惊奇的事情,当年栽树就开花的凤桂树,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也就是在这棵凤桂树开花的时节,凤桂生了,生了个男娃子。她生产那天,娘和张大婶子陪着她,而刘老三爷仨就候在屋门口,刘青玉听着内屋凤桂发出来的阵阵哀嚎之声,急得他搓着双手团团转。
光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三弟莫担心,弟媳吉人天相,一定会顺利生产的。”正说着,屋里传出了孩童的啼哭之声,门外的爷仨都高兴不已。孙凤芝跑了出来,看着刘老三高兴地说:“恭喜亲家,生了个小子,你们刘家有后了!”
刘老三一听,老胳膊老腿儿的几乎要蹦起来。他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列祖列宗啊!我刘老三终于有孙子了,没给祖宗断了香火啊!呜呜!”刘老三竟然哭上了,不过也是喜极而泣。
刘老三的心情可以理解,他所说的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前些年从集街南门给老大捡回来的那个媳妇马兰花,这几年憋着劲儿的给刘光玉添丫头,如今已经生了三个闺女了,刘老三盼孙子都快盼魔怔了。
张大婶子也走了出来,看着门口站着的刘青玉,笑吟吟地说:“三侄儿!快去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白白胖胖的,可讨人喜欢啦!”
“哎!”青玉应了一声,咧着嘴岔子,高兴地进了屋。
过了几天,刘老三抱着孙子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小模样,越看越是喜欢,禁不住嘿嘿直笑。他瞅了瞅正洗着尿布的刘青玉,说道:“三儿,该给我孙子起个名字啦!”
“我看……就叫狗剩,铁蛋,取这些个名字,孩子好养活……”刘青玉一边儿使劲儿揉着搓板,悠悠回道。
刘老三轻轻摇晃着手里的孩子,喜滋滋地回道:“这可不行!我孙子跟别人家的娃儿可不一样,长大了可是要做大官的,不能阿狗阿猫的起名字,我得给他取个大气一些的名号,叫着响亮,听着亮堂才行。”
刘青玉笑了笑:“行!爹就给娃儿取个名字吧!”
刘老三笑着点点头,不再回话,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好一阵子,他突然轻喊了一声:“有了!”
“有什么了?爹?”刘青玉抬起头问了一句。
“有名字了啊!我看就叫他:刘中国!”刘老三满脸喜悦的回着,似乎为孙子起了个宝名正自鸣得意。
“刘……中……国”刘青玉顿着字地念了一遍,瞅着刘老三说道,“爹!名字是不错,我觉得就是有点儿大……”
“不大不大!这名字听上去多么响亮,将来我孙子可是要誉满天下的,就叫刘中国了。”刘老三高兴地说。
外屋的爷俩说着话,躺在内屋炕上身子还极度虚弱的凤桂听得清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没搭话。她觉得爹起的这个名字还是不错的,听上去很有气势的样子。
刘中国九个月大的时候,正是秋收时际,按道理说应该是粮米入仓的大忙时节,然而,那一年却是个“作贱年”,庄稼几乎是颗粒未收。
那年还真是奇了怪了,老天爷瞪大眼珠子,似乎是专门与老百姓们作对;整个夏季滴雨不下,河枯池竭,沟旱塘干,田野里到处是干涸致死的庄稼。到了秋天,又闹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蝗灾,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这个时节,田野里本该金澄澄的颜色,一番收获的景象才是,如今,却是一片荒凉,除了挑在田间地头的黄色的荆棘棵子,似乎再也找不到代表着生命的植物了。
刘老三家的一亩垦荒地最先种植的是一片高粱,后来禾苗全被旱死了,刘老三瞅瞅节气还来得及,便又在那里种了一地豆子,但是种什么也得浇水啊!没水喝什么样的农作物也不会生长的,刘老三就带领着家里的劳力去东三十里路以外的弥河挑水,就连凤桂也亲自上阵。
乡亲们都去弥河挑水,挑水的大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几里,场面亦是蔚为壮观。那一年,整个夏季都没雨水,弥河里的水便成了死水,想是冶源水库早就枯竭了,所以也不会有活水从上游流下来,河床只是汇聚了一汪不大的水汪儿。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人的舀剐,没几天的工夫,那些水就被打扫了个一干二净,人们就连河底的湿泥都没放过,河床上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坑。
自留地里新种的豆子吃了几扁担水,终于窜出了嫩芽儿,刘老三跪在地头磕头求拜老天爷赏点儿雨水,然而老天爷并不听他的,瞪大了眼珠子似乎愈发肆虐,要把整个大地烤焦;那刚刚窜了芽儿的豆苗儿又枯萎死了,而此时的刘老三却是眼睁睁的毫无办法了,连弥河都干了,还能从哪里淘换水呢?
凤桂不听青玉的劝阻,非得要跟着家人担水。青玉瞅着媳妇干这样的重活儿心疼:“凤桂,你回去歇着吧!这活儿我和大哥干就行。”
“大嫂都跟着你们挑水,我能在家里躲清闲吗?”凤桂挑着颤巍巍的扁担,倔强地回道。
“你跟大嫂不一样,你不是还喂娃儿吃奶吗?”青玉回了一句。凤桂没再回话,只是挑着盛了水的扁担跟在马兰花的后面走着!
挑着水走几十里路的脚程是个耗费体力的力气活儿,凤桂只感到又累又饿,终于晕倒了过去,她醒来的时候,便突然没有了奶水。
那是个难熬的冬天,没有口粮,人们就拔野草、啃树皮,吃光了外面的再吃家里的,刘老三家南墙根儿的那棵碗口粗的榆树,树皮已经被一家人扒得差不多了,远望上去像一根被脱了裤子的滑溜溜的长大腿,骑着墙头踩着厚雪斜叉在冷风之中,凛在冽风之中瑟瑟直抖,看上去竟让人生怜。刘青玉踩着墙头握着镰刀去扒更高一些的树皮,他在准备今天晚上的饭食,这些树皮可能是它给他们提供的最后一顿裹腹粮了,因为树皮已经基本上快扒到树顶了。
众多能吃的树皮之中,榆树皮算是最好吃的了,刘老三早年吃过这个,所以也有经验。他将榆树皮剁碎,先放在锅内炒干,再用石磨磨成粉末,开始的时候还掺和一点玉米糊糊面,做成鸡蛋那么大的窝窝头,后来糊糊面没有了,就做纯树皮的窝窝头。榆树皮有油性、有黏性,刚开始的时候,刘青玉吃的还挺有味道,但是一个冬天熬下来,他却实在是受不了了。整个漫长的冬季,三个月的数九寒天,他都数着趟的去茅厕,他只觉得腹内沉甸甸的坠得慌,蹲在茅厕又行恭不畅,肚皮呲崴着像是秋后准备下籽儿的母咬子。
院子里的那棵凤桂树好歹没渴死,多吃了刘青玉的几泡尿液居然是活了下来,不过那一年的秋天,它却没开花。如今,刘老三瞟上了它,他一只手握着镰刀,瞅着它嫩嫩的躯干,琢磨着它的干皮是否口味鲜美呢?刘凤桂看出了他的心思,抱着“中国”走到他的身后,轻声说:“爹!这棵树咱们可不能动它!它的树皮可是有毒的。”
刘老三没说话,回头瞅她,眼神有了疑惑,好像在问她:真的吗?
凤桂肯定地点点头,真诚的眼神盯着刘老三:“爹!真的,桂花树的树皮是有毒的,真不能吃!”想是刘老三相信了她的话,握着镰刀走开了。
看来,刘老三真的是被饿红了眼,有些饥不择食了,连擀面杖一般粗的小树苗都不打算放过。凤桂也不知道凤桂树皮到底有没有毒,但她不想公爹吃了自己喜欢的这棵树,也正是凤桂的一番谎言,才使这棵树得以生存保留了下来。
刘青玉又拿着他的皮弹弓出门了,他想去打点儿野味给家人充充饥,但是整个冬天他也没打下一只鸟来,并不是说他的弹弓准不行了,而是他三个月里根本就没发现过一只停落在树上麻雀;有的,只是高飞在空中路过的鸟儿,但那些鸟儿根本就不在弹弓子的射程之内。这大旱大灾的地带,连鸟儿都躲得远远的。
刘青玉拿着弹弓在外面转了一圈儿,两手空空的又回了家,不过手里却多了几块新鲜的榆树皮,也算是有所收获。一家人早就在等他吃饭,围在一张小木桌很少,凤桂的怀里抱着他们十个月大的儿子刘中国,刘青玉看着她娘俩就觉得揪心,凤桂跟着家人吃了三个多月的树皮,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而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刘中国,颧骨高挑,瘦骨嶙峋,已经没有了刚生下来的那种白胖胖的样子。
“凤桂,这样下去可不行,大人吃不上倒是无所谓,可不能苦了孩子!”刘青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都快碎了。
凤桂端起洋瓷碗,给中国喝了一口稀薄的小米汤,悠悠地回道:“明天我再去娘家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口粮!”这碗漂着几粒小米的米粥是凤桂娘俩特供的口粮,自从凤桂突然没了奶水,中国就是用这屈指可数的米粒汤维持着生命。而这些小米,还是凤桂前几天去娘家的时候,娘偷偷给她放上的,她知道,这也是娘家里最后的一碗小米了。娘家也是一大帮兄弟,那么多吃饭的嘴巴,哪里有什么多余的粮食呢!爹的木匠铺子也早就不做了,他那些徒弟也遣散回家,这个连吃饭都是问题的年景,谁还有心思去买什么躺椅、风箱之类的木质物件呢?
刘老三叹了口气:“这次大饥荒,我听说政府是发放了赈灾粮的,都被那个混蛋保长董仁周私自窝藏了起来,最近他还新开了家米粮店,公开售粮,原来两个铜板一斗的高粱米,现在卖两个大洋,简直是大发国难财,这父子俩就是一对狼心狗肺的东西!”刘老三越说越气,胡子直抖。
“爹!董家父子这么猖狂,政府就不管吗?”凤桂问道。
“管?他们可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些年董家暗开赌场,谁不晓得?也有人举报,政府装模作样的来查一番,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刘老三啃了一口树皮窝头,五官扭曲地使劲儿咀嚼着,恨恨地说道。
长夜漫漫,刘家西偏房的炕台上灯火跳跃,青烟缭绕。中国哭了一阵子,如今已经倒在被窝里睡着了,凤桂坐在炕头上,面前守着一个针线簸箩,就着昏暗的灯火正在缝着一件长袍。她将认着丝线的针头在头皮上磨了磨,扭头瞅着躺在被窝里搂着儿子的刘青玉,语气带着忧虑,沉沉地说:“他爹!中国连续多日吃不饱饭食,我想是落下毛病了,每到睡觉前总是哆嗦一阵子,还浑身出虚汗,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了。”
刘青玉没搭话,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凤桂将手里的长袍往炕席上一放,掀开席子取出了一个大洋放在了炕面上,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大洋,明天你到董仁周家的粮铺买些高粱米来,怎么着也不能饿着孩子啊!”
第二天一大早,刘青玉揣着凤桂给他的那一个大洋出了门。刚走到刘光玉家的门口,大哥恰巧从院门口出来了,肩膀上扛着一把镢头。
“大哥,你这是要去哪里?”青玉问了一句。
“我到冢子岭去挖一些草根,听说那里的草根少有人挖,又多又肥!”刘光玉一边返身闭门,一边回道。连续半年的忍饥挨饿,他也面黄肌瘦,那张狭长的脸庞眼窝深陷,形似骷髅,他家有个不抵事的婆娘,又有三个不懂事的丫头,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他的身上,这些年刘光玉也是吃不饱饿不死地活着。
“大哥!冢子岭那里有土匪,别人都不敢去挖野菜,唯独你敢去,你是不想活了?”刘青玉回道。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四五张嘴都等着吃饭,小丫最近都吐血,可能是饿过了头了……”刘光玉说这句话的时候,话音有了哭腔。
“大哥,冢子岭你就别去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大洋,准备去买些高粱米,你跟着我一起去,买了匀你一些,先给孩子们吃饭!”刘青玉说道。
刘光玉立住了身形,回头朝着青玉点了点头,又打开了已经拨好门闩的院门,将扛在肩头的镢头倚在墙根儿,转身出了院子,兄弟二人顺着空荡荡的集街向北而去。
“董家父子真是狼心狗肺,竟然把上面拨放的赈灾粮高价兜售,真是遭天谴的东西!”刘光玉一边走着,一边恨恨地骂着。
“是啊!这样的恶人早晚会得到报应的。”刘青玉也忿忿的回了一句。
兄弟二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董仁周新开张的米粮铺子。这是一座南北走向的青砖青瓦的房舍,门口正对着集街,门庭冷落,二人踏进了店铺,见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光顾的顾客。贫苦人真的拿不出几个铜板去买粮食,更何况董家的斗米卖的那可是个天价。店铺里摆放了好几长遛儿的大木斗,木斗里盛满了冒着尖儿的高粱米,闻着这喷喷的米香,刘青玉的肚子又咕噜噜地唱起唱儿来。
“吆喝?这是谁来了?”一个声音传来,刘青玉抬头看,是董武,这家米店平常由他打理。
董武走到二人身边,翻着一对斜愣眼,扎煞着一只耳朵,笑吟吟地说:“怎么着?两位是要买米吗?”
“给我来半斗高粱米!”刘青玉抬起眼睛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青玉,看来是有钱了哈!”董武笑着应着话,扭身从柜台上取出了一个像洋瓷碗那般大的木斗,舀了半木斗高粱米倒进青玉随身带来的一个大布口袋里,往青玉的面前一举:“喏!一个大洋。”
刘光玉瞅了瞅那个木斗,疑惑地问道:“董老板,你这是上哪儿淘换的木斗,我怎么瞅着比正常的小很多,你的买卖公平吗?”
“爱要不要,我董家用的就是这样的升斗,不想买拉到,我还不想卖给你们俩呢!”董武说着,将那些已经倒进布袋里的高粱米又抖擞到了大木斗里,把布袋往刘青玉面前一举:“到别处去买吧!我这里不卖给你们俩了。”
刘光玉把那个空布袋一把抄了过来,瞪着董武说:“不卖拉到,我们凭着钱还买不到粮食了?”说着,拉起青玉的手转身向外走去。
“哈哈!刘老大,你还别说,这年头真是有钱买不到粮食。你打听打听,方圆十几里,除了我董家粮铺有粮卖,哪里还有卖的?”董武笑着说。
董武的一番话,把已然走到门口的两兄弟镇住了脚步。这小子说得没错,方圆范围之内,还真是没有能开张的粮铺了。
董武眯缝着奸诈的眼睛,侧瞅着二人顿立的身形,悠然地说:“瞅着你们的架势,只是买半斗米,想是也没多少钱财。不过即使卖给了你们,半斗米亦无济于事,不如咱们再赌一把,倘若你们兄弟再像上次那样大获全胜,赢得个百儿八十的大洋,那又能买多少米呢?”
刘光玉听了他的话,似乎为之心动,侧脸瞅着青玉:“兄弟,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赌钱?”刘青玉疑问了一句,立马摇头,“不行,不行,我是坚决不会再赌了!”
“兄弟,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再不赌一把,我们两家也没个活路,怕是要全部饿死了。”刘光玉哀哀地说道。
“可是,我,我答应过凤桂的……”青玉嗫嚅着。
“兄弟,就赌一把,弟妹又不会晓得;再说,咱们也是为了糊口才做的这事儿。”刘光玉说着,盯着刘青玉看了一阵子,见他有了些犹豫之情,遂转身朝着董武一摆手,喊了一声:“我们和你赌……”
董武当头领着,刘光玉硬拉着青玉向着米铺后院走去。三个人刚刚进了后院的地窖,从米铺柜台后面闪出一个人的身影,他对着身侧的小伙计嘱咐了几句,撒开脚丫子顺着集街向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