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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刘老三率众祭祖宗 徐会议偶遇啖供品

作品名称:凤桂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11-12 15:25:12      字数:5546

  刘老三也起炕了,他身上披着一件打了无数个补丁的灰土色长袍,脚上趿拉着一双翻着毛边儿的“木脸子”布鞋,张着大嘴抖着下颚的那缕长胡须抻了抻胳膊,先是肆意地打了一个哈欠,又举起一只手掌不断忽闪着嘴巴出了一口长气,发出“唔啊啊”的响声,看上去像是没睡醒。
  凤桂听到这声响,也回头打量站在屋门口的他。刘老三昨天是穿着一件崭新的绿色长袍的,看来今天是不舍得穿了。其实不然,那件长袍只不过是他跟王大骡子借的,儿子成亲怎么着也得穿得新鲜一点儿,不能遭邻里的耻笑。昨天晚上王大骡子临回家的时候就把袍子讨要走了,刘老三想多穿一会儿都不行。说实话,他真是没穿够,那件长袍穿在身上够神气,最重要的穿着舒坦,也难怪王大骡子讨要得紧,那件长袍是大骡子成亲的时候他丈母娘专门给他做的,王大骡子当新郎官儿那天也只是穿了一次,连过年都舍不得穿,只说是等娶儿媳妇的时候拿出来试试新,这次能借给刘老三穿一天,他是出了大血了,估计得疼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但没办法,刘老三开了嘴的事他大骡子得帮,刘老三可是顶会过日子的人,这些年也帮衬着给大骡子精打细算出主意,比如说骡子的事儿。
  其实,现在的王大骡子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因为他的大骡子早在前几年就卖了,换成了现在的这头比狗略微大一些的小毛驴,这也是刘老三给他出的主意。不过大骡子觉得刘老三说的话在理:不就是拉个耙犁耕个地,一年也用不了几次,你养头大骡子有什么用?那么浪费粮食,这年头,连人吃饭都成问题,何况那么大个生灵。王大骡子按照他说的话,转天就把那匹大骡子给卖了,换成了今天的这头小毛驴。哎!还真别说,这小东西吃草料就是少,如此就可以多挤出一些口粮,也就可以多添一个人口了。王大骡子琢磨着,对刘老三是感恩戴德,他的好心大骡子牢记在心里呢!
  “凤桂!抓紧把青玉喊起来收拾‘供养’,一会儿我领你们去认祖!”屋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凤桂回头看,是公爹刘老三。所谓的“认祖”,就是上坟。新过门儿的媳妇要去祖坟烧纸拜祭,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
  刘老三家的祖坟在冢子岭南方的那片自留地的旁侧,那里本来有十几座土坟头,都是刘老三列位祖宗的长眠之地,后来他觉得那些庞大的土堆占地方,便号令儿子们镢刨锨铲夷为平地,种上了农作物。这本是得罪祖宗的事,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别人都这么弄,他刘老三也跟着学,那个年月里连活人都吃不饱,也顾不得那些死了的了。紧挨着祖坟地的东侧就是那八亩自留地,那里本来是一片荒蛮之地,沟沟壑壑的,杂草丛生,也是刘老三率领着儿子们铲土丘填沟壑,不辞辛劳硬是开垦出来的。这些年一家人虽然也是夹着肚子挨着饿,但正是有了这八亩开荒地,他们一大家子人终究是活了下来。
  北望就是那座高高的土坟岭,口埠村方圆五十里一马平川,有这么一座高耸的土堆的确是另类。大家伙儿都晓得这是一座大坟堆,至于是什么年间的、什么人的坟冢,村民们却没有人晓得,连村子里最年长的人都是一问三不知。
  冢子岭浑圆丰腴,高高耸立,岭顶的正中插着一杆迎风招展的红旗,红旗下面好像还站了一个人的身影,似乎着一身灰暗色的衣裳,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五年前冢子岭聚集了一窝土匪,他们打家劫舍,胡作非为。刘老三每次上地下坡都是绕着远道走,这次来上坟他就领着青玉和凤桂兜了一个大圈子。
  凤桂听着公公爹的描述,还特意往那座高大的冢子岭多看了几眼,她就寻思着那个坊间盛传的大土匪史洪生的队伍是不是驻扎在这里。
  史洪生的恶名在方圆百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黄口小儿,提起他的大名那没有不哆嗦的,就像是提起了阎王殿的催命鬼。“别哭了,再哭史洪生就来抓你了!”大人这么一喊,闹得再凶的孩童亦会立马止住哭声乖乖听话。
  凤桂只是耳闻那个史大当家的威名,她也未曾见识过真人。
  刘老三瞅着平坦坦的祖坟地,他也找不准位置,眼睛寻摸了一大圈儿,指着这一片儿泛着麦苗绿的黄土地对着刘青玉说道:“去!随便找块儿地压上坟头纸。”
  刘青玉捏着一叠黄裱纸于麦畦垅上随处散开着,每放一张坟头纸在上面压上一块儿土坷垃。刘老三将三个分别盛着油炸豆腐、生芹菜、方肉块儿的大洋瓷碗并排在地上,又捏住一把铝制酒壶将里面的酒均匀地在黄土地里倒了些许,随后将一摞厚厚的烧纸点燃了,握着一根木柴挑抖着那些燃烧的纸钱,嘴里默默地嘟囔着:“爷啊!娘啊!今天来告诉你们一声,咱们家小三儿成亲了,家里又添了人口了,给你们送些钱花,祖宗有灵,保佑他们平平安安的,早生贵子……”刘老三咕哝了一阵子,回头瞅着站在身后的青玉和凤桂:“你们都来磕个头吧!”二人应了一声,跪在地上就磕起了头。
  刚磕了两个头,忽听见耳边传来“啪”得一声声响,眼前的那堆燃烧的纸钱打着旋儿地飞了起来,满天飘舞,飘了三人一身的火星子。凤桂吃了一惊,慌忙站起了身子,她弹了弹身上的纸灰,脑袋旋转着四处打量。见隔着十几丈远的西边土道上站了一个人,手里正抱着一杆长枪指着这里,看来,他刚才是朝着这里放枪了。
  “干什么的?”那人扯着嗓子大声喊了一句。
  刘老三也早就发现了那个人,慌忙站了起来,朝着那里大声喊了一句:“兄弟,我们不过是来上个坟,你怎么还用枪打啊?”
  那人没再搭话,端着枪的架势稳了一阵子,遂把枪往肩膀上一挎,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刘老三见那人走来,头也没回,只是低低说了一句:“凤桂,快用纸灰把脸涂了!”
  “爹!为什么?”凤桂疑惑的问了一句。
  “那是冢子岭的土匪,什么事也干,快涂……”刘老三的语气有了几分焦灼。
  刘青玉没容得凤桂再继续追问,便把她按下了身子,伸出手在那堆还未燃尽的纸灰里使劲地搓悠了一下,满把朝着凤桂的脸上呼撸着。刘青玉连续呼撸了几把,凤桂的脸上便黑乎乎的一片,什么花容月貌啊!倾国倾城啊!此时倒是看不出个端详来了。
  刘青玉心里着急,在凤桂的脸上涂抹得急了些,那些纸灰或许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火星子,把她的脸烫了一下子,凤桂疼得“唉呀!”一声叫了起来,两只手使劲儿在脸上揉搓着,那火纸或是又掉落进她的领口里,她又跳着脚着急忙慌地搓脖子,这一通揉搓下来,她裸露着的皮肤便乌黑乌黑、匀匀净净的,看不出半点儿“肌若雪白、肤如凝脂”的样子了。
  这个当隙,那个土匪已经快走到他们跟前了,土匪似乎认识刘老三,一边儿朝着这里迈着大步子,一边儿说道:“原来是刘老三啊!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上什么坟?”
  刘老三陪着笑脸打哈哈:“原来是徐爷啊!”他指了指身后的儿子和儿媳妇,回道,“老三刚娶了媳妇,带他们两口子来‘认祖’呢!”
  刘老三称呼的这个“徐爷”,全名徐会议,正是冢子岭驻扎的土匪头子史洪生手底下的军师。这小子五短身材,身形精瘦,脑袋上粗下尖,翻着一对朝天鼻孔,一对三角眼分置在脸庞的两侧,比正常人的距离离得远了些;倘若在他的鼻孔里插上两根肉须,他那个脑袋活脱脱的就是一个鲶鱼头。
  徐会议与刘老三对面站着,却斜愣着身子瞅着他身后的二人,一双狡诈的三角眼停留在凤桂的脸上打量了一番,随后收回目光盯着刘老三,嬉笑着低声问了一句:“老三,你这又是从哪里捡来的儿媳妇?”
  听土匪说话的语气,看来他知道刘老三从南门捡儿媳妇的那档子事儿。
  “捡的!关帝庙那里捡的!”刘老三打着哈哈,敷衍着他。
  “关帝庙?应该是从非洲捡来的吧?瞧她那肤色,中国是没有的,呵呵!”徐会议窃笑着回道。
  “非洲?”刘老三疑惑地嘟囔着,他不知道非洲是哪里,口埠方圆几里也没这个村啊?他寻思了一阵子,笑着问道:“兄弟,非洲是哪个村?嘿嘿!我可没去过!”
  “哈哈,刘老三,这天底下的好事儿都叫你赶上了,两个儿媳妇都是白捡的,你这个会算计可真是出了名的噢!”徐会议往肩膀上挎了挎有些滑下来的枪带儿,笑着回了一句,又低头瞅了瞅摆在地上的那三个大碗,伸出一只手摸着肚子,表情突然变得愁苦,沉沉地说道:“这大早晨的还没吃饭呢!肚子这会儿算是饿扁了!”
  刘老三见他突然这么说,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问道:“徐爷说笑了,你这跟着史大当家的干活儿,怎么连饭都混不上吗?”
  “唉!”徐会议叹了口气,悠然而言:“这年头青黄不接,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我可是好久没闻到肉味了。”
  刘老三还想说什么,徐会议见他如此的不解人情,遂朝着他身后的刘青玉笑了笑,问道:“你就是刘老三的三儿吧?怎么成亲也不请我喝喜酒?”
  “也没怎么大办,就是自己人在一起吃了个饭,所以就没请徐爷,徐爷可别见怪哈!”刘青玉说着,指着地上摆着的三个大碗,笑了笑:“徐爷若是不嫌弃,这里的炸豆腐和蒸肉还是热乎的,徐爷趁热吃点儿?”
  刘青玉一席话正中徐会议的下怀,他瞪了刘老三一眼,恨恨地说了一句:“还是你儿子长眼色。”遂走到那堆“供养”跟前,把肩膀上的长枪摘了下来,将枪刺往土里一插,蹲下身子,伸手从洋瓷碗里抓起那块热乎乎的蒸肉狠狠咬了一口,又提起那把铝制酒壶吸溜了一大口,随即拖着长音美美地“啊……”了一声,很享受地闭了闭三角眼。
  徐会议的这个举动让刘老三惊愕不已,他朝着徐会议急躁躁地喊了一声:“徐爷,这个不能吃!”
  徐会议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抓着方肉,抬起脑袋看着刘老三,满嘴流油:“怎么就不能吃啦?”
  “这是祭供品,死人吃的口粮!”刘老三回道。
  “死人吃的东西?奶奶的,怎么比活人吃的都好!这年头先顾着活人,哪里有顾着死人的?”徐会议说着,又低下头一口酒一口肉地吃起来。
  那一刻的刘老三这个恨啊!他恨不得拔出那把插在地上的长枪一枪打死这个王八羔子,但他只是这样想想,给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寻思寻思没处撒气,抬起脚来照着刘青玉的屁股踢了一下。刘老三刚才听得明白,正是这个混小子提醒徐会议让他吃这个的,刘青玉被踢了一脚,瞪着眼睛,瞅他。
  刘老三颤抖着手指头指了指蹲在地上背对着自己吃的“呱唧”直响的徐会议,又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刘青玉,嘴巴始终是没出声,眼睛里却喷着怒火,那意思:等会儿我再收拾你。
  刘老三能不拿急吗?他也半年没闻过肉的味道了,那块方肉是他咬了好几次牙花了两个铜板儿买来的,他琢磨着儿子成个亲也是一辈子就这么一遭的事儿,供养祖宗花个大价钱也是应该的事,况且东西又瞎不了,死人吃了活人照样能吃,那酒壶里还盛着自己舍不得喝的“三十里红”呢!
  这会儿徐会议啥都没给他留下,这小子狼吞虎咽把三个碗吃了个底朝天,一口蒸肥肉一口炸豆腐,连那碗生芹菜也让他打着牙祭当了清口菜。一袋烟的工夫,空酒壶歪倒在地上,三个洋瓷碗除了一片芹菜叶,其余的啥都没有了。
  徐会议吃饱喝足站起了身子,从身侧拔出了那把长枪背在肩膀上,狠狠地打了个饱嗝,脸上有了满足的笑意。他瞅着身后站着的刘青玉问道:“小子!叫什么名字?”
  “刘青玉!”刘青玉笑了笑回道。
  “嗯!你小子够机灵,比你老子有前途。青玉,有没有加入史老大队伍的打算啊?若是想加入,我可以给你当引荐人!”徐会议笑眯眯地说。
  听他这么说,刘青玉不经意地瞅了瞅身侧的凤桂,但他并没瞅出凤桂的表情传递。凤桂也没法向他传达什么意思,一脸的黑灰,只还有两只眼睛眨巴着,想传达也传达不了。
  刘青玉琢磨着凤桂连自己赌钱都下了死命令,严格管理,甭说是加入土匪帮了,估计她肯定是不同意的;再说加入土匪帮有什么好,就赚个“供祭品”吃吗?遂笑着回了句:“徐爷!小的临时没这个打算,我这刚娶了媳妇,还没留下子嗣呢!”
  “嗯,懂得,懂得!”徐会议嘿嘿笑了笑,会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琢磨着:这个小子还真是有种,找个非洲女人留种,这如碳黑一般的肤色,生个孩子还不是根“火把头子”?长大了又如何讨得着媳妇?他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仍然朝着刘青玉一抱拳:“小兄弟说得对,人有不孝无后为大,如此我就不难为你了。不过,你日后想加入史老大的队伍,可以随时来找我,我给你通禀一声,怎么着也得给你个队长干干!告辞了!”徐会议说着,撩开步子向西走去,刚走了几步,却被刘青玉又喊住了。
  “徐爷稍等!”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儿吗?”徐会议转回身子,看着刘青玉问了一句。
  刘青玉快步走过去,看着他问了一句:“徐爷,我想打听一个人!你们的队伍里有个叫刘汉玉的吗?”
  “刘汉玉?”徐会议嘟哝了一句,沉思了片刻,盯着他的眼睛,语气肯定的回道:“没这个人!”
  “你确定没有?”刘青玉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没有!”徐会议肯定地摇了摇头。
  “那就不打扰徐爷了,你走好!”刘青玉朝着他抱了抱拳头。
  徐会议随即转身走了,他顺着麦田插上了那条南北土路,向着冢子岭的方向赶去。
  刘青玉琢磨着徐会议刚才撂下的那句话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那晚董武劫持大哥刘光玉被二哥巧遇搭救的那档子事儿,二哥开始说自己在史洪生的队伍听差,后来又改口在朱遛子的队伍里干事,看来他说的是真的。可二哥说的这个朱遛子又是什么人呢?是不是也像史洪生这样是个土匪头子?
  刘青玉正琢磨得出神,脊背却被人狠狠打了一下子。刘青玉觉得疼,回过头来看,见刘老三手里握着那根挑纸钱的火把头子,恶狠狠地盯着他,嘴里骂骂咧咧:“鳖羔子,给你爷爷的吃食儿,你竟然怂恿着那个鲶鱼头吃了,简直是欺祖灭宗、丧尽天良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刘青玉慌忙逃开,一边蹦跳着一边回道:“爹!这事儿你怎么能赖我呢?你没见那个徐会议盯着供品的眼神儿,即使我不主动的请他吃,他也是非吃不可的……”
  “我不管你这些个哩咯咙,反正祖宗的东西被狗吃了,我就得打你给祖宗谢罪!”刘老三挥着棍子直追,不依不饶。
  “爹!你老这不是不讲理吗?”刘青玉一边跑着,一边跟刘老三打着嘴官司。他年轻力壮,刘老三老胳膊老腿儿的哪里能跑得过他,一会儿就被他落得没了影儿。
  凤桂瞅着爷俩跑远的身影,叹了口气,她弯腰将地上的空碗、空酒壶放进了木托盒里,抱着托盒站了起来,点开步子,顺着来时的路向村子里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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