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玉迎亲耙车敲锅 凤桂愤怒下地把门
作品名称:凤桂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11-12 08:48:33 字数:5382
张大婶子见刘老三来了,晓得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遂沏茶招待。刘老三没等得急她沏好茶,便着急问道:“他婶子,听说你给我儿子保媒,要娶北村刘世交家的闺女?”
张大婶子听他这么一问,突然凝满了疑惑的表情,张大着嘴巴,问道:“老三你这话问的什么意思!难道青玉提亲的事没跟你商量?”
“我哪里知道啊!今天才刚刚听那个小瘪犊子跟我说起此事,这是真的吗?”刘老三眼睛瞪得圆圆的。
“是真的啊!后天就要娶亲了,这小子,他跟我说一直跟你商量着,怎么这事儿还瞒着你呢!”张大婶子眨巴眨巴眼儿,问道,“那他的二十个大洋是从哪里来的?”
“二十个大洋?”刘老三一头雾水,现在他恨不得立马回家把那个刘青玉揪过来问个明白,所以他在张大婶子这里也坐不住了,抬起屁股就走人,“他婶子,我先回去问个明白再说。”刘老三又窜回家里把刘青玉一顿质问,刘青玉只说是从大哥那里借的,他不敢说自己去耍钱了。刘老三又跑去质问刘光玉,刘光玉支支吾吾。刘老三像个绣球一般如此被踢了几个来回,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最终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自己是搞明白了还是没搞明白,只是觉得心里疼蚩蚩的。说实话,打小他还没见过二十个大洋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呢!
不管怎么样,亲事得办,这是当务之急。刘老三得知青玉只有一个大洋的时候,心里也没了底,一个大洋?连雇个花轿请个喇叭都不够。
“爹,这请个鼓手喇叭带花轿得需要多少铜板?”
“怎么着也得一个大洋。”刘老三回道。
“咱们就这么一个大洋,也不能全花在这上面啊!”刘青玉说。
刘老三眉头紧锁,琢磨着事情。许久,他瞅了瞅青玉:“儿子!雇不起花轿咱们就不雇了,可以坐耙车。”
刘老三说的耙车,就是那时候牛拉犁耕了地,耙耤地里土坷垃用的一种农具。
“那鼓手喇叭呢?还请不请?”刘青玉问道。
“没钱怎么请?敲锅铁也就是了。”刘老三又回了一句。亏他想得出来。青玉禁不住皱了皱眉头,低头没了言语。
“儿子。你可别以为这事儿是我发明创造出来的,隔壁王大骡子成亲的时候就是这样办的,我都看得真切切的。”刘老三又说了一句。
爹说这句话刘青玉信,这样的事情刘老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学着经验呢!反正是怎么省钱怎么来吧!
“爹!儿子娶个亲,乡里乡亲的总得招待几桌吧?”刘青玉又问道。
“待,怎么不待?”刘老三语气铿锵有力,“这些年这方面爹可没少花了钱,这回儿都得捞回来!反正他们来喝酒是先随礼再吃饭,这个事倒是不用犯愁的。”爹的一套说辞,把刘青玉说的心里敞亮亮的。老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被爹这么一疏导,刘青玉就觉得自己以前的愁闷都是多余的。
“反正一句话,办个亲事不但不花钱,还要赚钱才行!”刘老三说着,朝着儿子一伸手,“你把那一个大洋给我吧!万事有我来安排,不用你操心,有什么事儿往我身上推就是了。”刘青玉有些犹豫,迟迟没去摸口袋。刘老三却一声厉喝:“拿来!”刘青玉一哆嗦,忙不迭失地把那一块儿大洋递到了他的手里。刘老三捏着大洋,吹了吹风口,放到耳边听了听响声,又说了一句:“你这个瘪犊子办什么事也瞒着我,那二十个大洋白白给了刘木匠。若是跟我商量,凭着爹的本事,跟那个刘木匠砍砍价,或许七八个大洋也就打发了!”
刘青玉笑了笑没言语,看着刘老三的神情,他觉得他很像是一个出土文物,稀世国宝。天上没有,人间罕见。
1929年10月16,时令寒露,良辰吉日,是我姥爷刘青玉娶亲的大喜之日。接连几天的朦朦冷雨早就浇透了这片平原大地;昨天夜里竟然下了一夜的小雪,这个鬼天气,冬天还没有开始,已经有雪降临了。按说这个时节是不应该下雪的,不过这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那个时候的气候本来就是提前冷起来的。
刘青玉早早起了炕,他推开屋门往外看,眼前的世界让他有些惊讶,昨天还像猪圈一般的院落如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如银子一般闪着幽幽的光泽。薄雪并没有将地面尽数遮盖,还露着昨天踩起的泥巴骨朵儿,黑一片白一片的显现在他的视线里,其色像极了王大骡子家的那条斑点儿狗。墙南根儿底下有一棵躯干弯曲的大榆树,根部在墙内,却斜愣着身子向着墙外生长,遮盖了墙外土路的大半个路面。树叶还没落尽,突袭的大雪把枯叶把在了枝丫上,不扭不摆,仿若定格。枝条上覆盖着的那一层白雪,映着晨曦熠熠生亮,仿若一夜之间绽开的满树梨花;风儿一吹,树干一摆,枝头一晃,那些浮雪便簌簌而落,都像是细细的面粉,飘飘摇摇,漫天飞舞。
昨天忙活了一天,小院里已经有了些喜庆的气氛。窗口、屋门上贴了张大婶子剪好的大红“囍”字儿,那座朝东的院门口,两侧的土坯门柱上各插了一根红纸包着的挑棍儿,挑棍儿的中间悬挂了一根大红的绸缎,绸缎上落了一层白雪,沉沉地垂在那里,缎头却随风微微摆动着身子。
昨天已经招待了几桌酒席,刘老三办事不含糊,他托付帮忙的乡邻几经把四五邻庄所有的亲戚都通知了一个遍,中午摆了三桌,晚上摆了三桌,招待请客的事也就算是过去了。刘老三昨天夜里数了数随礼的份子钱,又计算着买菜买酒的钱,事情正如他所料,果然是赚了一个大洋。
今天起早赶过来帮忙的人已经聚集在了院子里,有张大婶子,有刘光玉,大约有十几号人,都围在小院里唧唧喳喳,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庆,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饿滴儿……饿滴儿……”院门外传来了驴叫的声音,青玉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东邻王大骡子家的牲口,今天是特地牵着驴过来帮忙的。
张大婶子抄着手,她身后的那帮子男女手里却都拿了家伙什儿。男的都一手握着擀面杖,一手提着一口小生铁锅,女的则一手抱着瓷盆,一手握着菜勺。刘青玉明白,提锅的男人是打算敲锅的,抱盆的女人是打算做饭的。
“老少爷们儿,敲起来!”刘老三颇有架势的喊了一声。“叮叮当当!”别说,声音还挺好听,就是不跟鼓手喇叭一个动静。
“停!”刘老三高举双手突然喊了一句,现场顿时平静了下来,他指了指一个抱着瓷盆的娘们儿:“你再敲两下我听听……”那女人举起菜勺一敲,“铛铛……铛铛……”声音甚是悦耳。
“不错不错,这个动静好听,鼓乐队再去两个盆儿。”刘老三笑着说道,遂指指那群女人中的其中两个,“你们两个跟着去迎亲,做饭的事儿不用你俩管了!”
“行,行!”两个娘们儿挺高兴,本来是被刘老三请来准备饭菜的,如今却成了敲盆的,这事儿不赖。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准备迎亲去吧!”刘老三回过头朝着门口站着的张大婶子笑吟吟地说,“他婶子,这事儿就拜托给你了,领着孩子早去早回。”
张大婶子微微点点头,抿着嘴角一副带笑不笑的表情。她也没想到刘家会用“耙车敲锅”的方式迎亲,这是出乎她预料之外的事情。但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这个肯定是刘老三的主意,他可是个皮笊篱不漏汤的主儿,这样的点子他心里还多着呢!
一众人准备妥当,便敲打起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吵吵闹闹向着口埠北村而去。“鼓乐手”有八个人,六男二女,男的敲锅,女的击盆,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锅铁一响,盆声跟上,打得颇有节奏,别说,其声悦耳,倒是别有洞天。张大婶子和王大骡子紧随其后,王大骡子牵着那头小毛驴,刘青玉胸佩大红花,岔开着双腿儿,满面春风地坐在驴背上,他的双脚几乎要耷拉到地面上了,把那头可怜的小毛驴压得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嘴巴里喷着一道道紧促的白色哈气。王大骡子很心疼自己的小毛驴,但他琢磨着不过一里路的脚程,屁闪儿的功夫也就到了,所以亦不去管它。驴屁股后面还拖着一个像方桌那般大拧满了荆条的木框子,便是那个所谓的耙车,耙车上铺了一层被子,被子上还盖了一块儿红布,那便是接新娘子坐的“耙车轿”。如今被毛驴拖着,扭扭捏捏晃动着身子,就着滑溜溜的浮雪,看上去倒也是轻快。
此时的刘世交家里也甚是忙碌,杨丰智两口子昨天就来了娘家,丹桂正在西偏房里帮着妹妹梳妆打扮,涂胭脂抹香粉,着红花穿红袄,盖红袱蹬绣鞋;凤桂稳稳地坐在炕沿上,就等着那个刘青玉来娶她。
“乓乓铛铛”门楼口传来了声响,像是迎亲的队伍已经过来了,凤桂凝神细听,觉得声音不太对付,她遮盖着红头袱的脑袋略微偏了偏:“姐姐,这是什么动静?我怎么觉得不对付?”
丹桂也仔细地听了听,刚想说什么,却听见院门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大响之声。她知道,那是爹放的迎门炮。
待爆竹响过之后,那些奇怪的动静也停了下来,姊妹俩都竖起耳朵听,也没听到那些声响再次响起,只是听到院门外的吵吵闹闹。凤桂总觉得不放心,她听着刚才的动静不像是鼓手喇叭的声响,遂语气硬硬地说:“姐姐,你且去门外看看,到底那是什么声响。”丹桂应喏一声,抬脚出去了。
一会儿的功夫,丹桂又回来了,她俯到凤桂的耳边:“妹妹,那个刘青玉可真是会过日子,哪里请什么花轿喇叭,他是鼓捣着耙车锅盆来的。凤桂一听,伸手就扯下了盖在脑袋上的红头袱,但见他花容乱颤儿:“这个孬东西,竟然用这种玩意儿糊弄我!”
“是啊是啊!定亲的时候挺大方,一把就把彩礼送来了,这会儿怎么倒是算计上了?”丹桂也应了一句。
凤桂忽地跳下炕头,迈步向着院门口走去。厅屋的正副椅子上分别坐着刘世交和孙凤芝,两口子正襟高坐,正等着院门打开门外的女婿来拜见高堂;却突见凤桂大步颠颠地出了屋门口,刘世交慌忙站了起来,急躁躁地喊道:“凤桂,你干吗?你今天是不能踩娘家地儿的。”
这是当地的一个风俗习惯,凡是出嫁的新娘子,当天是不能脚踏娘家地面的,凤桂之所以坐在炕头上悬着双腿,就是等着那个刘青玉来背她。如今她也顾不了这一套了,气得出了屋门,向着院门口走去。
院门还紧紧地闭着,但是那里很热闹,门外的人正在叫门,门内的人便讨要着红包,这也是当地的一种结婚风俗,唤作“叫门”。
铁桂儿趴在门板上,贴着门缝往外看,嘴里直嚷嚷:“塞红包,塞红包。”一会儿,门缝里塞进来了一个红纸包,铁桂儿早就接在手里,揉捏了一下,随手装进口袋,又朝着门外喊:“不行,不行,太少,太少!”
“我的好兄弟,红包给你的也不少了,你就把门打开吧!”门外传来一个带着哀求的话音,是刘青玉的声音。
“要想开门也行,叫亲爹亲娘!”门内的铁桂儿笑着回了一句。
“亲爹,亲娘,开门啊!”门外的刘青玉喊了一声。别说,这招儿还真是管用,他话音刚落,那两扇屋门呼地打开了。
刘青玉笑容满面地抬头看,门外站着的不是他的亲爹亲娘,却是满脸怒火的刘凤桂。
刘青玉的表情有些纠结,先是惊讶,之后是惊恐,反正脸上的那种喜悦渐渐地没有了。
“刘青玉,你搞什么幺蛾子?怎么想用这种办法迎娶我吗?”刘凤桂怒喝道。
刘青玉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无语。好一阵子,他才琢磨起了爹跟他说的话,遂挠挠头皮,一副尴尬的表情:“这,这,这是我爹的意思……”
“我不管谁的意思,今天你若是不请‘八抬杠子’抬我,休想我过门儿!”说着,就欲把院门合上。刘青玉急忙往前赶了一步身子,伸出一只手插进了还没合拢的门缝。那凤桂哪里想到他会来这一手,门合上了,却留了一条缝,低头一看,中间夹着一只五指乱扭的大手。
“哎吆……”想是门外的刘青玉被夹疼了,赖吱吱地嗷嚎了一嗓子:“妈呀!媳妇,夹死我了!”凤桂下意识地松了松门板,想让他的手抽出去,但刘青玉并没有把手抽回去。他怎么会抽回去呢?这可是他讨媳妇欢心的一次绝佳的机会:“凤桂,我们既然都来了,你就将就一下从了吧!守着这么多的乡亲,多少也给我留些颜面啊!”他的声音带着哀求,听上去让人可怜。
“你还要什么颜面,要颜面就不会用这么档子家伙什儿来娶我。”凤桂的语气仍然怒怒的。
“凤桂儿,你这次屈就一下,等我刘青玉将来有了钱,咱们咱补办一次成亲仪式,到时候我一定给你请八抬杠子,最大的乐团子,八支大喇叭,四支唢呐,好好热闹一番……”他的声音很甜,听得出来,这个小子是个很会哄人开心的家伙。
门内的刘凤桂没再说话,门外的刘青玉似乎感觉出了门扇有松动的迹象,他就觉得有门儿,里面的凤桂肯定被自己说动了心了,遂趁热打铁继续忽悠:“凤桂,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将来我一定给你请……”
(其实,姥爷应承姥姥的事他始终是没有做到,但是姥姥真的坐上了“八抬杠子”,不过她不是在花轿里,而是在棺木里;姥姥也真的有了喇叭唢呐送她,不过不是送她成亲,而是送她下葬)
那一刻的刘凤桂听着门外的话,心就软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刘青玉,也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个小伙子虽然个子不高,但长了一副欢喜相,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让人讨厌,而且那张嘴巴还吧吧的挺会哄人。凤桂沉吟着,犹豫着,站在她身后的娘说道:“凤桂,就这样吧!别难为人家了,难得这个小伙子对你也是真情实意的……”凤桂便松开了紧紧把住门扇的双手,扭身向着屋门口走去。
刘青玉一帮人随即进了院门。
王大骡子与刘青玉并排走着,胳膊肘捣捣他:“兄弟,你这个媳妇可真是个厉害茬儿啊!你这成了亲有你好受的了,呵呵!”刘青玉笑了笑,朝着他一呲牙:“怕个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我刘青玉既然敢娶她,就有办法摆平她。”
“三弟好本事!”王大骡子朝着他伸了伸大拇指,又悄声说了一句,“不过说句实在话,这兄弟媳妇长得可真是俊俏啊!跟了你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王大骡子故意顿住了话题,他本来想说“插在牛粪上了”,但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刘老三“出恭插饽饽”的典故,便接上了一句“插在黄面饽饽上了!”
刘青玉扭头瞅着他:“插在光面饽饽上怎么了?插那上面长得旺相!”
“是是是,三弟说得对,是长得旺相!”王大骡子嘿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