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一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许多。周弘每天都把女儿送到长江路卫生所给童老医生针灸。女儿的耳根都已经有了很多针眼，有的针眼里已经看出血印了。童老医生也开始拿不定主意了，毕竟医家自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病是不能包治的。童医师对周弘说：“周师傅，我看就停下来吧!这样下去，我怕孩子吃不消。”周弘咬咬牙说：“不要紧，已经到了这步了，走下去，说不定奇迹就要出现。”周弘咬咬牙，他要坚持到底，一定要把女儿的病给治好。童老医生也给感动了。他对周弘说:“你这个做爸爸的不容易。我看我们一定会成功的。现在是你这个病人的家属在给我信心。我相信，婷婷的病一定是会好的。”
　　护士一不小心把一个不锈钢的器具搞掉到了地上，“咣当!”声音非常响。童老医生正准备责怪护士一句，可他突然停下了。他吃惊地看了看婷婷。他发现婷婷在响声里动了一下。婷婷的头向发出响声的地方转了一下。童老医生有点激动，他让护士再把声音搞得更大一点。
　　这一次，童老医生看得很清楚。周弘也屏住了气息。周弘也看到了童老医生的反应。周弘立即知道了童老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的了。
　　护士小姐拾起了那个不锈钢的器具。护士小姐同样地激动不已。她原先以为童老中医接下婷婷这个重病号是没有多大把握的。护士小姐准备了一下情绪，才慢慢地将东西向空中抛起。童老医生和周弘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不锈钢的器具迅速落下，然后他们迅速地将目光转向了婷婷。他们看到了，护士小姐也看到了，婷婷在那个巨大的响声里掉转了头。婷婷看向了那个不锈钢器具掉到地上，不锈钢的器具掉在地上所发出的声响婷婷听到!天啦，婷婷听到了。
　　周弘和童老医生呆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他们一下子抱住了婷婷。啊，上帝!你终于让一个聋孩子听到声音了。你说的这世界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说这世界要有声音于是就有了声音。现在，那声音终于让一个聋童听到了。铁树要开花，枯枝要发芽。婷婷，你终于听到声音了!啊，上帝!周弘差点儿要兴奋得疯了。
　　三个人紧紧搂在一起。护士小姐也禁不住双泪长流。
　　现在，只要你俯在婷婷的耳边大声地说话，她是能够依稀听到你在说话的。她不一定能听得很清楚，但她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一点了。她终于有了一点残余的听力了。
　　婷婷有了听觉了，是一点残余的听力，是聋哑那个魔障在攫取时一不留神掉落下来的一点点残余的听力。它偷偷地从魔鬼的手缝里挤出来，它掉在地上的时候，声音太小太小了，小到几乎没有，那个魔鬼竟然没有听到没有觉察到。现在，婷婷听力里的那个黑暗的世界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过了一线光亮。婷婷的听力现在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那个小孩子将眼睛放在了那个缝隙上，他努力地看向了外面。他看见了什么呢?他将要看到什么呢?他将要看到上帝创造的天和地和那光。婷婷，你的听力现在终于能够听到那光触碰你的细微的声息了。我的女儿，可怜的孩子!周弘紧紧地抱着女儿，亲了又亲。他太兴奋了，这一个父亲现在兴奋得有点发傻了。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表达现在内心的巨大喜悦。他抱着女儿，很长时间里他都不想松开。
　　一家人都非常兴奋。婷婷有了点听力了。婷婷的听力还非常微小，可这毕竟是有了。这能不让人高兴吗?周弘比谁都兴奋，比谁都高兴。周弘对全家人说：“我们在治疗婷婷聋的问题上跨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以后，我们要做的就是治哑。我坚信婷婷是能治好的，婷婷终于有了一点起色了。现在我们要她开口说话。全家人以后不要再用手语与她交流了，一定要她说话。”周弘又弯下腰对婷婷说：“你要说话。你一定要说话。我的女儿，你听到没有，你一定开口说话，你一定能开口说话。”婷婷当然不知道她的爸爸在说些什么。可怜的孩子现在还不能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可她觉察到了爸爸是在要求她什么。她看着爸爸，又看向妈妈，最后，她看着奶奶。奶奶对她说：“婷婷!你就是婷婷!”奶奶指了指婷婷，又迅速在婷婷身边的桌面上写上“婷婷”两个字。婷婷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字，然后用小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疑惑的眼光看着奶奶，又看看爸爸妈妈和爷爷。一家人都对着婷婷笑，又一齐大声地说：“婷婷!”
　　婷婷笑了。女儿笑得很美。
　　周弘笑了。周弘现在笑了。周弘已经很长时间不笑了。现在他笑了。他要告诉所有关心他的人们，婷婷能够听到一些了。婷婷也一定能够讲出话来。尽管现在婷婷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手语，短时间内是很难改掉的。
　　所有的人都为周弘感到高兴。周弘不容易，周弘现在总算好了，周弘熬得太苦了，现在总算能看见一些希望了。
　　周弘现在打算为女儿买上一个助听器。然后，周弘就准备为女儿治哑。周弘一定要让女儿说话。周弘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行。周弘只不过是个六七届的初中毕业生，但周弘却要做好这一件事，他要替女儿治哑，替女儿把过去损失的四年光阴给夺回来。像婷婷这么大的孩子，是神童的，已经能够背好几百首古诗了。不是神童的，也已经能够非常流利地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一切。只有婷婷，一直生活在听觉的黑暗里，生活在蒙昧里。她不知道这大千世界有多么精彩，也不知道这大千世界里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名字与标志。周弘要为女儿把这一切全都给找到。这本来就是我们婷婷的，我只不过是帮我们的婷婷去找回来。我肯定行的。周弘现在总算知道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事都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你肯去做，只要你肯为此付出。
　　但周弘现在已经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去替孩子买一个助听器了。一般的助听器根本没办法使婷婷听到什么。而国外的好的，要上万美元。周弘这几年为了女儿，到处求医，花了多少钱，周弘已经无法知道了。在外面欠了多少债，周弘也已经没有什么底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穷人了。
　　再接着的一个问题也很麻烦，那就是，他这个初中毕业生怎样才能够做女儿的老师怎样才能够使女儿从蒙昧走向灵性的天地?
　　但周弘对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什么惧怕。这些比起让婷婷恢复听力这一件事来，不知要小了多少。他相信这接下来的事都好办。
　　就在周弘为女儿筹钱买助听器而毫无办法的时候，那个叫陈东的人出现在周弘的身边。陈东是周弘的邻居。就在周弘为助听器的事心烦的时候，他把自家里的助听器送给了婷婷。这是一个价格昂贵的进口助听器。周弘说：“陈东，这怎么好意思?我怎么能接受如此贵重的东西呢?”
　　陈东说：“你先用着。婷婷的事重要。我知道，只有戴上这东西，你才能为婷婷治哑。周弘，你要知道，后面的事对你来说，才更艰难。”
　　周弘双手接过陈东递过来的助听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桩大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周弘感激地对陈东说：“陈东，我只有努力把婷婷教好了，才算是对你的报答。”
　　陈东说：“这才对。老朋友，好好干吧!差什么对我说一声。”
　　陈东说完就走了，连茶也没喝一口。等周弘反应过来应该让陈东进屋来坐会儿时，陈东早就下楼了。周弘呆呆地立在门口，心里既感动又感伤。陈东告诉过他，陈东的助听器是他的哥哥从国外寄回来给他们的老父亲用的。开始，周弘发现婷婷的耳朵有问题，陈东也把这个助听器拿过来给婷婷戴过，但那时候，婷婷戴上了也还是没有一点用。现在，婷婷的耳朵有了点听力了，这个助听器才有了作用。陈东这次特地从老父亲那里拿了过来。周弘想问一问陈东，那么老人该怎么办呢?
　　走到楼下的陈东回过头大声地对周弘说：“周弘，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回去回去，我爸那里好对付，婷婷要紧。”
　　周弘紧紧握着助听器，回转身走进了屋内。
　　
　　周弘开始为女儿治哑了。
　　周弘仍然每天都送婷婷去针灸。童医师强调过了，要一直不停地针灸，不能停针，否则前面的努力就全都白废了。
　　周弘每天仍然指着路边的灯和眼前的楼房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对女儿叫着喊着。那一天，他带着婷婷几乎穿越了整个南京市区，他也几乎没有停止叫喊灯、灯、灯、灯、灯、灯……可女儿没有什么反应。女儿已经有了一点听力了。可女儿还是不能开口。周弘又指着楼房，对着女儿喊道：楼房楼房楼房……可女儿仍然毫无反应。周弘犯难了。周弘这才知道什么叫灰心。那么多的日子里，周弘无法让女儿开口，周弘知道那是因为女儿什么也听不到。可现在，女儿已经有了一点听力，又有了助听器，为什么还是不能讲出话来呢?女儿难道真的是小哑巴。
　　周弘决定让医生为女儿再做一次检查。
　　到鼓楼医院五官科作了检查，医生说孩子的发音器官没有什么问题。她不能开口可能是因为她很长时间里听不到别人说话，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话的缘故。她的听力已经被唤醒，可她的说话能力和说话的欲望还处在沉睡状态中。你们以后不要再让孩子用手语了，应当用语言来表达。医生嘱咐说：“如果继续使用手语，你们的孩子就会认为嘴不是用来说话的，或者她的嘴的用途不在这儿。”
　　这道理周弘是知道的。早已经有人对他说过要培养孩子说话是千万不能用手语的。他也已经和家里的人说过。可现在周弘却比较伤心，女儿每前进一步好像都非常不容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决定为女儿做一次手术。
　　当下，周弘问医生道：“有希望吗?要不要做什么手术?”
　　医生说不用，没有那个必要。可周弘还是不放心，一定要让医生在婷婷的舌根部动一个手术，将舌根剪了一刀。
　　奶奶看着心疼，嗔怪周弘道：“医生说没有问题了，你还要替孩子动什么手术，也不怕疼着孩子!你自己也知道为了治孩子的耳朵，孩子的耳根已经快变成蜂窝了。”奶奶一边抱过孩子一边说，“我苦命的孩子，怎么会遭这种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