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周弘的那个朋友张明从上海来。张明已经研究生毕业了。朋友之间已经好多年不见面了。
　　张明知道周弘已经结婚而且也有了孩子，便很想看一下婷婷。张明到现在还没有孩子，他老婆的那三亩二分地，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春天到来的样子，很让张明着急。
　　周弘很不情愿让张明看婷婷，这种心情周弘还没法向朋友说清楚。但周弘没法，他不忍拂了朋友的好意，便把张明领到了婷婷奶奶朱芝华的家里。路上，周弘痛苦地对张明说：“张明，你不要笑话周弘，周弘没有出息，生了个哑巴孩子。”
　　“哪能这么说话?这怎么能说是没出息?”张明说，“这哪里是自己能够预料到的?我其实已经听其他同学说起过你了，很想来看看你，我听说了，你这么多年来真的很不容易，今天我是特地来看看孩子的，也许我们会想出一个法子为孩子做点什么的。”
　　就是这个张明让周弘看到了希望。张明给周弘带来了一个美国人的东西。这个美国人叫斯金纳，他是美国行为主义心理学大师。他有一个著名的刺激反应理论，它的基本原理是：人要通过而且只有通过数百次的反复操作，才能建立起刺激与反应间的联系。这一方面，有一句名言是最能充分地说明这一问题的，那就是：一句话只要重复168次，那么就能被受教育者永远记住。在教育心理学上，这是一种最简单也最费时的方法。但张明对周弘说：“有时，我们发现，最简单的东西反而最有效。而这一点却常常被人忽视了。”周弘似有所悟，慢慢地点了点头。张明在上海社会科学院搞研究，他的话让周弘掂量了又掂量。
　　周弘又想到了医生的话，他对父母亲和林美说：“以后确实要注意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与婷婷用手语交流了。这孩子我发现她已经有了一整套的手语。我们不能再允许她用手语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们为她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会白废的。”
　　张明对周弘说：“我是搞教育心理学的。我知道一个人学习语言的最佳时间是在婴幼儿时期。这种学习是一种无意识学习。错过了这段时间想要再学好语言就比较困难了。婷婷的起步有点晚了，但应该还来得及。只要你注意强化，不惜将每一句话重复168次。”
　　朋友的造访使周弘看见了希望，他要做起来。以前，那么大的困难与期待都熬过去了。现在，他反而不能做起来么?他相信自己和女儿会做得更好的。
　　
　　很多年后，当周婷婷已经是南京市解放路小学的学生，当周婷婷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时，她面对伏案工作的爸爸，忽然想起了她在三岁时的一件往事：那个遥远的下午，爸爸带她去看花展。爸爸带着她走进了陵湖公园。在那里，婷婷看见了很多很多花。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五颜六色万紫千红妖妖娆娆，让婷婷产生了一种突然想要说什么的感觉。她要说。可她说不出。那时，可怜的孩子她突然意识到，她周围的人都在动嘴其实是在说话，那是一种表达，说话就是把自己心里所想的全都告诉别人。人有表达的欲望与需求，就像人要吃饭一样，这是另一种需要，是一种更其高级的需要。我们的小主人公婷婷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别人的嘴都在不时地动着这个现象。她原以为人们只有在吃饭时嘴才要动，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人要说话也必须靠嘴。一股巨大的表达的需要突然产生了。但婷婷却无法表达。她想说话，可是她说不出来，她怎么努力也无法说出来。她曾想让自己按照别人动嘴的样子来说上一些什么，但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像别人那样开口。她无法指挥她的那两张嘴皮子。婷婷突然之间感到非常痛苦，她一个劲儿地想哭。那时，婷婷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欲望──想要说话的欲望。可婷婷只能看见自己欲望的旗帜在空中徒然地飘扬，却无法猎猎有声。是的，没有声音。婷婷终于哭了下来。爸爸问她，婷婷你怎么哭了？婷婷看着爸爸的嘴在动。她知道爸爸是在疼爱地问她什么。她指了指爸爸的嘴。爸爸以为他的嘴上沾上什么东西了，便用手抹了抹嘴，然后抱起女儿继续看花展。一心想让女儿说话的父亲哪里想到这个时候女儿有了说话的欲望了呢?周弘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遇。
　　周弘和林美走进奶奶家时，婷婷已经醒了。睡过一个午觉，婷婷看上去更加精神了。和过去一样，周弘来带孩子去幼儿园。
　　这一天午觉醒来后，婷婷想要吃饼干。婷婷指了指饼干盒。
　　奶奶就要给婷婷饼干时，突然停下了，她不想就这么简单地将饼干给了婷婷。周弘这时也说：“妈，让她说，让她说饼干两个字。她需要了。对了，需要产生刺激，刺激产生反应。妈，你忘了我那朋友张明的话了吗?”
　　奶奶一下子明白了周弘的话。她大声地对婷婷说：“婷婷要吃饼干是可以的，但婷婷要说出饼干两个字才能吃得上饼干。”
　　林美替孩子整了整助听器，俯在女儿的耳边，大声地对婷婷说：“婷婷说话，婷婷要吃饼干就要跟着奶奶学说话。”但婷婷没有说的意思。刚刚醒来，她什么都懒得做，更何况是说话这个他不会做的事。婷婷当然听到了妈妈的话。但她还不能搞懂妈妈的话。她首先不知道“说话”这个概念是什么意思。比起“电视机”这个词来，“说话”显然很难让婷婷一下子搞懂。婷婷的小脾气又上来了。她一定要吃饼干，不吃是不行的。她开始哭了。她哭着要吃饼干。她伸出小手像往常一样等待着。奶奶则一定要婷婷说“饼干”两个字。奶奶不厌其烦地大声地喊着：“饼干、饼干、饼干、饼干、饼干……”奶奶充满期待地看着婷婷，嘴里不停地喊着。婷婷不断地伸出手指向奶奶手中的饼干盒，嘴里不停地哭着。婷婷是个很有小脾气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能开口说话使得她的脾气非常坏非常急躁，动不动，她就会像一个小疯子一样。有时她想要什么，但因为她无法表达，大人理解错了她的话她就会发脾气，甚至有时会摔东西。周弘到了这种时候总是让女儿摔个够。他知道女儿在无法表达时是有点急躁的。这很好理解，谁都会这样的。
　　一个哭闹着要吃饼干，一个坚持说话后才给，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林美已经看不下去了。女儿要吃，妈妈的心早就软下来了。吃好以后再教就不行了?做妈妈的一把从奶奶手中抢过饼干盒，送到婷婷的手中。“婷婷，你吃，妈妈让你吃。”奶奶眼巴巴地看着儿媳将饼干盒抢去递给婷婷。奶奶这时其实也已经很心疼了。她已经打算把饼干盒给孙女了。所以，林美来抢时，奶奶也就就势让儿媳夺走了饼干盒。奶奶没办法继续硬下心肠来。
　　婷婷的手就要伸进盒里的时候，爸爸的手却一把将她的手打离了饼干盒，又一把将饼干盒抢了过去，送到了奶奶的手中。
　　周弘埋怨地看了看妻子，说：“这是让婷婷说话的好机遇，你怎么能这样放弃呢?”
　　林美已经哭下来了。奶奶也已经热泪盈眶。奶奶说：“周弘，我的好儿子，你就给孩子吃吧，我已经没法了。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周弘说：“妈，我们这是对婷婷最好的爱。你不是想让婷婷说话吗?婷婷说话就在今天。妈，帮帮我，帮帮婷婷。婷婷会感谢你的，婷婷将来一定会感谢你的。继续对她喊吧!她为了饼干是会说话的。”
　　周弘这时其实也已经泪流满面了。有谁知道一个聋童的父亲是怎样地充满着希望与悲怆期待着孩子的哪怕是很小的一点进步呢?周弘痛苦地别过头去，他不敢看向孩子。
　　祖孙俩就这样僵持着。奶奶已经喊了上千遍“饼干”了。奶奶的嗓子喊哑了。可婷婷就是没法开口。婷婷眼泪横流，小脸蛋憋得通红通红。奶奶的心在发抖。奶奶很想把饼干盒送给孙女。孩子太可怜了。“周弘，这事我没法做了。孩子被折磨成这样，你这个当爹的心也太狠了。让孩子把饼干盒拿过去吧!”
　　奶奶在恳求。周弘说：“妈，你再坚持一下，婷婷也许很快会喊出来的。婷婷一定会喊出来的。”
　　奶奶又何尝不知，也许再坚持一会儿，事情就可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可奶奶也是一个女人。奶奶那颗充满慈爱的心在颤抖。要是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那将会怎样地伤害了孩子？
　　“饼干，饼干!”奶奶继续喊。
　　婷婷眼巴巴地看着饼干盒。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就这样在美食面前承受着折磨。她开始狂暴地又哭又叫。好几十分钟过去了，婷婷才哭得没劲了。婷婷看看爸爸、妈妈、爷爷的奶奶，随后又看向了那个饼干盒。
　　奶奶突然之间已经变得无比坚决。既然已经如此，那就干脆把这件事做下去。
　　“饼干，饼干，饼干!婷婷跟奶奶喊：饼干，饼干，饼干!”奶奶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充满激情。
　　婷婷看着奶奶不断张开又不断合上的嘴，痛苦得小嘴直想动。可是她就是没法动。她尝试着动了几下，但没有出声，奶奶又喊：“饼干，饼干，饼干!”奶奶一边喊，一边将饼干举起又放下。
　　婷婷憋得有点难受，连哭也没有了力气。很长时间，那应该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婷婷就像一个夜行人在原野上做着艰苦的努力。她在辨认着眼前那条模糊不清的小道。后来，她总算看见了一点亮光了。她看见了奶奶的嘴唇是动的，她也似乎听见了奶奶在大声对她说着什么，她看见奶奶在对着她举起饼干又放下饼干，然后再举起饼干又放下饼干。没错，那是在说她要吃的饼干这两个字。
　　她哭下来，嘴里终于呐出了两个字：“波单。”
　　一家人的所有动作都定格在婷婷喊出的最后一个音节上。一家人仿佛听见了从遥远而又无声的深谷中传来的一阵美妙却又非常微弱的仙音，无边无际的沙漠上传来的一阵驼铃，看见了黑暗的天空里划过的一道极细小的电光，漫漫的大江边上燃烧起的一簇极不惹眼的渔火。“婷婷!我的好女儿!”周弘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一把抱过孩子搂在怀里。奶奶和妈妈也全都拥上来，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老人周宇锋站在一边抹着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这一家人都处在一种极度兴奋里。他们这时都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包围着。以至很多年过去了，周弘还仍然清楚地记得婷婷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情景。多少次，周弘都会想起那天午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一家怎样像度过了一个世纪一样地在经历着一段非凡的人生。这一个多小时，在周家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上都无与伦比地重要而又辉煌。这一个多小时像一个分水岭一样，将萦绕着这一家三年之久的恶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奶奶将一盒饼干全给了婷婷。奶奶说：“孩子，我的好孩子，你要吃你就吃吧，你把这一盒全都吃了吧。”一个人的苦难如果很大，那么这个人所幸福也将是巨大的。这是生活的辩证法。生活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厚报那些认真生活的人的。如果你没有品尝过苦难，那么你也就无法品尝大的幸福。
　　太多太多的苦难的日子过去了，全家人才总算让一个小哑巴开口说话了。尽管这第一声还很稚嫩，就像一个小孩子刚刚学着走路，歪歪扭扭的。但有谁去责怪一个学步的小孩子呢?那跨出的第一步，无论怎么说都是世界上最美的足迹。那一种稚拙之美中，孕含了今后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伟人一个巨人的最初的生命印记。
　　“波单。”这是一声生命的呼喊。这是一艘生命之舟起航时最初的鸣笛。婷婷的喊声歪歪扭扭，像外国语。但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武器。周弘非常欣慰。现在女儿终于有了自己的人生武器了。有了这个武器，我的女儿婷婷就能战胜自己，就能超越自己！女儿，我的不幸的女儿，今天你终于扬起生命的风帆开始启航了!你曾经有过那么多痛苦，但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有了痛苦就意味着你拥有了一笔财富。而如果你战胜了这一切痛苦，你也就赢得了人生。
　　但对周婷婷来说，这种斗争来得实在太早了点，婷婷才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对周弘这个父亲而言又未尝不是一种非常残酷的事。周弘知道，如果不为女儿治什么聋哑，女儿就可能永远生活在蒙昧之中，她将什么也不懂。那么自己也将永远生活在一种痛苦与一种自责中。命运一直把痛苦放在自己和女儿两个人的面前。现在，总算是一种胜利，一种人生的胜利。尽管这才是一种小小的胜利。
　　这才是开始。还有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与险阻在等着这对不幸而又特别幸运的父女。因为，婷婷仅仅开了口。开口的婷婷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将要面对很多很多东西。
　　周弘已经作好了准备，周弘相信女儿也终将会作出准备的。自己会让她学会面对一切。因为他是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