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婷婷白天和奶奶在一起了，晚上就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早上，周弘把婷婷送到幼儿园，中午朱芝华就去幼儿园把婷婷接回来。晚上，周弘又把女儿接回到自己的家。刮风下雨的日子，或者特别寒冷的日子，这一切就全得周弘做了。白天，朱芝华教婷婷说话，晚上周弘把女儿接回去也教她说话。但婷婷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可做奶奶的和做爸爸始终没有停止教她。
　　可是没有用，婷婷没法开口。婷婷只能看到奶奶和爸爸不停地张着嘴，却无法知道爸爸和奶奶要不停地张开嘴。在婷婷看来，人的嘴应该只用来吃饭。当然，婷婷发现了在不吃饭的时候，大人的嘴也还是对着她动个不停。婷婷有时也想像大人那样动动嘴，可婷婷不知道为什么要动嘴。一定要动吗?婷婷要干什么了，就用小手摇摇或者摆摆就行了。她用小手告诉大人她想吃饭了，她想要大便小便了，她想要玩了，她想看电视了，她想和奶奶做游戏了。在婷婷看来，用手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了。孩子就是孩子，虽然有时候大人没有搞懂她的意思。但她却没能知道人的嘴是用来干什么的，当然也毫不知晓她的嘴为什么不能说话。她实在无法知道嘴和耳朵有什么关系。奶奶一开始想让孙女跟着自己说话，跟着自己读汉语拼音。奶奶真的每天不厌其烦地张开嘴巴aaa,圆圆嘴巴ooo，扁扁嘴巴iii，想让婷婷跟着自己的口形读出来。可是婷婷永远无法知道奶奶在说些什么。也当然不知道奶奶究竟要自己干什么。奶奶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婷婷的嘴。婷婷也动动嘴，可奶奶直摇手。婷婷觉得没意思透了。于是便常常瞅奶奶不注意的空儿，溜到楼下的空地上，与小猫小狗玩会儿，又去花园里抚弄一会小花小草。奶奶又换了一种方法来教婷婷了。早晨，奶奶带婷婷到阳台上，做些早操，然后，再学着小鸟飞飞，小兔跳跳，鱼儿摆摆尾什么的。到了屋里，奶奶就与婷婷一起用小板凳接起来开火车。奶奶就大声地对婷婷叫，希望有一天婷婷也大声地喊起来。有时，婷婷从幼儿园里回来，又看见奶奶在电视机上贴上了写着“电视机”三个字的纸条，在床上写上“床”字，在椅子上写上“椅子”，在门上写上“门”字。在能够写上字的地方，奶奶全部写上了字。婷婷是个乖孩子，她终于知道了奶奶的意思。这就跟幼儿园里的阿姨做的一样。可婷婷仍然无法知道那个方块块的字是什么东西。她只能知道电视机就是“电视机”，床就是“床”。或者“电视机”就是那个能放出很多小人人的大匣子，“床”就是那个能让人躺下睡觉的东西。婷婷无声的世界里是无法把这些东西与那些也表示声音和意义的符号连起来的。
　　奶奶后来又想起了一个新招。奶奶买了两套相同的幼儿识字画片，奶奶把“太阳”那一张拿出来给婷婷瞧瞧，奶奶指着红红的太阳，然后把画片翻过来，指着“太阳”两个字，这是告诉婷婷，那个天上的太阳就是叫作“太阳”。婷婷懂了，婷婷点点头。奶奶又拿出那一张“桌子”的画片，让婷婷看一看桌子，然后又慢慢地翻转来，让婷婷看“桌子”两个字。婷婷也懂了，婷婷点点头。
　　再后来，奶奶就把另一套画片给婷婷。奶奶拿出一张画片，将有画面的那一面翻给婷婷看，然后示意婷婷让她在有字的那一面上给找出来，婷婷总是找得很准。奶奶拿出太阳的画儿，婷婷就能找到“太阳”两个字。奶奶很高兴，就伸出大拇指，夸一下婷婷，婷婷很高兴。后来，奶奶又开始教婷婷识数。这么大的孩子了，奶奶知道再不教她识数，婷婷就要变成小呆子了。
　　奶奶买了一把小汽锤，红红的，小孩子都喜欢玩。小汽锤往地上或者什么上面一砸，便会发出尖锐的扑哧的啸声。奶奶锤一下，伸出一个指头，锤两下，伸出两个指头。后来，汽锤敲下去的次数多起来，奶奶便用两只手来使了。再后来，奶奶又想出了另外的方法，锤几下，伸出几只手指的同时，又立即写下一个数字让婷婷看。或者画画儿让婷婷看。画一根指头竖着，画的下面就写让一个“1”字，画上两根手指，就在画的下面写上“2”字……很快，婷婷能识数了，10以内的就全会了。婷婷和奶奶就这样玩得挺开心。那天，婷婷上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还在敲着锤子，一边让奶奶说她是敲的几下。那天，奶奶故意说错了。譬如，婷婷敲了三下，奶奶偏说是四下。婷婷跳起来，用小手指刮着奶奶的鼻子，奶奶于是连忙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在纸上写上“3”字，乐得婷婷直拍手。
　　但婷婷仍然无法知道大人的心情。婷婷开不了口。汉字也好，数字也好，在婷婷那里，只能体现出它的表意功能，却无法体现出它表音的特点。婷婷永远无法知道这些方块汉字与阿拉伯数字的读音。
　　声音的世界一直很吝啬地对婷婷关闭着它的大门。奶奶和爸爸每天都在为这件事犯着愁。奶奶和爸爸都知道，婷婷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只不过认识了几个字。而同龄的孩子已经能说出一口流利的话。很多小鬼的普通话则已经到了相当的水准。他们永远不会存在将来不识字的问题。他们先开始学讲话，接着学习识字与书写。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什么问题都没有。可婷婷能不能开口还是个问题。大家都非常焦虑。电视上又在播放神童的故事了。这一天是一个两岁的神童在表演背诵古诗。那个两岁的神童已经能背几十首古诗了。周弘感喟不已。啪地关上了电视。这些折磨人的东西，周弘不想看。他妈的，我们家的婷婷连说话都成问题，可人家什么神童却什么都会。这个世界有时候真不公平。奶奶的努力是有点成效了，那就是奶奶拼命地喊a时，婷婷最多有时候能够喊一声o。但这是婷婷看了奶奶的口形的结果，而不是她已经能听到什么声音。周弘这时也已经看到一些关于聋儿学习情况的文章了。多数文章在说，聋儿的最高说话水准也只是能够说出一些词汇和一些简短的句子。十聋九痴。这是大部分聋童的命运。为了教好女儿，周弘现在很注意看书了。书上是怎么说的，他都非常留意。
　　这一天，周弘从母亲家里出来，车上带着婷婷。暮色已经开始笼罩这座城市了。路灯在周弘父女回去的途中全亮起来。婷婷看着这么多的路灯霎那间亮了起来，很是好奇，她捅捅爸爸，指着那么多美丽的灯，比划着要爸爸告诉她那是什么。周弘突然想到这是一个最好的教孩子说话的机会，他于是拍了拍婷婷，对婷婷说，那是灯。跟爸爸说，灯，灯。周弘说着的时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让婷婷看他嘴的样子。婷婷小手指了指灯。周弘点点头。周弘说，灯，灯，灯，灯，灯，灯，灯，灯，灯，灯，灯……周弘对坐在车大杠上的女儿反反复复地说着，可婷婷没有一点反应。周弘失望得又想流泪了。
　　
　　一个很偶然的日子，一个很平常的时间，周弘从报纸上看到了长江路卫生所的广告。那个卫生院里有一个老中医。报纸上说这个老中医非常有名，一根银针竟然把很多孩子从无声世界里带了出来。周弘看到后非常高兴。周弘又看见希望了。在这个世界上，周弘应该已经不再相信还有什么奇迹了。希望与失望在这么漫长的日子里总是围绕着这个可怜的父亲。他已经尝试过自己能够找到的各种各样的办法了。可是没有奇迹。但周弘仍然在不断地寻找，他就不相信女儿没有好起来的希望。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就要作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现在，他又看到一点希望了。那张报纸上说，在童毅然老中医供职的长江路卫生所里，聋哑是完全可以靠针灸治愈的。周弘早已不再相信奇迹了，但周弘相信希望。
　　周弘像发现了一块新大陆，他连忙拿出纸和笔，他要写信给那个叫童毅然的老人，他希望老人能够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帮助他把女儿的毛病治好。你老人家将是我的女儿和我们一家的大恩人，请求你老人家帮我们的婷婷针灸。信的末尾，周弘这样恳切地写道。
　　老人的回信没有几天就到了周弘的手上。老中医童毅然愿意帮婷婷针灸。老人说，婷婷的问题虽然严重了点，但只要坚持不懈地进行针灸，婷婷的耳朵应该有可能好起来。
　　周弘捧着这封信，手都有点儿发抖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的女儿有可能好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治好婷婷应该是有一些把握的。周弘能不高兴吗?那么多的医院，那么多的名流都曾宣判过婷婷患的是不治之症，婷婷将来只能读聋哑学校。现在终于有人说，婷婷的病能够治，婷婷是个有希望的孩子。周弘把那封信紧紧地攥在手中，就像抱着一个几代单传的孩子。他把婷婷抱起来，亲了又亲，嘴里不住地说道：“婷婷，你有救了，你有救了!你遇到救星了，婷婷!”周弘不断地喊着女儿的名字，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婷婷看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在爸爸的怀抱里不断地用她的小手替爸爸把眼泪拭干。林美，奶奶，爷爷都流下了眼泪，为这个激动得快要发疯的父亲。
　　
　　街道变得亮堂了起来，也变得宽敞了许多。周弘骑在自行车上，速度比过去快了许多。车后坐着他心爱的女儿婷婷。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长江路卫生所，那里有个叫童毅然的老中医。那个老人手上的一根小小的银针会像一根红带子把他的宝贝女儿婷婷带到一个光明的地带。那个叫童毅然的老人，他将是把婷婷带到那个美妙的有声世界的人。他是周弘一家的救星。不错，南京是一个大地方，应该有几个身怀绝技的高人，他们能做一些人们想也想不到的事情的。我们过去只是没有发现他们罢了。譬如，这个童毅然老人，他就是一个高人，他能够把耳聋的人给治好。周弘兴奋起来，他指着路灯对婷婷喊道：那是路灯，婷婷你叫灯，灯，灯，灯，灯。婷婷没有开口，周弘却已经把女儿想象成开口了。周弘又指着高楼大厦对婷婷喊道:婷婷，看见了吧，那是大楼。婷婷，你说，楼房楼房楼房……
　　婷婷仍然没有开口。但周弘挺兴奋。他知道，婷婷今天不会开口，明天不会开口，但是她马上就要开口讲话的。“是不是，婷婷?你很快就要讲话的，你很快就要讲话的。对么?”周弘问婷婷道。
　　周弘就这样一个人说一个人答，终于找到了长江路上的那家卫生所，见着了童毅然老人。
　　
　　三
　　每天，周弘遵照童医师的话，都在上午抽出两个小时去长江路卫生所替婷婷针灸。童医师对周弘说：“孩子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重得多，在我接手的那么多病人中还没有失聪到这种地步的。不过，只要我们努力起来就可能成功。我每天替孩子认真进行针灸，你不管风吹雨打，每天都得把孩子送过来。我相信，我们会感动上帝的。周弘，你说呢?”周弘点点头。现在，也只有靠上帝帮助了。他从童医师的话里听出了女儿的病况不是很容乐观的。霎那间，周弘有点灰心，但周弘也无比清醒，这世上绝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现在只有靠自己的不懈的努力了。他会每天把女儿送到老人这里针灸的。谁也挡不住他。天上下石头掉刀子也不会挡得住他。既然他想把女儿的病治好，那么他就不会被任何东西阻止住。
　　但周弘仍然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去教女儿。每天，他带着女儿去针灸，每天，他要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晚上又把女儿接回家。这样，他和女儿一起在自行车上的时间就有了许多。周弘想，这个时间是不能浪费掉的。所以，周弘开始动这方面的心思了。他发现女儿听不到他的话，但完全可以看得见他写的东西。他把奶奶教婷婷的那一套学来了。这样，周弘的口袋里就有了许多卡片。卡片的正面是路灯，卡片的反面就是路灯两个字；卡片的正面是汽车，卡片的反面就是汽车两个字。凡是能够看见的东西，周弘都把它们画了下来，反面写上它们各自的名字。周弘骑在车上，拿出“汽车”的画片，嘴里喊道：“汽车。”又把卡片反过来，嘴里念道：“汽车。”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做。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急躁了，慢慢来。女儿暂时不会说话，可要先让她多识几个字。书上也讲过了，聋童是可以通过识字教学来解决有些问题的。有时候，周弘还是反反复复地指着路边的灯，不断地对女儿叫着:“灯，灯，灯，灯。”大街上的行人有时对这个男人投来了奇怪的一瞥，都认为这个人疯了，或者神经有问题。也有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个聋哑人的，不禁对周弘投来同情的目光。但周弘都不以为意。知道他有一个聋哑的女儿又怎么了?这世上，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婷婷很乖，非常配合童医生的针灸。童医师说：“没有见到这么乖的孩子。”周弘知道，孩子渐渐大了，懂事了，知道自己要走向那个有声世界就必须乖一点。否则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婷婷喜欢吃烤山芋，周弘每天给女儿买一个烤山芋。婷婷吃得很好看。婷婷吃了烤山芋后，总是非常乖巧地坐到童医师要她坐的那个位置上等待着医生和护士的到来。
　　
　　那天，下了大雪。南京几十年没有碰到的大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天。路上的积雪很厚很厚，交通都给阻断了。自行车是不能再骑了。周弘只好推着自行车到长江路。从家里到长江路，有十几里路，周弘就这样一路走了过来。这一走，就把南京城从南到北给走下来了。大雪的天气，但周弘竟然出了一身汗。
　　医生不在，护士也不在。长江路卫生所关门了。大雪的天气里，医生和护士都断定不会有人前来就诊了。他们没有想到，周弘父女还是准时赶到了。周弘示意女儿再等一会儿。婷婷似乎知道爸爸的意思似的，就蹲在卫生所的门边等，一会儿又去敲敲那门。婷婷很认真地敲门。她的小手轻轻拍打着门，脚后跟往上努力踮起来。小脸向上抬起，想要往里面看。周弘看到女儿这样，心里涌起来一股暖流。看来，女儿也知道在自己的听觉之外，有一个精彩的有声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很多很多让人流连忘返的东西。女儿对那个有声世界的盼望是多么急切又多么让人感动。周弘霎那间有了一种直觉，女儿一定会好起来的。在女儿这么长失去听觉的日子里，周弘发觉自己的直觉变得越来越敏锐。现在，周弘的直觉告诉周弘，孩子有希望!真的，是有希望的。本来，周弘赶了这一程路，没有能看到医生与护士，心里已经有点感到丧气了。没想到女儿竟是这么乖巧，这么懂事。周弘觉得，为了这样的女儿吃再多的苦也值。上帝啊，你一定是在考验我们父女俩的承受力，看我们到底能够支撑多久?或者，你是在与我们比赛，看究竟谁比谁更强大?
　　那个卖烤山芋的人没有来。大雪也把他赶回到家里去了。街上行人稀少，四顾一片白茫茫的。街道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周弘想替女儿买个烤山芋的，但没能买着。父女俩在医院门口呆了好大一会儿，才又往回赶去。风刮起的雪片，不断地扫到他们的脸上，割得人的脸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