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二
　　怎么办?
　　周弘开始抽烟了。没有人的时候，他可以连续抽好几个小时。很多日子过去了，他都没有想到该怎么办。他希望婷婷能够好起来，可他不知道有什么方法把女儿带向自己面对的这一个有声的世界。他不相信难道就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他可以倾家荡产，为了婷婷，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双眼和双耳全部给别人，就是换掉自己的心肝什么的他也甘心，只要能换回女儿的听觉。
　　很多人都在劝他再生一个，为了婷婷将来，更为了自己的将来。你们总有一天会老的，你们得有个好儿女为你们的晚年尽孝。现在看来，婷婷是不能帮你们什么的。你们总不能到时候就去敬老院吧!就算你们进了敬老院，你们的婷婷又怎么办?她总得要有人为她做点什么，她老了的时候也需要有人替她端茶送汤的。
　　周弘也在考虑这些问题。周弘知道自己是无法回避这些问题的。转眼之间，婷婷已经三岁了。三岁的婷婷还不能听到声音，也不能开口说话，这已经不是一件小事了。但想要治好婷婷，好象又没有什么指望。周弘曾经有过指望，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一个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女儿的耳朵也一定能治好。婷婷既会为她自己的一生做好安排，也会替爸爸和妈妈的晚年做出很完美的安排。婷婷会做到的。因为婷婷一定会好起来。
　　可现在周弘实在看不到怎样可以好起来的希望。现在他只是一个小哑巴的父亲。他每次去接送女儿时，都是在“小哑巴的爸爸来了，大家快来看小哑巴的爸爸。”的叫喊声中来了又去了的。他的心都快碎了。他知道孩子们看他是小哑巴的爸爸，那些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看他。他带孩子出外，只要婷婷做出什么手势或者用她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语言对他说话，公交车上的人或者正在他们身旁的人都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那些眼光里面有的充满了同情，也有的充满了轻蔑。同情也好，轻蔑也好，都是周弘所不能接受的。他怕看到那样的眼光。
　　周弘打开电视。所有的电视频道都在做广告。调来调去都是这样。周弘后来锁定了一个频道认真看起来。很多无聊而又寂寞的日子就是这样被打发掉的。现在，香烟和电视成了周弘的亲密伙伴。没有办法了，一个聋童的家长也同样必须面对聋童所要面对的一切。周弘有时真的欲哭无泪。日子就这样在寂寞与痛苦里被拉长了。一个小时也会让周弘觉得像长过百年。在班组里，周弘再也没有了笑容。到了阳光下，周弘同样也没有笑容。没有笑声的日子就这样变得寂寞、无聊而又漫长。
　　林美病倒了。这几年周弘带着妻子奔东走西，钱耗了不少，人也被拖垮了。妻子病倒之后，周弘也一下子觉得没了劲头，做什么事都没有了精气神。灾难能把一个人完全改变，灾难也可以把一个人完全打倒。生活中的事不是像书上讲的那样逆境能够造就人。错了，灾难只能把人拖垮。灾难会很有耐心的把一个人的意志一点点消磨掉，最后，整个地把一个人打趴下。是这样的，灾难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磨难造就人，那只是书上说的。或者只有伟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是凡夫俗子，我们肯定做不到的。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只想能像一个最普通的人那样生活就够了，我们还敢巴望伟大?周弘想到这一点时真有点欲哭无泪，他很无助。但又没有人能够帮得了他。周弘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现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只海鸥。海鸥飞起来时，突然就被定格了。接着一个男人豪迈地说，让瞬间成为永恒!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海鸥照相机。照相机，是不错的东西，它能将瞬间变成永恒。唉，现在，婷婷只要能够听一会儿这个世界里的声音也好。那一个瞬间就能成为婷婷的永恒。她将永远记住这个美丽的瞬间。可是不能，没人能有这个本领让婷婷死了的耳朵回到繁闹的世界。
　　电视里的广告结束了，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的预告片被隆重推出。电视播音员沉痛地述说着那个岛国里的一个得了白血病的不幸的女孩子和她的父亲大岛茂的生死情愫。周弘有了点兴趣。他要看看这个不幸的女孩子，他更要看看那个可怜而又坚强的父亲。他要知道那个不幸的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他想看一看那个父亲是怎样支撑住的。现在，他也有一个不幸的女儿，他也是一个不幸的父亲。
　　周弘每天都记挂着那个叫幸子的日本女孩子，每天都要看看那个刚毅的父亲。周弘在电视屏幕前不知道流下了多少眼泪。周弘每流一次泪心里的激情就增加许多。他知道那个父亲只是电视里塑造的一个形象。但他坚执地认为，是有这么一个父亲和这么一个女儿的，不然，剧作家是无法把人物的丰富而又细腻的感情世界刻划得如此淋漓尽致的。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爱可以起死回生。爱可以战胜一切恶魔。爱能战胜病魔。幸子死了，幸子得的是不治之症。病魔把她从这个美好的世界带走了。但她是带着一种满足离开这个世界的。有她那样的在一种充满了父亲的爱的世界里生活一天，她应该感到满足了。她得到了人间最美丽的爱。她死得无怨无悔，因为，她有一个父亲代替她生活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上。她的生命在父亲的身上延续。当然这有悖常理。一个女儿的生命如何在父亲身上延续呢？而且，她的父亲从此不会再有欢乐。这是一出太让人伤心的悲剧，悲剧啊！
　　我也要让女儿的生命美丽起来。她本来就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周弘想到这里的时候，陡地下定了决心：他要做中国的大岛茂。这世上绝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战胜一个充满慈爱之心的父亲。女儿一定会好起来的，只要自己把全身心的爱全部给了孩子就一定能让病魔退却，就一定能让女儿的一切全都美好起来。首先是我不能绝望。大岛茂为他的女儿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周弘也应该为他的失听的女儿做出他能够做到的一切。他要为女儿走向有声世界做出一个男人的全部努力。他不会做得比大岛茂差的。如果不能成功，女儿心里也会知道，她没有白来这个世上一遭，她也不会抱怨她的慈祥而又历经重重困苦的爸爸的。她将会知道她的爸爸为了她曾付出过一切。她将永远生活在一种爱的世界里。而周弘自己也不会因为没有为女儿作出什么努力而从此生活在对女儿的愧疚与后悔里。
　　周弘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为女儿感到绝望。现在面对一个日本父亲他感到了羞愧。是啊，婷婷是很让人绝望的。你看，她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她的手势我们有时候都搞不懂。她经常又哭又闹的。她要什么东西，我们只能抱着她到处乱找一气，却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东西。那时候，婷婷就像一个小疯子一般。她哭，她闹，她吵，她蹦，她跳，她甚至发起了很大的脾气，急的疯的像一头小野牛。我们在很多时候被她搞得精疲力竭。我们有痛苦却不好对孩子倾诉、发泄。有时候，我们也绝望了，彻底绝望了。但这能怪孩子吗?而你，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却感到了绝望。那一天，你还竟然去到南京市聋哑学校“考察”了一下，你还想看一看女儿以后会在怎样的生活环境与学习环境里呆着。那时候，你是对孩子绝望了是不是?你也准备放弃了是不是?只是当你站到那个聋哑学校的门口时，你看到了那个校牌：南京聋哑学校!聋哑!你被这两个字深深地刺伤了。难道女儿是个聋童，就一定是一个哑巴吗?她真的没法开口讲话吗?你周弘就真的准备让孩子永远生活在那种听觉的黑暗里，永远不让她走进光明的有声世界吗?你是能把女儿治好的，你一定能够做到的。你一定能把女儿治好。久病成良医。你周弘不是因为孩子耳聋而开始对这方面的事情与学问开始钻研了吗?有了开头就一定有一个美好的过程。而有了一个美好的过程就肯定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尾。周弘，你不要放弃。你没有任何理由放弃女儿这么一个美好的生命。周弘，对你的婷婷说，你一定要做中国大岛茂，一定要让孩子在爱的空间里得到健康的成长，你一定会让她得到这世界上最良好的教育。你一定要坚持到底，永不言悔。
　　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办法让女儿明白道理开口说话的。只是你还没有找到。周弘，你要有耐心!你要像那个日本父亲一样刚毅而又具有超于常人的耐心。既然女儿的病非同寻常，那么你也就要具有非同寻常的耐心与毅力。周弘，你一定要记住，爱是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力量!现在妻子又躺下了，只有看你周弘的了。周弘，你还要相信一点，那就是，只要一个人的大脑没有残疾，那就不能说是真正的残疾人。婷婷不是一个残疾的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好好努力吧!你周弘还什么都没有做哩！周弘对自己说。
　　现在，周弘知道了，自己是一个男人，是周家的命脉所在。妻子可以悲伤，而我则必须战胜悲伤。妻子可以倒下，可我却必须站着。只有我的坚强的生命意志才能支撑着这个三个人的小小世界。也只有我的决心与意志才会使妻子与女儿看到希望。周弘走进了卧室，他对躺在床上的妻子说：“林美，你好点了吗?”妻子被拖垮了，充满灾难的生活一下子把一个母亲打倒了。现在，一切只有靠自己了。周弘要告诉妻子，他要承担起一切。他要让妻子也充满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因为他周弘将会坚持到成功的那一天。林美这些日子里经常哭泣。一看到婷婷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林美就总忍不住哭泣。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当初怀孩子的时候不去做那个倒霉的胸透，如果在孩子出生后，自己也像丈夫那样对孩子尽心尽力，也许婷婷就不会出事。林美想到孩子的时候心里就总免不了一番自责。她这个做妈妈的真是太不尽责了。她不是个好妈妈，女儿长大后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望着丈夫，林美又哭了。她觉得都是自己不好，为丈夫生下了一个聋哑的孩子。周弘对妻子说“林美，你不要再哭了，我也已经没有了悲伤。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哭也是没有用的。我想好了，这世上是有一种方法能够使我们的女儿彻底走出那个无声的世界的。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个方法。”
　　林美看了看丈夫，轻轻地问道：“真的有吗?”
　　周弘点了点头：“有的，一定有的。以后，我们所有的事情我们的全部工作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办法。但是，这需要时间。林美，你要帮助我。”
　　躺在床上的妻子点了点头。
　　
　　奶奶朱芝华退休了。
　　退休的时候，老人也分到了一套房子。退休时才分到房子，这让老人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感伤。忙忙碌碌了好几天，才算把个家给搬好了。搬到新居后，朱芝华把那块“光荣退休”的牌匾挂在了墙上。既然退了，她就真的退休。她婉言拒绝了单位的留用与其它单位的返聘。她现在想的是为儿子分担一点。林美病了以后，周弘更加累了。全家的生活重压现在就只有周弘一人承担了。做母亲的应该帮帮自己的儿子。儿子这么多年来很不容易。老人想把孙女接过来住。退休了，可以有一点空闲了，能够帮助儿子和孙女了。再说，自己一直就是搞小学教育的，也曾经搞过幼儿教育。我应该还能够帮助儿子教育好婷婷。朱芝华老人想道，如果教育不好婷婷，那就把婷婷永远放在自己的身边，让儿子再生一个。就让儿子将精力全部放到那个小鬼身上。这样也能算是为儿子做了点什么了。
　　周弘和林美、婷婷一家来时，朱芝华对儿子和媳妇说了自己的打算。
　　周弘没有说话。他又拿出了一枝烟点燃。周弘看上去非常憔悴。婷婷的事已经把他拖得够呛了。老母亲充满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希望他能够答应她。
　　可周弘摇摇头。妈妈，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婷婷。我已经认真想了很长时间了，我觉得这世界上应该有一种方法能够把我们的婷婷治好。我也和林美谈了，她很支持我，她也不想再生了。我们都准备一心一意把婷婷带好。她是个多么好的孩子，我们怎么能将她轻易放弃呢?我们知道这会很苦，但我们相信，只要你和爸爸支持我们，林美爸爸妈妈那边也支持我们，我们就一定能将婷婷带到有声世界里。我想过了，我们的婷婷比幸子幸运多了。幸子患的是不治之症，婷婷却有可能好起来。幸子只有一个疼爱她的爸爸，可我们的婷婷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有外公外婆。我们的婷婷因此一定会好起来。
　　“可是，周弘，你听娘说，婷婷要是好不起来了那又该怎么办?你总不能一辈子没有个健康的后代。我虽然不要你一定得有个后代对我们作交代，你也知道的，妈也不止生了你一个。妈是做教师的，也没有那种封建思想。可是，你的姐姐，你的哥哥弟弟他们都有一个好后代，娘是怕你看着他们心里难过。”奶奶说到这里忍不住拿出了手帕去拭泪。
　　“要是再生一个，将来对婷婷或许也有个交代。要是不这样，到时候，我们是早就不在了。你们说不定也已经不在了。那么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要靠谁，才能把这一辈子打发掉呢?”奶奶说到这里的时候，抱起了孙女，嚎啕大哭起来，“婷婷，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我可怜的孩子!”
　　老娘这么一哭，周弘和林美也都鼻子发酸。但周弘很快拭干了眼泪。他对朱芝华说：“妈，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个问题。关键是如果我们真的再生一个，那个小家伙是不是将来就一定对婷婷好呢?还有，假使婷婷还有好起来的希望，我们却放弃了，我们不是就对不起婷婷了吗?妈，你不要再劝我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了，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要教好婷婷，我要做一个尽责的爸爸。我要让婷婷在一个爱的环境里长大。我哪怕最后失败了，我相信婷婷不会怨怪她的爸爸，我和林美的心灵也会得到安慰的，因为我们努力过了，而且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妈，你要帮我们。帮我们带好婷婷，你以前是做过幼儿教师，我们也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好，好，好!”朱芝华连连说道，“你把事情全想好了，一切全都在你了，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做奶奶的是不会袖手旁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