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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克、六脚骨、刘生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1-08 11:03:53      字数:5471

  116.朱克
  【原文】
  宛平朱克,感疾昼寝,梦游河滨,眺望甚乐。有四马服车东来,车中五人,御者一。御者曰:“某贵家张乐召客,但有知者皆得往。汝盍俱焉?”五人者亦呼“亟登”。克不觉已在车上。疾驱而行。
  抵一处,嘈杂类市镇。西有崇台,优伶演剧其上,其下列席焉。宾客甚盛。克与五人亦共据一席,酒馔随至,亦不知主人谁也。克素不习酒,又念抱病未瘳,绝不敢饮澉。而五人饕餮弥甚,杯盘尽罄。御者促曰:“可归矣。”复上车驰行。
  少焉皆下,入一家,则克之姨之家也。御者直拥至犬窝。递推五人仆,皆成小犬。次至克,克恐,欲走避,亦为所推,大呼昏去。比苏,则身亦犬矣。遍体痛楚,母犬为舔之,痛顿止。姨至,见之,曰:“犬产六子矣。”克呼姨,弗应。复诉曰:“我,尔甥也,非犬也。”姨亦弗闻,遂入内。群狗皆争食母乳。克亦觉乳香,饥欲食,复念:“我人也,奈何食狗乳?”欲趋归,足弱不能运。强行数步,母犬辄衔至故处。中心凄然自伤,遂为异物也。
  忽见御者踉跄来,颇惶恐。旋有二役追至,以锒铛系其颈,叱曰:“何物小鬼,敢私诱人为畜耶?”一役牵御者奔去,一役举克而掌之。昏痛之际,倏已复故身。即随役至家,为所仆,瞿然而悟。
  母、妻环之哭,盖死焉而复苏也。亟述其事,使验诸姨家。犬果产六子,其一牡犬者死矣,黑首而赤身,与克冠服之色相符也。克取死犬归,裹以布而埋之。
  非非子曰:跬步不谨,即堕畜生道,微乎危哉!幸地府敏察,复其故我。不然,虽欲不为犬于也得乎?
  译:
  宛平有位叫朱克的人,因生病白天沉沉睡去,梦见自己去了河边,四处眺望,心里感觉很舒服。忽见有一驾四马拉的车从东面来,车上坐着五人,另一人赶车。赶车人说:“某某富人家今天请戏班子招待客人,凡知道的都可去喝酒。你何不一起去呢?”车上五人也喊着“快上车”。朱克不知不觉已在车上。车疾驱而行。
  抵达一处,十分嘈杂像是集市。西面搭有高台,演员正在台上演戏,戏台下面摆列着酒席,宾客非常多。朱克与五人也共坐一席,酒菜随即上桌,也弄不清主人是谁。朱克素来不喝酒,又考虑到病还没好,绝不敢沾。而那五人鲸吞暴饮,杯盘一扫而光。赶车人过来催促说:“该走了。”于是又上车驰行。
  一会儿都下了车,走入一户人家,正好是朱克的姨家。赶车人拥着一行人来到狗窝旁。逐次将五人推倒,都变成了小狗。最后轮到朱克,朱克害怕,正想躲避,也被赶车人推倒,大叫着昏了过去。等苏醒后,身子也变成狗了。感觉遍体疼痛,母犬用舌头给他舔,疼痛立止。朱克的姨出来,看着母狗下崽儿,说:“狗下了六只了。”朱克喊姨,没见答应。又说:“是我,我是你外甥,不是狗。”姨也没听见,进入了内屋。这时小狗崽们都争着吃奶。朱克也感觉到奶香,饿了很想吃,又想:“我是人啊,怎么能吃狗奶?”起身想回家,而腿脚细弱无法运行。强走几步,总被母狗叼回原处。心中倍觉凄然,从此变成了异物。
  忽见赶车人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十分慌张。旋即有两个皂役追到,用锁链套在赶车人脖子上,呵斥道:“什么小鬼东西,竟敢私自诱骗人做畜生呐?”一个皂役牵着赶车人飞快离去,另一个皂役抓起朱克拍了一掌。朱克昏痛之际,忽然已恢复原来的身形。就随皂役回到家,被皂役猛然一把推倒,张徨失措之中豁然省悟。
  此时,朱克的母亲、妻子正围着他的病床哭泣,因他已经死了,刚刚才复苏。朱克急忙讲述了事情经过,并让人去姨家查验。姨家的狗果然产了六只仔,其中一只小公狗死了,黑色的头褐色的身子,与朱克的帽子衣服颜色正相符。朱克将小死狗取回,用布裹上埋掉了。
  非非子说:一步不谨慎,就堕落成畜生,细微处也见危险哪!幸亏地府很快察觉,恢复了他的原貌。不然的话,虽不愿意做狗不也没办法吗?
  
  117.六脚骨
  【原文】
  三江口富翁某,延师教其子。授以《三字经》首句,依师读之,亦能成诵。试使独诵,则函胡,似云‘六脚骨”。使诵次句亦然。以至他书字句不符者,皆曰‘六脚骨”,盖奇鲁也。娶妇甚艾,竟不能人道,姒续以斩。然善博善窃,曲尽其妙。卒倾巨万之家。殆夙业云。
  译:
  三江口有位富翁,请老师来家教儿子读书。老师教他《三字经》的首句“人之初”,跟着老师读,也能读清楚。试让他自己读,则含混不清,听起来像是说“六脚骨”。让读下一句还是如此。以至于在读其它书时凡字句不相符的,都读成“六脚骨”,非常蠢笨。娶的媳妇很美艳,而他竟然不能行夫妻之道,故而妻子不能生育以至绝了子嗣。然而他会赌博会盗窃,深知其中的奥妙。最终败掉了巨万的家产。有人说也许是富翁前世的冤孽吧。
  
  118.刘生
  【原文】
  刘生,三十游庠序,遂得狂疾。逢人辄谩骂,人无有伍之者。
  偶访远亲,归迷失道,遇瞽叟坐山下,交手而倚杖于肩,意甚得也。刘漫叩之,叟挥其杖曰:“南。”刘乃南行三四里,幽篁苍翠,溪水埩淙鸣,讶非故道。
  于时日既曛矣,颇惶惑,遥见三四丫头女子戏竹林间,眉目竟秀,不可描画。取竹叶扭结作舟,投溪水中,共叉手憨笑。刘以失道告,一女子敛笑睨视曰:“客何为者!闺中人岂孤竹马哉?”刘心好之,故请指迷,迁延不去。一女子谓众曰:“归耳归耳,莫听烦絮。”遂相携穿竹林中去。
  刘尾之,数十武,见小村落。众女子入一白板屋,返身见刘,相与嬉笑耳语,扉遽阖。刘径叩之,意甚肆。良久,有妪出应,问:“何处恶郎子挝门欲碎?”刘答以求宿。妪曰:“家有主翁,请自见之。”言已自去。
  刘登其堂,粉壁纸窗,甚雅洁。一老人拥杖枯坐,灯影中就视,即向所遇瞽叟也。怪而问之,三问而不答。刘怒骂曰:“瞽奴绐我失道,何得复尔?”叟曰:“我奚瞽哉?迷道者真瞽耳!尔目诚在,且何为问我?”刘语塞,忿然径出。
  时月弦云翳,万星隐曜,俯不见地,举步辄绊踬。遽返,则门己扃矣。颇悔前倨,而耻于再通,便就檐下倚坐。少焉细雨刺面,衣絮渐寒。闻门内莺语间关,笙簧满耳。徐察之,乃女子读书声,念欲一进观,且便图寄宿,计亦良得。
  遂复叩门,前妪启门问,刘掩入,诡辞以对,而讳言前客。妪曰:“止止!君适至此,何诳也?须重启主翁。”乃趋上堂。刘从户下窥见叟南向据案坐,两眼碧光与灯烛相映射。女子十余人,罗坐左右诵书,溪上数女亦厕其列。始知叟盖非瞽者,心窃窃惊讶。妪前白叟,叟曰:“是故为求宿来也。东厢一席地,姑为之所。”
  刘因登堂,欲自陈谢。叟便闭其目,书声亦遽止。视叟,瞆眊如前矣。刘益怪之,问叟曰:“丈人之目何其异也?”叟曰:“老朽失明,何足为异?”刘诣观诸女所读书,则皆掩之。问何书,叟曰:“此不足为子道也。昔山人遗我此笈,惟妮子辈能读之。请便栖止,勿复见诘。”语次,女子皆已趋入内,叟亦策杖起。刘不得已,诣东厢,而堂上之烛灭矣。
  东厢寝具颇设,便昏然就睡。中夜闻虎啸声,忽复惊觉起,窥见堂上光明如昼,一虎蹲阶下,有大鸟群舞庭中。女子皆华妆,次第乘鸟,从檐间翔去。最后妪出,骑虎将行。闻叟笑谓曰:“诸妮子游戏甚乐,奈老夫何?”妪曰:“勿复作龙钟态,且偕往耳。”叟因掷其杖,化为白龙,夭矫而下。叟跃登龙背,乃朗目修眉,面如傅粉,少年人也。妪亦少女耳。龙虎相逐,凌空而逝。
  刘汗浃如蒸,始敢纵息,乃知叟亦并非叟。而视己身,乃在破舟中,并无篙楫。烟波空蒙,惟其所之,肃然悲恐。倏有名而呼之者,则舟已触岸。舍舟亟登,杳然无人。仰视疏星缀天,残蟾未堕,树杪群鸦,犹在梦中也。徐有光一缕,起于林腰,望而即之,砰然下坠,若在陷穽。举目如漆,俯仰略无所见。以手四扪,杳无崖壁。且扪且行,亦无窒碍。大呼叫绝,亦无应者。历时甚久,历路甚远,不知其为南北而为东西也,不知其为昼而为夜也,不知其为明而为幽也。既困且饥,念必无生理。而困极饥极,卒亦不死。颓然僵卧,不复能行,因默念瞽叟神人,何乃困我?
  旋觉有物上拂其顶,引手探之,乃一垂绳,急捉绳结于带间,蛛挽而上。挽且千寻,绳卒不尽,即又惴惴,不敢释手。缒悬良久,力竭握弛,昏然复堕,遂闻人语其旁曰:“是刘生也,何以在此?”刘因张目,则天地云日、山川人物,昭然复见,若矇之始发而梦初觉也。其语者刘之邻人,其地则刘所居郭外耳。掖之至家,计失道时已三十馀日。刘自是恂恂谦让,乡里称之。
  译:
  刘生,三十岁考中秀才后得了癫狂症。逢人就骂,没人愿意与他往来。
  一次走访远亲,回来时迷了路。遇见一位失明老人坐在山下,两手相交抱着一根一头拄地一头靠在肩膀上的手杖,那样子似乎很悠闲自得。刘生漫不经心地向他问路,老叟用手杖比划一下说:“往南走。”刘生就往南去,走了三、四里,但见幽竹苍翠,溪水琤琮,惊讶这里并非自己回家的旧路。
  此时已是黄昏,心中十分惶惑,远远看见三、四个小丫头在竹林间玩耍,一个个眉清目秀,无需描画。她们摘取竹叶扭成结当作小船,投进溪水中,然后一起叉手憨笑。刘生将迷路的事告诉她们,一个女孩子收敛笑容瞅着他说:“客人是做什么的呀!女孩子们哪能放下玩具不玩儿跟你说话呢?”刘生心下很喜欢她们,借故向她们问路,磨蹭着不走。一个女孩子对其他人说:“回家吧回家吧,没人想听他唠叨。”于是相携着穿过竹林走了。
  刘生尾随着她们,走了数十步远,见到一个小村落。女孩子们进入了一幢白木板房子,回身看见了刘生,相互嬉笑并耳语,屋门猛然被关上了。刘生径直上前敲门,相当放肆。敲了很久,一个老妇人出来应门,问:“哪来的坏小子想把门砸碎了吗?”刘生回答说是要借宿。妇人说:“家里有主人,请自己去见他。”说完径自回上屋了。
  刘生走进堂屋,粉饰过的墙壁糊过纸的窗,十分雅洁。一位老人抱着手杖静静地坐着,从灯影中看去,正是白天遇见的失明老人。觉得奇怪而问他,则三问三不答。刘生生气地骂道:“你个瞎子骗我迷了路,为何还要装出这副样子?”老叟说:“我瞎了吗?迷路的人才是真瞎!你的眼睛好好的,为何要问我?”刘生一时语塞,生气地走了出去。
  此时一弯月亮被云遮住,星星也都看不见了,低头不见地,抬脚就绊跤。赶忙回身进屋,而门己被闩上了。很后悔刚才自己的态度太过倨傲,而又不好意思再叫门,便在檐下靠墙坐下。不多时细雨刺面,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凉。听到屋内传出的言语声像黄莺婉转,乐器悠扬。慢慢细听,原来是女子的读书声,心想如何进屋看看,同时找个住处,才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于是又去敲门,先前那位老妇人开门问谁,刘生趁机闪身进入,编了个瞎话回答妇人,而绝不提是此前来过的人。老妇人说:“站住站住!你刚刚来过,为何骗我?必须再次去禀告主翁。”说完就去了上厅。刘生在阶下从门里向上厅看去,见老叟在桌前向南坐着,两眼目光炯炯与灯烛相映射。十余位女子,排坐在他左右读书,小溪边上玩耍的几位女孩也在其中。刘生这时才知道老叟并非盲人,心中暗自惊讶。老妇人上前对老叟说了刘生的事,老叟说:“他原来是想借宿呀。东厢房有地方,姑且安排他睡。”
  刘生于是上得厅来,想道歉并表示感谢。老叟便闭上了眼睛,女子们的读书声也马上停了下来。仔细看看老叟,两眼又昏聩如前了。刘生益发觉得奇怪,向老叟问道:“您老的眼睛为何这么奇怪?”老叟说:“老朽瞎了,有什么奇怪的?”刘生又想看看女子们读的什么书,她们则都赶忙将书合上了。问是什么书,老叟说:“这不足以对你说。从前有个山人送我的书,只有女孩子们能读。快去睡吧,不要问来问去。”说话的功夫,女子们都已进了内屋,老叟也拄着杖站了起来。刘生不得已,只好往东厢房走,而堂上的蜡烛已经灭了。
  东厢房的铺盖都已安顿好,刘生昏然就睡。半夜里传来虎啸声,刘生忽然惊醒起身,窥见堂上光明如白昼,一只老虎蹲在阶下,庭院中有不少大鸟飞舞。那些女子们一个个华装艳服,先后骑上鸟,从屋檐间飞翔而去。最后老妇人走出来,骑上老虎准备要走。听到老叟笑道:“这帮妮子玩儿得倒很快乐,拿老夫我怎么办?”老妇人说:“别再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起去不就行了。”老叟于是将手杖抛向空中,化作白龙,屈曲飞腾而下。老叟跃身登上龙背,却是一个朗目修眉,面如傅粉的少年人。而老妇人原来也是一位少女。龙腾虎跃,凌空而逝。
  刘生看得汗流浃背,这会儿才敢出大气,方知道叟不仅不瞎,也并不“老”。再看看自己身旁,原来是在一条破船之中,并无篙楫。四望唯见烟波浩淼云气空蒙。刘生此际只得听任破船自己漂流,神情肃然满腹悲恐。突然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则船已经触岸。急忙弃舟上岸,岸上杳无一人。仰往天上,点缀着几颗疏星,残月还在,树梢上栖息着鸦群,仿佛是在梦中。慢慢地看到远处有一缕光,出现在树林半腰,刘生向着那光走去,砰然间急坠直下,好像掉进了猎人挖的陷阱。两眼中一片漆黑,上下四周什么都看不见。用手向四面去摸,无崖无壁。边摸边走,也没任何障碍。大声呼叫,也没任何回应。经过了很长时间,摸着走了很多路程,分不清是南北还是东西,也弄不明是白天还是晚上,甚至不知道是在人世还是在地府。既疲困又饥饿,心想必无生还之理。而困极饿极,最终也没死。体力心力耗尽倒地僵卧,无法再走,于是默默想着瞎眼老人既然是神人,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
  旋即感觉有东西在头上扫动,伸手一探,原来是从上方垂下来的一根绳子,急忙抓住绳子拴在腰上,像蜘蛛一样挽绳而上。爬了不知道有多高,绳子总也爬不完,心中揣揣不安,又不敢松手。缒悬过久,精疲力竭抓不牢绳子,又昏然堕地。忽然听见身旁有人说话:“是刘生哪,为何躺在这里?”刘生睁眼一看,则天地云日、山川人物,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像懵懂初开恶梦刚醒。说话的是刘生的邻人,躺着的地方则是自家房子外边。邻人将其搀扶至家中,算起来从迷路那天至今已三十多天了。刘生从此对人温和恭敬处处谦让,乡里人都夸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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