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回门礼夫妻返娘家 意外事世交埋祸患

　　上回书说到刘世交正满意地欣赏着李政泽的做工，却忽然慢慢变了脸色。
　　原来，李政泽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南墙根儿的位置。南墙根儿那里便是那棵怒绽的桂花树，而桂花树的底下站着刘凤桂。此时的刘凤桂也回着头，深情款款地看着东屋门口的李政泽，二人短暂的交眸，都瞬间收回了目光。他俩却谁也没有留意刘世交紧紧盯着两人的目光。
　　刘世交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不悦的表情，他能从二人的眼神里看透他们的心事。他高仰着脖子，抖动着喉结，把茶壶里最后一口茶水砸进了肚子；又把茶壶往身侧的木桌上使劲儿一墩，身子使劲前后晃了晃那把摇椅，使自己的双脚沾地，然后猛地站起身子，转身向着屋里走去。
　　留下那把竹摇椅还在那里前仰后合、吱呦乱响。
　　其实，刘世交早就看出来了，李政泽和自己的二丫头刘凤桂有情有意。这个李政泽虽然颇得自己喜欢，但是他是不太愿意两个人相好的，他早把李政泽的家世了解得透透的。李政泽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是个孤儿，且家里穷得连间像样的房舍都没有，住的也是一间公家的马号。如此的境况，连吃饭都是问题，更别说聘礼了，他怎么能让自己的闺女嫁给这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呢？那闺女嫁过去还不是跟着他吃苦遭罪？
　　刘世交已经进了北屋，屋里的孙凤芝正忙活着做午饭，把切好的白萝卜片子倒进一口八印大锅里去。她看着刘世交阴沉的脸色，问道：“这是咋了？谁又得罪你了？”
　　刘世交在锅台上磕了磕那杆铜头铁杆的长烟袋，语气有些沉闷：“南村的那个刘老三送了聘礼，没说啥时候娶亲吗？”
　　“凤桂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嘛！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孙凤芝只顾着把一簸萁萝卜片子倒进锅里去，连看都没看他，语气有些冷。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个当老子的，关心闺女的亲事还不对了？”刘世交话音有些怒意。看来，他跟她说话，平常习惯了这种大气哈人的语气，容不得她的反驳。
　　“大闺女一个月前刚成了亲，你就急着把二丫头嫁出去，再等等不行吗？”孙凤芝悠悠地回道。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急着往外推搡闺女了？丹桂嫁到了辛家村，还不是你拿的主意？”
　　孙凤芝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很小：“你都接了人家的聘礼了，能不嫁吗？怎么倒怨上我了？”
　　刘世交白了她一眼：“杨家怎么了？那个杨丰智还有个卖包子的手艺，我把闺女推到火坑里去了吗？”
　　孙凤芝不再搭话，她提起了一个厚重的木锅盖儿扣在了锅口上，就地盘腿坐了下来，一手抓起一把麦糠填进了灶膛，一手拉着风箱前仰后合地摇晃着身子，把风箱拉得“呱嗒呱嗒”直响；那紧促的声音，仿似给站在自己身边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刘世交下了逐客令。
　　刘世交很识趣儿，恨恨的眼神瞅了瞅只顾烧着灶火的孙凤芝，转身向着屋门口走去。手刚刚搭上把手，正欲拉开屋门，却被外面的人忽然大力地推开了，那个两尺多长的大烟袋正挑在他嘴巴里，却被突然推开的门扇猛地一顶，他含着的烟嘴儿便直直地向着他的喉管里顶了进去……
　　“窝……”刘世交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怪响，想是那烟嘴儿戳得深了些，疼得他作痛苦状地缓缓蹲下了身子，那烟袋杆子猛地顶进他的喉管深处，可想而知的难受。他蹲着身子揉捏着嗓子干呕了几下，抬起头寻摸推门的这个莽撞的孩子，正是他的小儿子刘铁桂。
　　刘世交瞅着站在门口搭着门扇懵着眼神的铁桂，举起了手里的烟袋照着他的脑瓜顶就是一烟袋锅子，或是敲得巧妙，“铛”的一声，像是敲打在了锅沿上，竟然很是清脆。
　　“哎吆！”刘铁桂一个健跳退后几步，疼得他呲牙咧嘴直“吸溜”，瞬间堆积起了扭曲的五官。一只手狠狠地揉着头皮，挤眼撇嘴，表情怪诞，惊恐的声音大声道：“爹！你想干吗？想谋杀亲生儿子吗？”
　　“小王八羔子，是你想谋杀亲生老子！你若是推门再急一些，这烟袋杆子就把我穿嘴而过了！”刘世交恨恨地说着，揉搓着还难受着的脖子，烟袋锅子哆嗦着，看样子还想打，却被身后的孙凤芝一把夺了过去：“你怎么打孩子没轻没重的，这个玩意儿敲脑壳多疼！”
　　刘世交表情痛苦，指了指门外的铁桂儿，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什么。这个时候他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因为嗓子眼实在是疼得难受。刚才被孙凤芝指责，想是有些生气，嘴里积攒了一口唾沫，又不得不咽，咬着牙狠狠地咽下去，明知道会带动嗓子眼的疼痛，唾沫走过嗓眼儿的时隙，他又是一阵五官乱抖的表情。
　　铁桂见孙凤芝已经把烟袋抢在手里，爹的手里没有了打人的器械，也就不再怕他，遂一边挤着眼泪朝着孙凤芝走去，一边委屈地应着：“娘！都给我敲了个大包，你摸摸，这里，这里……”
　　铁儿低着头给娘看脑门儿，孙凤芝抬起一只手爱惜地摩挲着他的头顶，果然，那一块儿鼓起了一个像鹌鹑蛋那么大的肉疙瘩。护犊心切的孙凤芝抬起头盯着刘世交，想再把他责怪一番；但看了看他揉着脖子痛苦的表情，终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反而看着铁桂奚落了起来：“你这个孩子也真是，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毛愣愣的，你着急跑个啥子嘛！”
　　“我，我大姐来了！”铁桂回着，仍然揉着脑瓜顶。
　　凤桂站在桂花树底下，早就听见门外有牲口嘶叫之声，她慌忙迎了出来，来的正是大姐刘丹桂和她的丈夫杨丰智。
　　“姐姐，姐夫！你们来了！”凤桂迎上去，甜甜地叫着。
　　院门之外站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便是凤桂的姐夫杨丰智。他手里牵着一头小毛驴，毛驴的脑门儿上还拴着一根大红的绸缎，绸缎下垂着一个颤悠悠的丝绸花，驴背上绑了七八尺宽的“横叉木”，（旧时的女子坐驴，为了安全起见，所以在驴背横着绑了一根木棍，一是提防驴子掉进枯井，二是防备毛驴摔倒伤了主人。）一个满面春风的美女子侧着身子坐在驴背上搭着的一块大红色的坐垫上；脖子上围着一块儿大红的围巾，身着一整套大红的衣裳，头上插着一朵大红色的绸缎千层花，修尖的小脚上蹬着一双小巧的尖头红布鞋，白脸微施粉黛，一副俏模样，此人便是凤桂的姐姐刘丹桂。丹桂比凤桂大了三岁，二人的容貌却有几分相像，只是丹桂的身形比妹妹略微胖了一些。
　　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新媳妇成亲整一个月的时日，小两口要双双回娘家探亲，是为“回门”。今天是丹桂成亲回门的日子，又恰巧是中秋佳节，所以丹桂急着赶过来，和娘家人过一个中秋节，吃个团圆饭。
　　杨丰智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听见了凤桂的呼叫，却没搭话，只是一边往树上拴着毛驴，一边回头朝着她傻笑。
　　刘凤桂紧赶几步，来到毛驴身侧，双手搀住丹桂欲把她搀扶下来，却被丹桂拨拉开了手臂，笑着说：“妹妹这是做啥，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还用你搀扶？”说着，一个小跳就跳下了并不算高的驴背。
　　凤桂慌忙伸出双手把她架住，笑吟吟地说：“姐姐可真是灵活，你现在可是千金之躯，我怕你闪着肚子里的小外甥！”
　　“去你的，妹妹别说笑，哪有这么快！”丹桂紧着回道，双颊绯红，语气娇啧。
　　凤桂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姐姐穿着这一身的红衣裳真是漂亮！”说着话，接过了丹桂臂弯里挎着的一个蓝底白花儿的粗布包袱。
　　丹桂笑笑，看着她的眼睛：“怎么着，妹妹是羡慕了？用不了多久，你也会穿的。”她拉住凤桂的手，又问了一句，“对了，你和南村刘老三家那个刘青玉的婚事怎么样了？”
　　姐姐一提起这档子事，凤桂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刚才那种欢喜的神情已然荡然无存。丹桂似乎察觉出了她微妙的神情，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妹子！”
　　凤桂没再搭话，好像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只是搀着姐姐的胳膊向着院子里走去。丹桂亦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笑了笑，没再追问，两人并排着踏进了院门，后面的杨丰智紧紧跟上。
　　“姐姐，你这包袱里装的什么好东西，怎么还感觉热乎乎的？”凤桂捏了捏软软的布包袱，问了一句。
　　“咱爹喜欢吃你姐夫蒸的包子，所以我们特地蒸了一屉笼，给爹娘尝尝！”丹桂笑着说。
　　凤桂扭过头，看着跟在身后的杨丰智，抿嘴一笑：“姐夫可真是有心呐！你这个女婿当的可真是称职，懂得讨老丈人的欢心。”杨丰智“嘿嘿”憨笑了两声，挠了挠头皮，没言语。
　　丹桂也扭头瞅着杨丰智，语气有了些微啧：“妹妹问你话呢！怎么就会傻笑。”
　　凤桂扯了扯丹桂的衣襟，笑着说：“别这样，我姐夫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我晓得。”
　　丹桂白了杨丰智一眼，回过头来看着凤桂：“还老实人，老实人知道拿着包子哄人开心？当初要不是他的包子讨了咱爹的欢心，我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闷葫芦……”
　　凤桂“咯咯”地笑了，笑得很甜：“看来姐夫的葫芦里是藏着香包子呢！”说着，瞅着杨丰智故意问了一句，“对吧，姐夫？”杨丰智仍然不说话，只是“嘿嘿”地憨笑着。
　　说着话的功夫，姊妹二人已经进了院子。院子里的那帮后生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不约而同地扭头打量着两个人。这姊妹二人可是口埠村的一对桂花，那美妙的姿色十里八村没人能比得了。那帮学徒的后生们都是光棍汉，又有哪个不会贪恋美色多瞅上几眼呢？
　　院子里的徒弟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举首凝神细看，就连东屋门口的李政泽也忍不住朝着这里张望，所有的呆板脸都像是向着阳光扭转的向日葵。随着二人的巧移金莲缓缓转动着脑袋。
　　只有一个人没有如此，正是那个董武，他弓着腰，低着缠着绷带的脑袋，拉动着手里的木锯，似乎是不会为之所动。其实，没有谁能比他看得更清楚了，这小子的一对斜愣眼，总是给人造成视觉上的误差。别看他目光斜视，看东西却是格外清晰，且比正常人的视力还要强上几倍。自从凤桂站在南墙根底下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一直没从她身上摘下来。
　　此时的他，貌似专注地锯着踩在长凳上的方楞木，眼睛早就把缓步进院的如花儿一般的姊妹二人盯死了，嘴角竟然垂下了一缕泄涎。蹲在他旁侧的李士华手里握着墨斗，瞅了瞅院门口走进来的二位美女子，又看了看董武的一副馋模样，随手举起一块木条子拍了拍他的大腿：“五哥，看傻了？”
　　董武愣了个神，嘴角一吸溜，把泄涎重新嘬进嘴巴里，瞪了那人一眼：“别瞎说八道，快干活。”说着，又歪歪扭扭拉起了木锯。他虽是干着活，眼角却仍然不断地向着姐妹两人瞟着。凤桂早就察觉了他色眯眯的眼神，连瞅都没瞅他一眼，与他擦身而过的当隙，还故意轻咳了一声。
　　凤桂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三个人表情不对付。爹揉着脖子一脸的痛楚感，小弟搓着脑门儿呲牙咧嘴，而娘却站在他们的中间，双手揽着铁儿的肩膀，表情严肃。
　　“你们这是怎么了？”凤桂环顾了一圈儿，把众人挨个打量了一番，问道。刘世交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指指自己的喉咙，轻轻“啊啊”了几声。
　　这个当隙，跟在二人身后的杨丰智进了屋子，看着刘世交喊了一声：“爹！”杨丰智这样惜话如金的老实人，能叫这么一声很是难得。刘世交亦是想应答，喉管里却是隐隐作痛，终究是没说出话来。朝着杨丰智苦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算作回礼。
　　“爹！我给你捎来了你喜欢吃的肉包子，杨丰智亲自给你包的！”刘丹桂说着，笑着抖了抖手里提着的那个碎花布包袱。须知，女婿多久没来了，他馋这一口都馋了一个多月了，喉咙虽疼，嗅觉却灵敏着呢！他们还没进门，刘世交早就闻到了那香喷喷的肉包子的味道，
　　刚才大女儿一提这个，刘世交更来气，喉咙疼得这么厉害，看来是无福消受了。想到这里他就窝火，快步走到孙凤芝的身边，从她的手里一把夺过了那杆长烟袋，一转身出去了。
　　“娘！我爹这是怎么了？”凤桂看着孙凤芝问到。
　　“刚才铁桂进屋急了些，碰到了他的烟袋，烟嘴儿或是顶着他的喉咙了！”孙凤芝说着，扭头瞅着丹桂，“大妮儿，别再提包子的事了，看来这次他是吃不成了。吃不成，他还会不恼？”
　　“喔！让丰智带着他去药房看看吧？别再伤着哪一块儿！”丹桂语气有了些顾虑。
　　“没事，由他去吧！觉得不行他会自己去看的，不用管他！”孙凤芝说着，从丹桂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袱，转身放在灶台上的一个盛着煎饼的大簸箩里。
　　灶口红彤彤的，虽然多久没填麦糠，灶膛里依然窜着微弱的火头，那口八印大锅的锅盖缝隙里飘袅着一缕缕的水蒸气，那里面炖了满满一锅的猪肉萝卜片子，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味道。
　　孙凤芝瞅着铁桂：“娃子，喊他们来吃饭吧！”
　　铁儿“嗯”了一声，走到门口，朝着院子里亮开嗓子喊着：“哥哥们，都来吃饭了！”
　　院子里的“乒乓”之声随即停了下来，徒弟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陆续向着屋门口走去。
　　刘世交坐在东面敞篷仓库里的一条长凳上，看着满满一屋子的物件出神，这可是他积攒了半辈子的全部家当。他没挪动身子，却从腰里的绣花荷包里捏出了些许的烟丝填进烟锅，着力摁实了，一头叼在嘴巴里，划着洋火点上，只抽了一口就不断地咳嗽起来。他揉了揉还疼蚩蚩的喉管儿，赌气地将刚刚点上的烟袋连续不断地向着凳子上磕去，那些烟丝便都散落在了地上，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刘世交抽了抽鼻子，似乎是闻了闻从北屋里飘出来的一股子香味儿，然后转过身出了院子。
　　刘世交没有想到，正是他这个不经意间的举动，给他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东屋门口的李政泽还在那里忙活着，他把熬成稠黏状的松胶正仔仔细细地刷在刨好的木板上，认认真真地将它们对接在一起。这个当隙，屋门口出现了刘凤桂的身影，她是瞅着爹在仓库里打了一个逛荡出了院子，才抬脚向着东屋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政泽哥，先吃午饭吧！有什么活儿下午再干！”凤桂的声音很小，但是透着委婉的柔情。
　　李政泽抬眼看着她笑了笑，那对墨黑的眉毛挑了挑：“你们先吃吧！熬好的松胶得一鼓作气用上，冷了可就糟蹋了。”说着，又拿起那把毛刷子沾了沾黏糊糊的松胶，在一块木板上刷了起来。
　　刘凤桂没挪步子，只是低头看着他，说：“政泽哥，今天是中秋佳节，我娘可是特地做了好多好吃的呢！”
　　“我知道，谢谢师娘了。我真的丢不下手里的这个活，你先回去吃饭吧！我得等一会儿才能过去！”李政泽回了一句。
　　刘凤桂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缓缓向着屋门口走去。李政泽抬起头，看了一下她走去的背影，神情有些凝重地轻叹一口气，又低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两人说话的这一幕情景，却被站在屋门口一个人看了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