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并非无情别新家之一

　　又是一个四月十五，同样风和日丽春意盎然。卯末辰初时分，上藏山之路熙熙攘攘，游人似过江之鲫。可偏偏有人——一美髯飘拂玉树临风者，一浓眉大眼敦实精悍者……他二人一前一后逆人流而下，似乎是因虔诚进香，赶了个大早。
　　美髯者自然是“藏山乾坤剑”，精悍者竟然是“夺命锤”于戈！这一为侠客，一为奸宄，有道是“薰莸不同器”。他二人一路和光同尘而行，未免匪夷所思。好在他二人毫不介意，与他人有何相干？
　　原来，贺振见这于戈之浑，更多的却是浑厚实在。如此纯朴之人，怎会与奸猾险恶之徒臭味相投？定然另有缘故。
　　“藏山乾坤剑”遂关照衙役将“袖中剑”王卜押至一旁，详加审讯道：“……那夺命锤于戈，人虽浑朴却并不愚钝，怎就与尔等成了一丘之貉？尔从头到尾从实招来！若有一丝不实，后果自负。”
　　“袖中剑”王卜自然乖巧得很，招供道：“于戈本是彭城人氏……”
　　其实于戈原本人称“拼命锤”，一身横练功夫颇有几分火候。因其为人耿直侠义，常有帮扶弱小之举，也算彭城一条好汉。
　　数年前，屯骑校尉安泰奉命助彭城太守王玄谟守彭城，“绵里藏针”褚文自当跟随前往。这褚文虽已投身行伍，却忘不了江湖上帮派势力诸多好处。原本就与“袖中剑”王卜同流合污，后又结识了“入帷蜂”何仁。说是结为异姓兄弟，可时日一久，何、王二人见褚文其实只当自己奴仆随从，有心与其断绝往来，却又畏惧褚文心狠手毒，刀术暗器诡谲难防；且老褚家有财有势，是个靠得住的大靠山……何仁、王卜心眼活泛，更不计较面皮，不谋而合索性自降辈分，一道跪行大礼，拜了褚文为师。褚文既然跟随安泰前往彭城，命王卜、何仁去彭城侍候自己，天经地义。
　　这师徒三人自然不是安分货色，初到彭城尚算规矩，不多久便原形毕露——恃强凌弱家常便饭，巧取豪夺肆无忌惮……偏就有个没眼色的背时人拉住王卜兜售起了一匹素缣，自然是拿肉逗狗，亡肉伤手。
　　恰巧“拼命锤”于戈路过看见，这“闲事”他焉能不管？一言不合处，王卜“黑虎掏心”朝着于戈便是兜心一拳。这王卜人高马大，而于戈则身材粗短，这一拳倘打得实了，于戈粗短之躯只恐会得飞了出去。
　　然而煞是古怪，这中拳的于戈仅只晃了一晃，并怒斥王卜道：“尔这贼坯好没道理，且吃我一锤再讲！”
　　王卜见这粗短之人不闪不避，硬是挨了自己一拳，竟然连眉头也未曾皱上一皱。暗自吃惊处，又见其人赤手空拳却胡说吓人“吃我一锤”，看来是个神智不全之人，禁不住好笑起来道：“嘻……尔这呆……”
　　王卜只当此人皮糙肉厚“呆子”一个，正欲拿其逗弄逗弄，寻寻开心，谁知这“呆子”却“呆”得叫王卜目瞪口呆——怒吼一声“横冲直撞”，原本粗短之躯恰似一肉球便撞了过来。
　　王卜几曾见识过有人拿自己血肉之躯当作兵器与人拼命的？猝不及防未免手足无措，叫这“呆子”撞了个正着。王卜口中尚有个未曾来得及吐出的“子”字固然被撞得倒逼入肚，且连同他那高大之躯晕头转向一退丈余，一时里身不由己，一屁股将泥地砸出两个坑来。只觉得似乎筋酥骨散，顿时心悸肉跳，两眼直冒金星。
　　众目睽睽之下，“袖中剑”王卜这个亏吃得虽说不小，却不及这个台坍得更大。片刻过后，王卜他撞飞的魂魄总算重又归位，爬起身来，运功使力处并无大碍。看一眼那并不呆的“呆子”，已然若无其事逍遥自在去得远了。
　　“袖中剑”王卜本不是个吃得起亏的货色，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欲尾追上去玩一玩“袖中剑”扳回本来，却听有人招呼他道：“师父有事吩咐！”
　　王卜扭头一看，见是“入帷蜂”何仁。而数丈开外尚有一人正阴森森盯着自己……不是师父“绵里藏针”褚文，还能是谁？王卜禁不住心头发慌，自己这坍台事小，可丢了师父面子，只恐不好交代。却又丑媳妇不得不见公婆面，正欲问一问何仁，师父有何吩咐。何仁已然尾随那“呆子”而去，只得独自忐忐忑忑领受师父责罚去了。
　　总算褚文这一回并未责罚王卜，仅只关照其道：“此人戆直可用，且又勇悍不凡，正好为我所用。尔暂且莫去招惹于他，待何仁打探得此人详情回来再作计较。”
　　何仁人称“入帷蜂”，打探之能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一个圈子兜了转来，便已探明那“呆子”来龙去脉。禀报褚文道：“此人姓于名戈，家住城南。父母早故，孤身一人。因其偶遇高人指点，一身横练功夫以身作锤，挡者披靡且又不惮抱打不平，因此人称“拼命锤”。只是为人处世不知变通，未免得罪人多，以至空有一身功夫却无用武之地。现今唯有为商贾人家看夜护院，谋取生计……”
　　褚文听过禀报，眼珠一转便已有了计较。命人请来南门卫哨法曹，先是美酒佳肴款待得这法曹诚惶诚恐，继而遗以财帛买他个死心塌地。末了告知自己意欲何为——请这法曹率手下围搜于宅，收押于戈，诬其为盗，施以刑辱却不可伤及性命。至于栽赃陷害，自有“入帷蜂”何仁责无旁贷。
　　这法曹得了好处，更不敢得罪“绵里藏针”褚文。那“拼命锤”于戈虽说无辜，却万万不该招惹上了“褚大人”，这法曹哪里还顾得了许多？遂按照“褚大人”吩咐，当夜便纠集了卫哨兵丁，将于宅团团围住，仅只留下大门任由“入帷蜂”何仁入室栽赃及“拼命锤”于戈自投罗网。
　　那于戈看夜护院，直至拂晓时分方才回到家中。正宽衣欲寐，冷不防众兵丁一拥而入……于戈见是卫哨兵丁，总以为自己未做亏心之事，有理讲理，何愁误会不得消除？便任由众兵丁将自己捆成了个“粽子”。却未曾料到家中竟然莫名其妙搜出了“赃物”，于戈本就口讷，这一来更是张口结舌，满腹的郁结，偏又理不出个清头来。
　　法曹将于戈押回卫哨，诬良为盗一番逼供。这于戈坚不认罪，未免遭受辱骂搒掠。好在于戈皮肉粗糙且有横练之功，而褚文又有关照不可伤其性命，些许折辱并不难熬。反倒是法曹下令断了其饮水食物之苦，这饿上三日两日的尚能勉强支撑。而断了饮水，嗓子眼里干得冒烟的滋味，怎一个“苦”字了得？
　　于戈几曾吃过如此大苦？有心含冤招了再做计较，却明白这一招，便再也洗不去“盗贼”名声。正自“然则如之何而可？”煎熬不休，忽闻有“褚大人”前来巡察。
　　这“褚大人”“清正仁义”——先是命人取来茶水与于戈痛饮，略略讯问即断道：“此乃忠勇之士，所谓赃物，定然另有隐情。如今拓跋魏虎视眈眈，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断不可冤屈了可造就之人……”
　　小小法曹岂敢违抗“大人”之命，连忙打开了“拼命锤”于戈身上镣铐，并引入后厅盥洗了，为其换上一身兵丁装束，任由“褚大人”领了其扬长而去。
　　这“褚大人”自然是“绵里藏针”褚文，一行人簇簇拥拥来到酒肆。于戈饿得伤心，吃得放肆，饱餐一顿后，总算想起了拜谢“褚大人”救命之恩。
　　褚文肚皮里得意，表面却能装出个淡若浮云。反正有“入帷蜂”何仁，将个师父如何武功高强，如何门第辉煌，如何行侠仗义，如何前程无量……吹了个天花乱坠。“拼命锤”能有多大见识？且又是个浑厚之人，不知不觉便已生了追随之念。
　　何仁一看“把戏”玩得火候已到，于是撺掇于戈投拜于褚文门下。于戈几曾料到数日来自己这一场遭遇正是这“绵里藏针”褚文所设之局？反倒以为自己因祸得福，从今往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当即起誓拜褚文为师。褚文遂将于戈“拼命锤”改为“夺命锤”，虽只一字之变，却在告诫于戈——不在乎自己性命未免糊涂，要了他人之命方为道理。
　　于戈交了“好运”，满心欣幸却不曾忘了告诫自己“谨守誓言，忠于师命”。只是这欣幸恰似冰花雪树，日出即化。好运道来得爽气，去得便当。
　　于戈先是认出了大师兄王卜，竟然是那吃过自己“横冲直撞”人锤之招的“贼坯”。后又看出来师父手下一伙尽皆沐猴而冠，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凶恶胜似山大王。然而，于戈上了贼船已无退路，好在褚文尚能量“才”录用，因此于戈得以重操旧业——守夜护卫，仅此而已。有道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时日一长，于戈见多不怪，习以为常便少了些许厌恶。却也绝不沾染罪恶，除非师父遇险，才会舍命重温“拼命锤”旧梦。
　　再后来，魏主拓跋焘忙于征伐北燕，刘义隆又因四弟刘义康手下领军刘湛、长史刘斌等倚仗刘义康权势，骄倨无礼乃至密谋拥戴刘义康取代刘义隆……弄出一场狱诛之乱。刘义隆遂认定欲攘外则须先安内，连忙诏令安泰返回建康，褚文一伙自然跟着沾光。
　　于戈本就无牵无挂，再说褚文正是看中于戈戆直愚忠，这才施奸计骗了他来护卫自己，焉能放他离开贼船？回到建康后，于戈一仍旧贯，心无旁骛为师父守夜护卫。这一回北上追捕“藏山乾坤剑”，来到盂县竟然鸠占鹊巢残杀良善，于戈老大不忍，却又不敢对师父无礼，唯有私下里责怪王卜、何仁太过心狠手毒。王卜与何仁虽说难免讥笑于戈不见长进，肚皮里却也对褚文奸杀无辜女子不以为然——“这世上可人的女子并不太多，何苦一奸而杀暴殄天物？杀了一个岂不是少了一个？”
　　其实于戈仅只目睹了其落脚处一家老小遇害之惨，却不知褚文夜间外出的罪恶勾当。要不然，他于戈只恐得重新思量思量，如此师父这般“再造之恩”了。
　　“藏山乾坤剑”讯问清了于戈的根底来路，自然不忍如此一条血性汉子糊里糊涂将条浑厚之命送在这北国异乡。只是这于戈之浑竟然浑得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藏山乾坤剑”再三开导其“只须实话实说，自己并未参与罪恶”。并告知其“绵里藏针”对其那“再造之恩”其实只是诡计一条。谁知于戈他该通的不通，不该通的偏通，反倒认定“藏山乾坤剑”挑拨离间，且将褚文之罪承担了。
　　贺振见这浑人转不过弯来，唯有以迂回之术——请冯县尉提讯褚文、王卜，并点了于戈哑穴，藏身于屏风后旁听。褚文与王卜自然明白皮肉之苦难以忍受，冯县尉按“藏山乾坤剑”所请之问，他二人如何还敢有半句假话？而屏风后于戈口虽哑，耳却不聋，褚文、王卜又招供清晰。于戈人浑厚，并不呆，这才晓得自己落入圈套上了贼船，偏还呆头呆脑替贼顶缸……恨不得连抽自己十七八个耳光。
　　这叫作天不灭忠厚之人，于戈方能遇上“藏山乾坤剑”，得以幡然悔悟，岂非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尤为难得的是，大侠“藏山乾坤剑”非但为其开脱了罪责，且还助其盘缠并叮嘱其道：“回去彭城安分守己，再也不可惑于阴险之徒花言巧语。尔横练之功已有小成，不妨扎实练、知变通。真英雄何患无用武之地？”
　　贺振义举及一番叮嘱本是天性使然。然而于戈虽浑，却明白“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理。何况大侠“藏山乾坤剑”之恩方为恩同再造，或许这于戈报恩心切，又或许其福至心灵，竟然不愿返回彭城去，斗胆跪求“藏山乾坤剑”道：“……无以为报，今生今世愿在大侠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