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5）

　　大三的时候，外公得了一场大病——胃出血。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那大概也是他平时经常不按时吃饭和操劳过度而落下的病。发病的那天晚上，舅舅半夜把外公送到了山下的易医生家中。易医生看到外公痛苦的表情，只是象征性的治疗一下之后便又开着车子连夜把外公送到了的临镇白兔潭镇上的二医院。后来听母亲说，幸亏送去及时，不然外公的命都有可能保不住了。事后，易医生跟母亲说，其实，当时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当我看到老头子痛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想想老头子平时的忍耐力，就知道这病怕是不轻了。
　　出院之后，外公的身体在家中修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慢慢恢复了不少。然而，毕竟是老人家的身体，这场大病之后外公虽然还是可以下田去做点事情，可毕竟不再是之前的那副身体了。农田里的一些重活也都交给舅舅了，舅舅刚开始做的时候显得很不熟练，依旧还是有些毛手毛脚的，不过外公却也不再说舅舅什么了。舅舅自从结婚之后就变了许多了，人也懂事了许多，没有再如同之前那般的游手好闲了。偶尔也还是会打打牌，但是不会再如同以前那般的连夜连夜地去赌了；有时打牌回来得晚了一些，舅妈便会生气，而舅妈一生气，舅舅就可能会连着好些天都不上麻将桌了。
　　而舅舅在结婚后不久，表妹又出世了，之后舅舅打牌的瘾似乎彻底的没了。不过，虽然农田的活交给了舅舅，可是外公却始终都还是闲不下来，毕竟舅舅自己也有自己的工作，他不可能如同外公那样一天到晚守着那点农田，所以外公在身体恢复一些之后便又经常会去农田菜园里看看了，找点事情做。其他的时间里，外公便是陪着他的那头大水牛了，而大水牛却也被外公养得越来越壮了，黑黑的皮毛油光油光的，看起来很是精神。
　　母亲曾经在电话中跟我说过，她说农村里，七十岁以后的老人身体就生不得大病了，一生大病，如同蛤蟆上灶，不死也要褪层皮。外公自从胃出血之后身体慢慢的恢复了，可是人却大不如从前了，不久之后，其他的病接二连三又袭来了。在不久之后，外公又经常说胸口痛，一去医院检查，却又发现外公患有冠心病，再接着不久又得了白内障。外公的视力急剧下降，看东西也开始模糊起来。尔后，舅舅跟外公商量着要把那头水牛卖掉，舅舅说：“我需要去镇上上班，你现在眼睛也不方便了，这样牛就没人管了。”这次外公没有生气，他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舅舅见他摇头却也没有再劝了，他知道老头子的性格，正如同他当年不肯卖掉那片树林一般。
　　舅舅现在却也不再怨外公了，为人父母的他现在也知道作为一家之主的难处了。于是舅舅便对外公说，你就尽量不要出去放牛了，山里路陡，有时间我去山里头割些野草来喂牛吧。然而，外公却不听，他说你一天工作已经够忙了，我现在还能走动，我只是看不清，并不是看不见，放牛还是没问题的。就这样，外公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又开始去放牛了。
　　刚开始家人还是很担心，可是外公出去放过几次牛之后都平安回家了，大家也才渐渐放心下来了。只是，外公对光线感光不是那么敏感，有好几次回家天都快黑了，而外公回家的时候却以为还是只是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外婆说起这事的时候，外公也只是笑呵呵的说，我还以为天还没黑了。外公自从放牛之后，心情又变得比以前好多了，只要有老牛陪伴着他，他的脸上的笑容总是会舒展得宽宽的，所以一家人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从山坡摔了一跤，摔倒了山坡下的荆棘丛中，回到家中的时候，脸上，身上满是刮伤。外婆知道后骂道，知道自己看不清了，还要爬到山上去，你是存心不想活了。听到外婆骂他，外公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舅舅也在一旁抱怨着，幸亏没有摔到骨头，只是一些刮伤，不然的话还真的就麻烦了。
　　外公依旧还是没说一句话，只是坐在那里唉声叹气的。最后，外婆跟舅舅商量还是决定要把水牛卖掉，他们还把母亲和姨妈都叫过去了，要他们一起帮着劝外公。面对一家人的劝说，外公沉默许久之后还是点头答应了。最终，大水牛还是被卖掉了。当那人牵着大水牛走的时候，外公坐在房间里，却也没有出去看一眼。
　　本以为老人会就这么平静下来，可外公却始终还是无法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在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开始出去走动了。他总是刚开始他还是会凭着他眼中的那点微弱的光亮中摸索着到处走动，有时他会去山中的菜园子里除草，大多时候他就围着明兰湖边的那条路转悠。渐渐地，外公越走越远了，从来不拄拐杖的外公也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了一根木棍，他把那根木棍捣鼓得光光溜溜的，有了那个木棍之后，他不再会只沿着明兰湖周边转了。有时，去他的那片树林去看看；有时，外公也还是会去那片梯田里，他还是会爬到那块山那个晒谷子的坪地上，望着上面发呆。
　　由于外公走路很慢，再加上他对光线又不敏感，所以经常到天黑了都不见外公回来。有几次，舅舅他都是在那个坪地上找到的外公，当舅舅打着手电筒叫外公的时候，外公还依旧坐在那块坪地上，望着山下的明兰湖发呆。天都黑了呢，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呢？找了几次的舅舅也有些生气了。我还想多看一看这明兰湖咧，外公也不生气，不急不慢地说着。好不容易把外公接回了家，外公在家中却又对外婆说道，我什么时候想把爹娘的坟修整一下去，不然到时都无脸去见他们了。外婆吃着饭眼泪哗哗的就流下来了，她知道外公是抱着活不久的心态了。
　　虽然后来母亲还有姨妈都劝过外公，叫他不要再出去了，也免得大伙儿都担心。外公都只是默默地听着，他笑笑，也不言语。后来，外婆看着他的时候，外公还是会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然而只要外婆一转身，或者是带表妹去了之后，外公就又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外婆望着空空的坪地，无奈地摇摇头，算了吧，他实在要出去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这样把他憋在家里会更加难受。
　　大三结束的暑假里，去明兰湖边看了看外公。外公比我想象中要苍老得厉害，虽然母亲经常会在电话中跟我说起外公，然而当我看到外公的时候我才真正的感受到，外公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外公了，他已不是那个依旧还可以农田里忙忙碌碌的那个老头子，他俨然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那时外公的视力几乎为零，当我看到外公时，外公正弓着背，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右手则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在明兰湖边的路上不断的敲着，如同瞎子一般。然而他却没有瞎子那么好的身体了。看到这样的光景，我忍不住颤抖地大声叫道：“外公！”外公听到我的声音似乎很高兴，他立马停了下来站立在路边，手中不断在敲打着木棍也骤然停了下来；接着，幽深的皱纹舒展开，嘴巴微微的张开，牙齿已几近脱落掉光。
　　“是泉清来了啊？”外公听到我的声音高兴地问道。
　　“嗯，外公是要出去么？”
　　“出去走走，打发打发时间。”
　　“就你一个人吗?”
　　“当然。”
　　“可终归还是有些不安全吧。”
　　“没关系，身体虽然是差了点，但是这里路我熟悉着呢，我甚至都还能爬到山坡的晒谷坪里呢！”外公假装得信心满满地说道。
　　“哦。”我应和道，劝说的我也没有再多说了，我想母亲他们已经不知劝过多少回了，而外公心里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没有了牛，现在都不晓得该干些什么，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日子了。出来走走，都觉得心里空荡荡了。只是我确实已经老了，或许也该退休了，可一闲下来的日子却又不知道怎么打发了。原本我以为我会一直可以这样继续劳动，耕田、放牛、除草、插秧……也从未想过要停下来，可是自从得了那场大病之后，我才发现一下子什么都变了。就像明兰湖的突然变化一般，我无法再耕种，无法再上山砍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连走路需要拄着拐杖了，眼睛也越来越不行了。人呐，不得不服老喔！”说完，外公自嘲般地笑了笑。
　　“外公会长命百岁的……”我有些笨讷地安慰着外公
　　“我虽然老了，可我的脑袋并不糊涂，你就不用学着他们那样安慰我了，再说你也学不来。”外公打断我的话说道，“不过我的精神状态却也真的也不是很好了。人老了，特别是闲着等死的时候，思想又会时不时的紊乱。小时候的事情又会时不时的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些事情就仿佛明兰峰深山里在小孩子时留下的种子，当自己置身于明兰峰的深林的时候才感觉到那些种子已经在深林里长成了参天大树。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些东西在你的脑袋里在不断的成长，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而只有在人快入土的时候又才能看得到它们，看得清它们。人老了，眷恋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多了。说真的，泉清啊，现在外公有太多的东西想看啊，特别想看看现在的明兰湖，只是每次站在山坡上的坪地上望着空茫茫的明兰湖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可我就是想看呀，我是多么想再清清楚楚地看上明兰湖一眼啊！”
　　外公说着一边注视着前方的明兰湖，尽管眼前于他来说或许仅仅只是一片灰暗的世界，可我仿佛看到了外公眼中的少有的深情。那眼神中饱含着他对这片土地的爱，只可惜外公再也难得看得到了。看着外公，我想起了儿时外公带着在山坡上的晒谷坪里望着山下明兰湖时的那种神情。我一边搀扶着外公，一边也开始细细得打量着明兰湖来，或许太久没有来这里了，此刻的明兰湖却似乎和我已经相隔很遥远。
　　回到外公家中后，外公又硬是拉着我在他家门前的坪地上坐了下来。外公家入口处的那片竹林很是繁盛了，在夏风中摆动着，发着嗦嗦作响的声音。那天，外公给我讲了许多他孩童时光，讲起了他第一次跟姥爷去山中打猎的故事，讲述着他那个年代的山清水秀，牛壮鱼肥……这个一生都沉默寡言的老人似乎想把他平身的事情都讲给我听一般。我只是安静的在外公旁边听着，一直到外公也累了，他才停息下来。
　　午饭之后，外公躺在后院的竹床上睡着了，而我则一个沿着明兰湖走着，静谧的天宇。涨水之后的明兰湖依旧广阔，明兰峰依旧高耸，只可是一切都已不再如同儿童那般的美丽了，那些美丽都只是一个曾经的存在，而外公跟我讲的他印象中的那些曾经的美好，无论他怎么跟我描叙，我想我都是无法看到了。
　　回到外公家的时候，小表妹又吵吵嚷嚷着要我陪她玩，她也吵嚷着要去明兰湖边去玩耍，不过却也被外婆喝住了，小孩子一下子便又哇的哭出来了。于是，我又只好带着表妹出去走走，小家伙一路上很是兴奋，显然，才刚刚懂得丁点事的她现在对明兰湖无疑是充斥着新鲜与好奇的。小家伙一边牵着我的手，一边活蹦乱跳的在明兰湖走着，望着无忧的小家伙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自己曾经在这里这段神秘而又无忧的时光。只是，如若将来的某一天我跟她讲起我的那段儿时的时光，小家伙又能否体会到我的感受呢？突然之间，我隐隐约约的知道外公在跟我聊天的时候想着是什么了，也仿佛知道他内心在渴望表达的是什么了，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对自己内心感情深处最本质东西的表达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