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死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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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有不少热心的朋友劝我忘掉过去的伤痛与忧愁。朋友们说，只有忘记过去的伤痛与忧愁，心情才会舒畅，生活才会更加美好！
　　可是，我忘得了吗？我忘不了啊……
　　二堂兄遇难的第二天，我躲到了大妹的家里，从袁泽民那里找来了霍达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想以读书化解我满腔的忧愤。可是，我的内心依然牵挂着二堂兄的善后事情，依然为他的八个幼小的儿女忧心如焚……
　　虽然我并没有将我对案情的梳理递交给办案警察，但警察一定能够通过调查取证而获取相关信息。道理很简单，我这个业余侦探都能发现的问题，专业侦探岂能疏忽？
　　“死错了人！”在二堂兄遇害的当天，就有不少人发出这样的感慨。人们普遍认为，死谁也别死他呀！人们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他是皇亲贵族？他是民族英雄？
　　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他的特殊就是他生养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小子，他是一个拥有八个孩小子的父亲，他的负担太重了。说起来，我的那个二堂兄这些年来，过得也确实不容易。在重男轻女的孝昌，他竟然一连气生下了七个女儿，却不见儿子，弄得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矮人一截。好不容易盼来了儿子，他自己却命丧黄泉！
　　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家族中人才自发地组织协调；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我才违心地设计了一套违背法理的程序，诱导协调人员，力争为他争取更多的死亡赔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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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史以来，刘家牌坊从来没有发生过族内相残致死的先例。可以这么说，我的二堂兄的不幸遇难，不仅仅只是他们那个十口之家的塌天大祸，也是凶手父母的今生劫数；同样，也是我们整个刘氏家族的灾难与耻辱！他的遇难，不仅令他的家人悲痛欲绝，也令凶手的父母生死两难，更是使一族上下，蒙受手足相残的奇耻大辱！
　　凶手的父母承担那么重的赔偿债务，仅靠两亩薄地，何年何月是个头？以后的日子，将注定暗无天日，生不如死！如其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日小子里艰难度日，还不如一死了之图个痛快！
　　因此，这起凶杀案不仅仅只是被害者的劫难，同样，也是凶手一方的灾难，弄不好将会酿成新的悲剧、新的祸患！正是因为如此，这起凶杀案，也牵动着整个刘氏家族老老少少的心！
　　为了防范于未然，族中之人出于一片善心，自动发起了这个善后协调，动员全族上下，全面集资，既是解决凶手父母的经济重压，也是给予死难家属相应的慰问金或安抚费！
　　说穿了，这个协调集资组织，跟慈善机构一样，是一种非官方的组织，并不影响司法判决。倘若凶手与死者任何一方属于其他家族，协调集资人员的工作量就会减轻许多。可凶手与死者都是家族中人，而且双方都十分困难，这就加大了协调与集资的担子。
　　也就是说，关于赔偿死难家属的协调集资，是我们刘氏家族的族中事情，既是家族中人对凶手父母的同情，也是家族中人对被害者的八个幼小的儿女的怜悯，所发起的族内义务捐助，按照我们家乡的说法，就是讨要式的“打盆米﹙一盆米一盆米的敛集﹚！”更明白地说，就是以族规的名义号召，只要是刘氏家族的人，人人都有义务捐助，家家户户必须捐款；一盆米不嫌小，一担米不嫌多；或多或少，全凭自己的能力与善心！
　　让凶手的父母承担赔偿，是为了安抚被害者，替被害者出一口气；族中之人“打盆米”，是为了减轻凶手父母的经济重压，也是平一口气，更是为了杜绝悲剧重演！由此可见，传承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优良品德，从这件事情上，在我们刘氏家族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与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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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医的验尸报告出来了——死者的心尖，被刺有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裂痕；除此而外，浑身上下，没有其他伤痕。伤痕虽然比针尖大不了多少，但正中心尖，一击致命。
　　验尸报告出来了，综合对案情的调查取证，基本可以断定，凶手属于正当防卫！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属于正当防卫而诛杀了死者，理应无罪释放，也无须承担经济赔偿。可是，法律是法律，族规归族规。
　　刘氏家族依然要求法院将孩子判刑，令其接受改造，增长记性，以免日后再生野性，行凶杀人！协调集资，继续进行。
　　这种“打盆米”式的集资，跟救灾赈灾一样，根本就不存在多少之分，也不存在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不受法律约束！归根结蒂，这些“打盆米”式的集资所得的款项，将全部交到被害者的家属手中。而被害者的家属，应该对一族老少的善举表示感恩，却不应该借一族老少的善心而得寸进尺、肆意索取！更何况，凶手还是个孩子，人家也是属于正当防卫！
　　可是，我那大堂兄不仅不知道感恩，反而以一种骄横跋扈的气势，理直气壮地要求获得更多的赔偿！
　　作为遇难者的堂弟，我明知道大堂兄的无厌索取，不仅会令好心的族人心灰意懒，也会令二堂兄死不安生！同时，也会令堂上的祖先蒙羞，更会令我们这班堂兄弟，今生今世，蒙受永远也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可是，我却又无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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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态的发展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我那大堂兄的无厌索取，令族人心冰意冷，族中主事的人们相继撒手不管了，最初的协议作废了。更为严重的是，故者的尸体停放于路边无人过问了。
　　那么热的天气，尸体停放在山坡上任由太阳烤晒，弄得臭气熏天。没有办法，只有求人将其转入堤埂下面的涵洞里，意图借涵洞的温度反差延缓尸体腐烂，掩盖尸体散发的臭味……
　　哎，这做的叫什么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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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明突然到袁家大塘找到我说：“桂舟哥，快点回去，老二今儿出棺。”
　　可是，我却不想回去。
　　他急躁地说：“小国回来了，你不回去怕是又要出事了！”
　　我不以为然地说：“小国回来了嘛的？那么大一班子，他还敢翻花！”
　　胜明说：“你不在屋里他怕哪个呢？”
　　也是啊，他怕哪个呢？
　　小国是家族中的远房侄子，也是当时刘氏家族打斗方面的三巨头之一。他身体灵活，嗜斗成性，方圆数十里，到处都有他打斗的足迹，而且屡战不败。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跟我动过手。我这么说并不是我多么厉害，而是因为我有忍劲儿，总是以理服人，不是被逼得没有退路，我绝对不会出手！
　　当年，二堂兄在他的房背后栽有一些桃树，果子将熟，被人摘几颗也是常事儿。当时，我将我们家的老水牛牵到堤埂外面的荒田里拴好以后，正往回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桂舟叔！”
　　我循声望去，见小国正摘二堂兄的桃子。我警告他说：“莫瞎搞！”
　　他说：“晓得！我只摘几个吃，又不拿走。”
　　谁知，我刚走到湾子当头，我的二堂兄就火急火燎地大喊：“桂舟快点来！”
　　我车身望去，见二堂兄已经钻进了家里，小国也跑进了胜明的家里。我知道事情不妙，他们果不其然地为桃子干上了。
　　我刻不容缓地刚奔到胜明的大门前，二堂兄已经握着那把不知怎么得到的东洋刀，小国也从胜明的家里摸出了一根扦担。我当即警告二堂兄不要动手，之后，便声色俱厉地对小国说：“叫你莫瞎搞你还偏要瞎搞哩！是不是还想跟我动手呢？”
　　他说：“我哪敢跟你桂舟叔动手！我只摘几个吃，又不拿走，他就不得了了，骂的难听死了。”
　　“算了，他的不是我说他，再不能闹了。”我对小国说完，又对二堂兄说：“自己屋里侄子摘几个桃子几大个事儿，何必闹成这样！”
　　算是他们俩卖给了我一个天大的面子，当即各自收手。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搏杀，就这样被我轻而易举地平息了，以后也是相安无事，这也是我这一生中所做的引为骄傲的一件事。
　　可是后来，我听说小国在外面犯案潜逃，几年不见，怎么会突然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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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胜明刚来到堤埂上，便听见涵洞下的鞭炮响起了。我立即加快了脚步来到湾子西头的桥头上，放眼在送葬的人群中寻找，并没有发现小国的身影。我尾随着人群来到西大塘西边的山梁上，目视四方，这才发现小国正和福舟、金舟一起朝这边走来。哦，三巨头汇齐了！
　　小国来到跟前很亲热地喊我：“桂舟叔！”
　　“这次回来赶的不是时候。”我对他说。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又警告他说：“不准闹事！”
　　他说：“放心桂舟叔，我不会闹事！”
　　小国确实没有闹事，二堂兄也被安全地下葬到祖坟园里。二堂兄为他的冲动与莽撞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被埋进了泥土。他的死，留给他的妻儿的，是不尽的痛苦、不尽的思念；留给我的，是满腹的屈辱与忧伤；留给世人的，则是不尽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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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当初如果没有父亲因为耕牛的越冬草料对我的追骂，也就没有我对父亲的冒犯，我也就不会羞愧难当、后悔莫及，也就没有我与二堂兄的彻夜长谈，也就不存在有二堂兄的老屋﹙刘家牌坊﹚游说，更不会存在他的得意忘形，也就不会发生那一惨厉的悲剧！
　　所有这些，归根结蒂还是因为我的二弟的早稻稻草。如果我那二弟能够自觉地将自己的稻草挑回家中，也就没有后面的所有事情发生！
　　也许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死错了人，死的人不应该是二堂兄，因为他有八个儿女。那么，死的人应该是谁？是双清还是连成？双清和连成被称之为一对哈狸猢，又都是光汉条，没有女人更无儿女无牵无挂，死不足惜！可是，双清和连成，也是父母生、父母养，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啊！人的能力大小、地位尊卑虽然有别，但生命的价值应该是等同的，谁生谁死都不能取决于某人的意愿，凭什么双清和连成该死你们都该生？！
　　哦，我突然明白，死的人应该是我！我是父亲膝下的长子、是弟弟妹妹的哥哥，我应该为父亲分担忧愁、替弟弟妹妹扛起所有的艰难！可是我居然没有，既没有为父亲分担忧愁，也没有替弟弟妹妹扛起所有的艰难！所以，我该死！
　　我的确是想死，可阎王爷不收我，我也没辙！
　　然而，我的这位说我从来没有管过耕牛的二弟媳，在二堂兄去世了十年之后，在父亲去世不久，还嫌没有将我整死，居然还在我的面前耍她的那点儿小聪明。我真的弄不明白，这个看上去光眉秀眼的女人，到底是一枚外面光的驴屎，还是一条鲜艳的蝮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