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反 目

　　兄弟二人靠着逃兵留下的两杆长枪，开始了自己的剪径生涯。但凡在这经过的商贩，所干营生都是贩违走私之类的，也有客商为了逃避大路官府士兵的盘剥，专挑小道而行。二人主要捡人手较少的外地客商下手，碰见人多势众的大队客商，两人还是乖乖的给人引路，挣个赏钱。二人剪径一般不伤人、不动人货物，留下一部分钱财即可。当然遇上态度蛮横、不予合作的，甚至穷凶极恶之徒，二人也不介意把他们长眠于此，埋骨沼泽深处。
　　崔豹十八岁那年，二人积攒了第一笔财富，过年时，崔豹让崔虎跑到十八里营买了一大扇猪肉，挨家挨户分肉，每户三斤。鬼坑村崔、杨两姓，三十多户人家，一家不少。杨四妮家也分了。当杨四妮兴高采烈地掂着猪肉，走到家门口时，被父亲杨书轩拦下。
　　杨书轩说：“把肉扔了。”
　　杨四妮说：“咋了？爹，这是豹哥……”
　　啪！一个嘴巴子扇在杨四妮脸上。杨书轩声色俱厉：“扔了，没出息的东西！”
　　杨四妮捂着脸委屈的说：“扔就扔呗，干啥打我脸？”
　　杨书轩转过身去说道：“是有人想打我的脸！”
　　杨四妮莫名其妙道：“谁想打你的脸了？谁呀……”
　　年没过完，鬼坑村突然传着一则消息：崔豹崔虎卖猪肉的钱，是剪径剪来的。兄弟二人发得是不义之财，干得是伤天害理的买卖。家家的猪肉都吃的惊疑不定起来。大家再瞅他俩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二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辟谣，表示了沉默。
　　过罢正月十五，二人收拾好行装，准备前往鬼坑深处、搬到二郎庙居住。崔豹把暂居的院子还给了邻居崔二毛。并付了几年暂居的钱。崔二毛说：“豹弟，这本是你家的院子，是你爹为了还赌债贱卖我的。现在你既然把钱给我了，这院子还是你的。”说罢，把钥匙又还给了崔豹，然后，赶紧关了房门。
　　崔豹无奈笑了笑两声，摇了摇头。
　　二人走到堤下，过了太行堤河，就进入鬼坑。太行堤南坡下有条河，本来没有名字，因为紧靠着太行堤，村里人就叫它太行堤河。鬼坑人还在河上面修了座木桥。
　　木桥上站着一个人，杨四妮。
　　杨四妮问道：“豹哥，他们说你买肉的钱是剪径剪来的？”
　　崔豹看着杨四妮一会，答道：“是的。”
　　杨四妮又问崔虎：“真的？”
　　崔虎点点头说：“真的。”
　　“哇！”杨四妮猛一嗓子，“你们这是杀富济贫的梁山好汉啊！”
　　听见杨四妮把他俩比作梁山好汉，俩人笑了笑，崔虎说：“四妮，你来入伙吧，给我们当狗头军师！”
　　杨四妮苦笑着说：“恐怕我还没当上军师，我爹就先把我这狗头摘了。”
　　崔豹说：“四妮，崔虎逗你呢，我们那配得上梁山好汉的称呼。四妮，你今年多大了？”
　　杨四妮答道：“我今年十六了。”
　　崔豹说：“嗯，跟崔虎一样大。你读的书可比崔虎多多了。你好好读书，等天下太平了，就考取功名。要不，就在咱鬼坑办个学堂，教化后代，这不也是你爷爷的心愿吗？将来豹哥一定鼎力支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真的？”杨四妮听了，不仅喜出望外，伸出手掌，与崔豹击掌道：“君子一言……”
　　崔豹与杨四妮合掌一击道：“驷马难追。”
　　击完掌，崔豹站在桥上，转过身来，面朝鬼坑村，背朝茫茫无人区。大声说道：“鬼坑的老少爷们，我崔豹不论变成什么人，都是咱鬼坑的人，当年一饭之恩，崔豹终生不忘。无论大家怎样看我，我都拿鬼坑的人当我的亲人！大家放心，崔豹崔虎不是那见财忘义，滥杀无辜之人。”
　　崔豹二人离开鬼坑村的第三天晚上，杨书轩召集全村的人开会。强烈要求将崔氏兄弟逐出鬼坑村，要么绑了送官法办，决不允许两个剪匪，败坏鬼坑人的名声清誉，将来给全村人引来灾害。大家对此提议都沉默不语。
　　崔二毛说：“不用把他俩逐出鬼坑村了，他们已经搬走了，把院子都还给我了。”
　　一个杨氏族人说：“送官？送哪个省里的官？我们这山东不管，河南不问，难不成我们把它们送到南京，让蒋介石发落？”
　　杨大夫说：“四十年前，我们崔杨二族打杀了人，被人像狗一样撵了出来，流落在此，我们还有啥名声清誉？”
　　杨书轩气得脸色发青：“难不成就任凭这两个祸害为非作歹。”
　　杨大夫叹了口气，说道：“乱世出枭雄，眼下时局动荡，弱肉强食。哪有孰是孰非？我们避祸在此，虽生活清贫，但不受战乱、官兵滋扰，已是万幸。崔杨二族，祖上联姻，虽是二姓，实为一家。大家当相爱互助，共克时艰。崔豹崔虎沦为劫匪，实乃我们不闻不问之过。当初你杨书轩要认了亲，他有父疼母爱，焉有今日？”
　　杨大夫一席话说的大家沉默不语，杨书轩的脸色通红。
　　杨大夫接着说道：“当日，崔豹在桥头一席话，大家也都听见了。兄弟二人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更不是丧尽天良之辈，所劫之人应多是奸商市侩之流。兄弟二人虽比不得旧时杀富济贫的梁山好汉，依我看来，怎么也算是草莽英雄。诸位有哪位自恃清高，不愿与草寇为邻，自行搬离鬼坑便是。若是咄咄逼人，放逐二人，我想那二人也不是吃素的，剪匪之称岂是浪得虚名！”
　　杨大夫说罢，大伙都静悄悄得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突然，崔二毛大声说道：“这边刚吃过人家的肉，背后再捅人家的刀子，俺姓崔的可干不出来这腌臜事。”
　　一个姓杨的族人也大声说道：“恁姓崔的干不出来，难不成俺姓杨的干的出来？”
　　崔二毛叫道：“既然都干不出来，还在这耗个吊毛，还不回家搂着婆娘睡觉去。”
　　大伙大笑着一哄而散。
　　杨书轩气的浑身发抖，指着散去的人群骂道：“世风日下，尽是得利忘义、贪生怕死之辈啊！四维不张，家国将亡啊……”
　　杨大夫拢着袖口，看了看激动的杨书轩，冷笑了两声，道：“书轩哥，咱们就是弃民，家国何在啊？”说罢也转身而去，只留下孤零零的杨书轩一人。
　　杨四妮突然出现，走到父亲跟前，轻轻说道：“爹，咱回家吧。”
　　清冷月光下的一老一少两个背影，显得那么孤单、落寞……
　　杨书轩死了！杨书轩上吊死了！留下一封遗书和一封信。
　　遗书写道：“……吾辈自豫迁此，四十载筚路蓝缕，乘有今日。先父曾致力于归化众人，未果，遂郁郁而终。轩，天资愚钝，上不能承父训、以化乡邻；下不能匡正义、以留清名。碌碌六十载，徒增齿岁，平添笑资尔……轩今拼得残躯，期众人警醒，引灾祸于域外，还清誉于人间……轩方能九泉之下，得见先祖……”遗书上还要杨四妮走出鬼坑，离开故土，到大地方学习、谋生，成家立业，然后把母亲家人接走……
　　信则是写给济南府一个故友的，让其收留遗子杨四妮，希望能让孩子在高等学府做进一步地深造。
　　埋葬了父亲后，不到十八岁的杨四妮带着父亲留给他的信，在一位杨氏族人地陪伴下，奔赴济南。这一走，就是五年。
　　鬼坑人对杨书轩的死很是意外，特别是杨大夫感到很自责。为了让这位族兄能走的瞑目，能告慰九泉，杨大夫在杨书轩灵前给鬼坑人制定了针对崔豹崔虎兄弟的“三不政策”：第一、不准再接受崔豹兄弟的恩惠；第二、不准村人跟崔豹兄弟有来往；第三、不承认崔豹兄弟是鬼坑村人。就这样等于间接把崔豹他们逐出了鬼坑村。
　　身在鬼坑深处的兄弟二人对这一场变故还毫不知情。过了一段时日，二人的油盐等生活必需品即将告罄，崔豹让崔虎去太行堤北的十八里营去置办。崔虎回到鬼坑村是叫这个也不理，喊那个也不应，心下狐疑，背地里一打听，方知出了变故。
　　崔虎赶紧回去将情况告诉了崔豹。崔豹大吃一惊，兄弟俩连夜赶回鬼坑村，暗地里找到崔二毛，崔二毛起先支支吾吾不肯透露实情，眼看崔虎要翻脸，方才把事情的起末，一五一十详细告知兄弟二人。
　　崔虎听罢，当场就要拔枪去找杨大夫算账，被崔豹拦下。
　　崔豹说道：“此事不可鲁莽，杨大夫在村里救死扶伤几十年，深得民望，你若伤了他，怕是我们兄弟二人永无回村之日了。况杨大夫对你有解救之恩。此事杨大夫也是为情所迫，不能怪他。”
　　崔二毛说道：“虎弟，你哥说的言之有理，那日杨大夫一直在维护你们兄弟，众乡邻也都不愿与你兄弟伤了感情和气，谁知杨书轩这个老学究竟以命相逼，杨大夫也是心里过意不去，方才与大家制定了一些规矩。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地，过个一年半载，大家都淡了。就是现在，你们兄弟二人大摇大摆回家，谁敢拦你们？切莫再生事端，冷了众乡邻的心。”
　　崔豹说道：“二毛哥说得对，我们兄弟谁也不怨，那日我曾说过，无论日后大家如何看我们，我都当大家是亲人。既然眼下大家对我们兄弟有所顾忌，我们少来就是。”说罢，二人告辞而出。
　　崔虎边走边说道“只是可怜四妮兄弟，孤苦伶仃一个人远赴济南求学。也不知四妮会不会因此记恨我们？”
　　崔豹说：“应该不会，我知四妮这个人，名听字虽然好似女人，为人却忠厚豪气。”
　　站在太行堤河的桥头，兄弟二人回望黑漆漆的小村，心中别是一般滋味。崔豹突然拔出枪来，对着鬼坑村的上空连开三枪，惊得村里的鸡鸣狗叫。崔豹大声说道：“既然大家视我们兄弟如蛇蝎虎豹，我们走便是，但是我崔豹告诉大家，我生是鬼坑的人，死是鬼坑的鬼！”
　　崔虎笑道：“哥，你说错了，什么叫视我们如蛇蝎虎豹啊？我们就是虎豹啊！”
　　崔豹苦笑道：“虎毒不食子，再狠的老虎，在骨肉亲人面前，也不得发威。”
　　二人回到二郎庙后，崔豹对这位嫡亲娘舅临死之言，也进行了思索。虽说二人为生计所迫，不得已干起了剪径勾当，毕竟有损阴德，非人子所为。愧对娘亲的幼时教化，怕是将来也无颜见列祖列宗。当下与崔虎约法三章，以后有三不剪：
　　一、妇女不剪。自古好男不跟女斗，虽说这二人不算啥好男，但要两个大老爷们欺负娘们家的，宁肯饿死，也不干。当然也更不存在奸淫妇女的情况。
　　二、官家不剪。任何时代，个人与官府作对，自取灭亡。崔豹通文晓武，深谙此理。
　　三、乡邻不剪。兔子不吃窝边草，连乡邻都不放过，时间长了，谁还容得下你。但这一条，四合庄人除外，虽说是老辈恩怨，但有些仇恨是代代相传的。
　　几年之间，崔豹兄弟一直剪径在鬼坑，却少有恶名，就是靠着这“三不剪”的原则。而且，每年过年，除夕之夜，家家门前都有一份年货礼品。虽不见何人所送，但大家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