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是谁抛下月牙儿那轮金黄色的锚，
　　让我思念的帆船搁浅在银河岸？
　　那轮月牙儿的锚，
　　难道是你遥望我的泪眼？
　　
　　——来自林的手机
　　
　　是谁的锦裳遗落成晚霞，
　　将我飞翔的梦牵引到天涯？
　　那身着华丽衣裳的女子，
　　莫不是你前世遗失的新娘？
　　
　　——霞的回复
　　
　　莫非他感觉到了她的伤心，她的悲痛，她的思念？清冷的夜晚，她收到他发过来的一条短信，热泪瞬间爬上她的脸颊。
　　她走到院子里，遥望着那天边的月牙儿，仿佛看到他正在一个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独自徘徊，忧愁布满他的脸，眼里也泛着晶莹的泪花。
　　突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似有一粒冰晶落下，而后又有一粒，她伸出手去，仰望着天空。
　　是的，确实是雪花在飘落。
　　晴朗的天，哪里来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雪飘了。她柔弱、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落，没有一丝反抗的气力。
　　月光清澈。她是不是忍受不了天空对她的囚禁，在这样的夜晚，终于不顾一切地逃离——在月光的注视下逃离天空的魔爪！是怎样的勇气与胆识，令她挥舞着衣袖在月光中留下她飘落的痕迹！
　　这英勇的雪花啊，又让她热泪盈眶。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学这雪花，在这个看似晴朗的时刻，逃离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2010年的元旦过后，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新闻中播报说这是罕见的一场大雪，几十年来都不曾有过。就在元旦的前一天，在外地打工的丈夫永刚回了家，儿子也放假在家，难得的一个团圆节日。
　　可是，在这个家庭里，除了阴郁的面容，却没有一点笑声。
　　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无须说话，对她就有一种很大的震慑力，或许是因为他的浅薄。在他面前，她变得一句话都没有。
　　从3号的早晨六点钟开始，雪花开始飘落。一整天也没有间断，时大时小，很快将大地包裹的严严实实。
　　雪没过了膝盖，天地一片空旷，只有从外面回来的人们好像蚂蚁一样匆匆赶回村子，才让人觉得世界还有些生机。那些人好像变成了雪人，胡须和眉毛上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就像一尊尊雕像一样木然地从门前走过。
　　永刚从中午十二点便开始睡觉，四点钟等她做好了饭才起来。儿子想吃火锅，等到她放好了桌子，孩子高兴地坐到桌旁等待，他却故作忙碌，拿了把扫帚到院子里去扫雪。过了一会儿，终因忍受不了火锅香味的诱惑，拿了瓶酒也围坐在桌前独自喝起来。
　　这是怎样的日子啊！在分别了这么久之后，他们仍然是无话可说，桌上的气氛比外面的雪地还要冷。但她又有些知足，这样沉默着总比吵骂要强的多了。毕竟一家团聚在一起。
　　儿子只顾低头吃着火锅，一句话也不说。对于他们之间的冷漠，他早已经习惯了，只要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顿饭，他就觉得是最幸福最满足的事了。
　　她突然想起了林，于是觉得口里的饭也难以下咽了。
　　她是忧郁的，就如同这灰蒙蒙的天。可是老天尚可以以暴雪的方式来发泄，她却只有忍耐，只有将足以形成暴雪的眼泪吞咽到肚里。她早已习惯了不在他面前流眼泪。
　　透过玻璃窗，她看到前面房顶上的雪形成一股流沙般的烟雾纷纷被风卷走。此刻，她只想让自己变成一块冰，冻结在雪中，永远的冻结。即便是积雪散尽，她也会变成了雾气和雪一起消散在空中，不在尘世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心中分明在流着泪，可是又有谁能感觉到她的啜泣？早上他还是骂着：“这几天你以为我在睡觉？你干什么我不知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们好，死也要拉着两个垫背的。”
　　他骂的声音很大，可她不吱声，一如从前。
　　她感谢这个世界上有倾听自己心声的人，她感谢他的存在。于是他的痛也成了她心中的痛。她想让他时刻都幸福，于是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即便是丈夫回来的这几天，他们也没有停止过联系，在永刚睡熟后，他们依然会聊到很晚。
　　“……你等着，要让我查到那小子的手机号，如果他敢来，我非弄死他不可！”他还在骂着。她无声地哭泣，心在流血。
　　
　　世界这么大，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哪怕是孤单地在路旁挨冻受饿，可她是自由的，心是欢畅的。
　　她想到了儿子，是自己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她怎么舍得丢下他。如果没有他，或许自己早就选择了绝望和死亡。可是现在她不会那么傻，人活一世不容易，她会珍惜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难以想象在自己选择了离开后永刚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会发了疯一样满世界寻找要杀死她，也或许会流着眼泪懊悔自己的粗鲁。可后者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从未低声对她说过一句话。在她走后，他照样会当着全村老少的面将她数落得一无是处。
　　她不想只让自己作为一具躯壳，她想活，以自己的方式活！
　　
　　夜里辗转难眠，早晨五点半，她便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后走到院子里。
　　已经是5号了，天空依然在飘着雪花。西风凌厉地刮着，月亮却显出模糊的轮廓。她站到路的中间，感受着凌晨的清新与严寒。尽管耳朵和脸部冻得像刀割，她依然懒得回到屋子里。
　　这么大的雪是她所喜欢的。她想起了童年的时候，很多时候踩着这样厚厚的积雪去上学。那时候穿的是妈妈做的棉鞋，鞋底是用线绳一针一针纳成的，厚厚的棉花絮成的鞋面，多么冷的天气也感觉那么温暖。这场大雪让她想起了母爱。好想再像童年一样到父母的膝前去承欢，可是那样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在房前呆立了一会儿，听到隔壁已经在打扫院子里的雪了，她于是拿起一把锹开始铲雪。雪太厚了，一锹铲起来不过是那么一丁点，能够铲出一块空地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她的心里是舒畅的，她知道这种舒畅的感觉是这场雪带来的，因为这雪就如同她幼年时的雪一样圣洁，她像童年一样地爱着她，但她的童年已不在。
　　一个男孩想骑车去上学，从胡同里把自行车费力地推出来，到了马路上想骑着走，可是车子只是在原地晃动，说什么也蹬不动，于是他又下来推着。她禁不住逗得发笑，这些可怜的孩子！
　　八点半钟的时候，她才打扫出了一条通路。于是回到屋子里开始做饭。
　　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了。她感觉到脚冻得生痛，因为里面灌进去了许多雪。
　　她脱下鞋子坐到床上。他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一边玩着一边晃动着头拉长声调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干了这么一点活儿，就觉得功劳挺大的，看你还能干啥？”
　　他说了许多句。她终于无法忍受：“你应该娶一头牛！”
　　“我没给你说话！”
　　他瞪圆了眼睛，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不再说话。
　　电脑主机突然出了毛病，自动关机了，于是他用力的拍打。他不停地开了关，关了开。对他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只是心痛电脑。他终于出去打扫房上的积雪，于是她便抱住一直一声不吭眼里含着泪水的儿子，娘两个一起哭。
　　晚上天刚黑他就躺下睡了。
　　风还在刮着，天黑得像锅底，紧紧地罩着这个银色的世界。彻骨的严寒逼迫着她早早关闭了房门，也进到屋子里。
　　“冷！”她说着，牙齿在打颤。
　　“冷？三百六十五天就试到了这一天，你知不知道在外面有多难……”
　　他似乎在哽咽。她一句话不说，很安静地躺下来，熄灭了灯。
　　
　　12点40分醒来，她猛然抓起枕边的手机，登陆上QQ。她昨天告诉了林他们吵架的事，他怕他惦念她。
　　刚登陆上，显示对方发过来的消息：“睡了吗？”时间显示正好是12点40分。这么巧，莫非真的是心有灵犀？她马上回复，可是重复了几句对方仍没有回话。她于是发短信，他回答：“那是我十点左右发的，十点五十才下了。我现在好困，晚安！”
　　她怔了一秒，马上给他回复：“晚安！”
　　这两个字说的有些勉强，因为她从一篇文章中曾看到过，“晚安”这两个字的汉语拼音是“我爱你，爱你”前面几个字母的组合，她从来不对别人说这两个字，直到遇见了他。她甚至在想，她以后还有没有必要说这两个字。
　　从没有过的孤独将她包围。灯光显得空洞而又苍白。这是那个因一夜不睡凝视着她而让她感动的那个人吗？她每夜将手机放在枕边，无论睡多熟，只要一听到QQ的响声，她所有的睡意便已驱散，然后陪他聊几个小时。可是在她需要抓住一个灵魂陪她驱逐痛苦的时候，他竟是那么吝啬他的觉。
　　或许生命注定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在这过程中没有什么可以抓在手心里，能够握住的只有无尽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