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归来

　　李山虎复原回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传遍了梨树坡各家各户。李山虎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参军入伍复原回乡的义务兵。他是梨树坡李氏家族李福的三儿子。李氏家族在梨树坡是大家族，族内的人口众多，族里的子弟有的很优秀，在梨树坡影响很大，威望也很高，风传的也快。
　　第二天一大清早梨树坡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兼生产大队长李德来到大队部，对大队班子的其他成员说：“今天我有点事，你们按分工包干的小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要办的。”说完转身便欲出门走，这时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传来：“李书记，你这个人太自私了。”李德回头一看笑了说：“娟子，你有事啊？”
　　被称为娟子的人，是一个三十八九岁的中年妇女，高个头，圆脸庞，尖下壳、丰胸、阔肩，留着一头短发，额前齐眼睛上搭着一排整齐的刘海。走路，挺胸阔步，又稳又快，像个彪悍的小伙子，说话嘎嘣溜脆。虽然未曾刻意梳妆打扮，却自有一种淳朴的美。她是梨树坡生产大队副大队长兼妇女主任。大名叫司马娟子，人们都习惯叫她娟子。娟子说：“李山虎复员回乡，这是咱梨树坡大队的一件大事，不只是你们李氏家族的私事。从拥军拥属的角度上讲，我们应该去迎接一下才是，光你自己去了这叫什么事？”娟子的一席话说得李德哑口无言，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弹。
　　在梨树坡能当面直言不讳地给李德提意见的人，除了老四爷子，就是娟子了。在梨树坡，娟子和李德一起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娟子比李德小七八岁，李德拿他当妹妹一样看待，时刻关心她，爱护她，在李德的影响下，娟子很早就参加了当地的革命工作，当过妇救会长，参加土改运动；组织担架队之前，工作成绩突出，多次受过上级的表扬。李德回乡组织高级她地积极拥护，帮助做动员工作，给李德以很大的帮助和支持。人民公社成立后，一直在梨树坡大队工作，县里多次提名推荐她到公社去工作，她都推说：“自己年龄太大，不适合。”所以一直留在梨树坡至今未动。
　　班子其他成员见状也都附声说道：“李书记，娟子说的在理，咱们应该多组织点人，到村口去迎接一下才对，这也是一项应该做的工作嘛。”李德低头沉思了一会说：“现在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各队的劳动力都挺紧张的，不能因此牵扯更多的劳动力。一会你们还是到各队去看一下，傍中午十点左右回来到村口去，咱们几个人就代表全体社员去迎一下就行了。就这么定吧。”说完用征求意见的眼光看着大家。大家平时都很尊重李德，见状也都说：“行，就这么办吧。”说完各自都走了。
　　李德快步来到李山虎家，只见李家大门口院里院外、屋里早已聚集了很多人，李德边往里走边向大家打招呼。众人见李德来了，也都纷纷上前打招呼。当李德来到屋内时，只见自己的堂叔伯伯、大嫂王大花坐在炕沿上。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中等身材，宽脸庞，大眼睛，眉毛很重，大嘴丫子，说话嗓门很高；为人正派，办事公道，热心肠。谁家遇到大事小情她都去帮着张罗一番，很受邻居、亲朋好友的欢迎，人送绰号王大侠。
　　这时她见李德进屋，便故作嗔怒地说：“你这个三滑头，怎么才来？”李德笑着说：“赶趟，这才几点。”回头一看娟子跟在后边，说：“你怎么没下队？”娟子说：“我一大早就去了，都安排好了。”李德说：“那你帮着安排一下，让这些人都坐下，喝点水，时间还早呢。”娟子转身便去招呼大伙找地方坐下喝水，休息一会。
　　大伙正说话之间，忽然，院子大门口“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学生，手里都拿着用红纸扎的大红花，领头的是梨树坡小学校的叶梅老师。叶梅见李德便说：“李书记，隋校长让我领二十名小学生来，请你安排。”一个快嘴的小女孩说：“这花都是叶梅老师花钱买的，我们大家自己扎的。”李德高兴地说：“好，好，太好了，我谢谢你们学校的全体师生，买纸的钱等回大队我给你们报销了。”叶梅忙说：“不用，不用，没花几个钱，都是今天早晨临时扎的不太好看，这也是学校的一点心意吧。”李德说：“很好，这就挺好的，等忙完了，我到学校去谢谢你们。”
　　李德说完正欲转身进屋，忽然大门口有人喊：“李书记等一下。”李德回头一看便乐了，只见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人，约有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红脸膛眉毛都有点白了，人倒是很精神。身上穿了一套有点退了色的青色衣裤，腰扎一条半白的蓝布腰带，胳膊窝里夹着一杆大喇叭，他是本村里有名的喇叭匠，外号“冯吹”。李德忙上前握住冯吹的手说：“怎么把你也给惊动来了？”冯吹说：“听说大侄子当兵回来了，我们老哥几个也过来凑凑热闹，欢迎不？”李德忙说：“欢迎，当然欢迎，只是这大忙季节，把你们都惊动来了，真有点不好意思。”冯吹一摆手说：“李书记你说这话就有点生分了。这几年我们哥几个走遍了大半个县城，多少也有点名气了，还不是多亏了你，走到哪，帮助我们宣传到哪。今天这点小事，都是现成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会你帮助我找两个抬鼓的，今天缺俩人没来。”李德说：“行。”说完便告诉娟子去安排了。
　　傍午十点多种，大队班子的人也都来到李山家。人到齐了，李德看时间差不多了，和娟子说：“你去把人组织一下，准备走。”娟子不愧是组织群众活动的老手，不大一会就安排好了。队伍最前边时两个人打着的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李山虎同志复员回乡”。后边便是锣鼓开道，再后边是一片手拿大红花的小学生，小学生后边便是前来迎接的群众队伍。队伍中大都是李氏家族的成员和亲朋好友、邻居，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村口走去。头天晚上没听到信的人，听到动静也都自动加入到队伍中来，等到队伍走到村口时，已达到百十来号人。李德看了看队伍中大部分是妇女、老人和小孩。只有二队来了几个小青年，大都是山虎儿时的玩伴和少年时的朋友。李德没在说什么，他感觉挺好的，既没耽误生产，欢迎的场面也有了。
　　村口有一块二三亩地大的一块大草坪，四周有几颗大杨树和老榆树。这原是生产队的场院专用地，现在废弃不用了，地平如毡，很适合人群集结，站在这块平地向下能望出去二里多远地。李德让娟子把队伍停在这，摆好队形，告诉大家休息一会，就在这里欢迎。几个半大小子早已爬到树上，不停地向远处瞭望随时向大家报告情况。
　　在县武装部，李山虎和一起复员回来的战友办完了复员回乡的相关手续后，被安排到县委招待所住一宿，准备第二天一早用汽车送到个公社武装部，然后由公社安排人送到各生产大队。李山虎是急性的人。说自己不用送，可以走山路，抄近道，到家快，坚持自己走。县武装部的同志见拗不过他，只好和公社武装部联系后，同意让李山虎自己走。
　　第二天一大早，当别人还在梦中时，李山虎便背上行李踏上了回乡之路。六十里山路，对李山虎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他人高马大疾步如风，加之归心似箭的心情，一路上连跑带颠，没用上二个小时便到了岭顶。到了岭顶，就等于到了家一样，下岭便是梨树坡，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转眼就到了。李山虎一边计算着路程一边向前急奔。秋高气爽，早已大汗淋漓的李山虎，只好脱去上衣放在胳膊弯上，把手提包也用左手提溜着，腾出右手摘下军帽一边走一边扇风。
　　李山虎长着一副大骨架，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一米八二的大个，站起来像座铁塔，说话声如洪钟。此时李山虎站在岭上极目远眺，满目秋色，尽收眼底。远处，火球似的太阳高居在瓦蓝瓦蓝的天空，几朵莲花似的白云轻轻滴漂浮着。白云下面便是五彩斑斓的群山，像一块大画布似的铺在大地上。空中时而有几只雄鹰在盘旋，像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篇神圣的大地。
　　下岭更快，李山虎像是被一股神秘力量推着似的，两腿不由自主的向山下跑去，不大一会便到了岭底，又往前走了二里多路，转过一个小山头，便踏上了通往梨树坡村口的大道。
　　这条大道很宽，有六米多宽，路面很平整，大道两边都是用石头砌的沟边、水渠。沟渠的旁边都是一马平川的庄稼地，左边是苞米地，右边是大豆和谷子。苞米椽子像大草原上的蒙古包似的整齐地伫立在大地上。谷码子、豆码子像大海里的波浪，一码挨着一码密密麻麻一大片。李山虎走在这条乡村古道上，梨树的村庄依稀可见。望着两边田野丰收的景象，望着眼前这山山水水，李山虎觉得额外亲切。李山虎就是在这条大道上玩大的，这条大道见证了梨树坡的变迁。
　　原来这条大道坑坑洼洼，弯弯曲曲，到处都是孤石，勉强可以通过牛拉的花轱辘铁瓦大车。人民公社化后，李德领导大队的社员，用肩扛手推把这条道平整、加宽、取直，修了一条宽六米的土道，之后每年都安排义务工进行维修、养护。李德说：“修好这条道意义重大，它是我们梨树坡的脸面，是我们山里人走向外面的金光大道，也是山外面的人给我们送来财富的幸福大道。”李德又领导社员平整了两边的土地，把地中间的大石格抬走；把壕沟填平，垫上好土，取缔了地界，扩大了耕地面积，改善了耕地条件。如今这是一块上百亩的平川地，在这大山里也就是一块旱涝保收的地眼了。
　　往事如烟，岁月如流。三年前李山虎就是从这条大道上走出去当兵，现在又从这条大道上回来了，此时李山虎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一股股暖流从心底往上涌。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小时候的玩伴，少年时的朋友；想起了家乡的父老乡亲，想起了梨树坡的一切一切，想着想着李山虎激动不已。他放下行李和手提兜，用双手做成喇叭形放在嘴上大声喊道：“梨树坡，我回来了！”这发自肺腑的呐喊，在这山川旷野上空久久回荡不息，大道两旁杨树上的小鸟吓得扑棱棱直飞。
　　这时躲在苞米椽子后边干活的妇女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约有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妇女说道：“唉呀妈呀，这时谁呀这么大嗓门，把我的心都给震出来了。”说着站起来向大道张望，接着她又倏然转过身来向大家说：“我怎么看他像老李家山虎子？”其中一个妇女说：“槐花，你问问他是谁？”槐花转过身来喊道：“你是李山虎吗？”听到声音，李山虎站稳身形，顺着声音望去，见苞米椽子旁边站着一个青年妇女，一眼便认出那是他家邻居槐花嫂子。李山虎立即应声回答道：“我是李山虎，你是槐花嫂子吧。”
　　槐花是个爱说话感情外漏的女子，她听到李山虎的回声，心里很激动，也很高兴，觉得这么多年了李山虎还能认出自己，便高兴地对大家说：“是李山虎回来了，大家快过去看看吧。”说着便带头向道边跑过去，后面呼拉拉地跟着一大帮妇女，也向道边跑去。槐花最先跑到道边，一边拉着李山虎的手一边说：“你这坏小子，想死嫂子了。”说完一激动竟然掉下几滴眼泪来。也是凑巧，这话被跟在后边的一个快嘴妇女听到说：“槐花你真想山虎兄弟了？你不怕他那大体格把你压成肉饼粘在炕上起不来了。”槐花一听不是好话，顺手从地上捡起一颗苞米秆子，一边抽打那个快嘴妇女一边说：“你块头大你先试试吧。”这二人打闹弄得李山虎很尴尬，站在那不知说啥好。这时后边赶上来的妇女也争先恐后的和李山虎打招呼问好，才解了李山虎尴尬的场面。这时站在道边一个叫张姐的老成持重的中年妇女说：“行了，别闹了，山虎兄弟才回来，都说点正事吧，好让山虎快点回家看看爹妈。”槐花二人这才停止打闹。其他人也七言八语地问这问那，山虎也耐心地一一回答。张姐问到：“山虎兄弟，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山虎说：“不走了，我复员了，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今后和大家一起参加劳动，欢不欢迎啊？”大家齐声回答：“欢迎，当然欢迎了。”有几个妇女还拍起手来。
　　一个妇女奇怪地问：“山虎兄弟，啥叫复员哪？”山虎说：“我当的是义务兵，服役期满，就不用再在部队上干了，就可以回来了。”另一个妇女问：“山虎兄弟这回回来好该娶媳妇了吧？有没有中意的，我帮你介绍一个吧？”又一个妇女说：“还用你瞎抄心，人家家里有一个现成的漂亮小媳妇等着呢。”这时叫张姐的中年妇女一脸不悦地说：“二板家里的，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呢，越说越下道。”其他人也都指责二板媳妇不会说话。
　　正当李山虎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事的时候，突然从人群外边钻进来一个半大小子，他一边走一边扒拉人群，嘴里说道：“让开点，让开点，不好好干活竟跟着瞎起哄。”走到跟前，李山虎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土豆。小土豆也姓李，跟山虎家认户是一家子。小土豆人虽然长的小，黑不溜秋的，但是长的很精神，脑袋也很聪明，很有办事能力。小土豆来到山虎跟前说：“三哥，你在这磨蹭什么，李书记他们都在村口等你呢，快点走吧。”又对那帮妇女说，“你们不好好干活，在这瞎闹腾什么呢？再不好好干活，扣你们工分。”这时槐花慢慢地走到小土豆跟前，故装奇怪地说：“哎啊妈呀，这不是小土豆兄弟吗，你啥时候也当上队长了，我们这是计件工分，多挣多得，你扣不着。”小土豆也不示弱，把小胸脯一挺说：“检查质量，落下一棒苞米扣你一工分。”槐花说：“唉呀妈呀，这么厉害，明年你当队长吧。”小土豆说：“你选我也不敢，明年三哥当队长，看你们还敢瞎闹腾。”
　　这帮妇女听了后都怔了一下，谁也不吭声了。原来这里边有个小道消息，现任二队的队长李山是山虎本家二叔，早就吵吵不当队长了。当队长出力操心得罪人，工分也不多挣。但是，这几年二队搞得不错，社员也都挺满意的，再也没有比李山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大队李德书记硬压着让李山再干一年，明年再说。这回李山虎回来了，明年他当队长的可能性非常大。张姐是二队的妇女队长，她心里当然比谁都明白。见此状况，立即招呼大家快回去干活，一边推着李山虎和小土豆说：“快走吧，别耽误正事。”小土豆抓起行李背在肩上，山虎拿起手提兜二人一起朝着村口走去。
　　路上山虎问小土豆：“你怎么胡说八道呢？说明年我能当队长。”小土豆呲牙一笑，神秘地说：“我是吓唬那些老娘们的。你不懂，咱们队的这些老娘们，简直就是一帮野狼，见到一个好老爷们恨不得撕巴撕吧吃了。你看看今天那个架势，要不是张姐压着点，他们都敢把你裤子扒下来。”李山虎笑着说：“真有那么邪乎吗？”小土豆说：“你不信拉倒。我问你，那个叫槐花的女人见到你掉眼泪了吧？”李山虎说：“你咋知道的？”小土豆自豪地说：“我一猜就知道，她见你准掉眼泪。”接着又说，“你可别小瞧那个女人，那可是个厉害角色，一般人超乎不起她。这个人倒是不坏，人也不错，就是有一个怪毛病，一见到她对撇子的人或者她看着顺眼的人，就好激动，一激动就掉眼泪，一掉眼泪就什么都敢说，真真假假的胡咧咧一遍弄得人很下不来台，很难堪。所以别人都不太敢跟她说话，怕占包，弄一身腥，管她的眼泪叫什么鱼泪？”山虎补充说：“那叫鳄鱼的眼泪。”
　　山虎想了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还真像小土豆说的那样。便对小土豆说：“你挺神啊，咱们真的好好感谢一下张姐才对，要不是张姐在场，说不准今天还真能闹出大笑话呢。”小土豆说：“这回你有经验了吧，今后要注意，不能见到谁都觉得额外的亲，心里有数，大面上过得去就行。”山虎说：“对，你说的有道理。”然后又开玩笑地说：“兄弟你挺有经验的吗，你这小土豆快成土豆精了。”小土豆把嘴一撇说：“我算个啥，这都是跟二叔学的，人家那才叫道行呢。看问题，说话入骨三分，一针见血，那才叫劲呢，以后咱都得跟二叔多学着点。”山虎一边走一边点头说：“对，是应该好好学习。”走了不远，小土豆说：“三哥，你行李的背带太长，我个子太矮，背着走不快，还是你背着吧，把提兜给我。”山虎说：“行。”说着把行李抓过来，小土豆把手提兜扛在肩上，两人飞快地向村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