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

　　见云珠没有回应，苏梅眼里的光黯淡下来。
　　“怎么？你不愿意吗？”
　　“哦不，苏小姐要和我结拜我求之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出身低微，你是大小姐，怎么可以……”
　　“啊，原来你这么想。”苏梅一把抓住云珠的手：“我不介意啊，再说家庭出身不同怎么就不能交朋友？古代还有卓文君追随司马相如，王宝钏独守寒窑等夫十八载呢，出身不同都能比翼双飞，何况做姐妹？”
　　望着苏梅满是真诚的眼睛，一股暖意在云珠心中升腾而起。这座冷漠的城市，除了奶奶，没有人像苏梅这样让她感觉到如此的坦诚温暖。可自己答应过奶奶……
　　云珠还是迟疑不决，苏梅失落地放开了手。她将头转向窗外，悠悠地说：“不瞒你说，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孤单。”
　　云珠惊讶地看着苏梅，在她看来像苏梅这样的大小姐应该有很多朋友，精彩的社交生活，怎么会觉得孤单？
　　苏梅继续道：“我父母就我一个女儿，母亲在我十岁时去世了。虽然父亲加倍地疼爱，失去了母亲，我总觉得我的世界坍塌了一半。所以当你说你的父母去世了，我觉得我们的命运太相似了，不过我还是比你幸运些。”
　　“我真不能想象如果我的父母都离开了，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恐怕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了。所以刚才你说你和奶奶相依为命，我真的好想帮你。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的缘分，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苏梅看着云珠。
　　“其实我还有个表妹，是我姑姑的女儿，虽然我同她也情如姐妹，但总觉得和她一起没有真心的快乐，即便我们相处也挺融洽。但和你就不一样。”苏梅兴奋起来：“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永安百货。那次我陪表妹去买法国香水，我看见你从人群里走来，当时我真是惊呆了。你就穿着这件紫色的旗袍，我好像看见了自己。后来表妹过来了，我再想找你，你已经消失了。那以后你的影子就一直在我脑海里，但我还是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直到我又在百乐门遇见你。你知道再次见到你我有多高兴吗？虽然别人把我误认为是你很尴尬，可我还是好高兴。终于又见到你，终于这一切都不是幻觉。那次以后我更牵挂你了，我好担心你在那个蛇龙混杂的地方遭遇不测，所以后来又去找你，才知道你生病了。”
　　“云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才与你见面几次就感觉那么熟悉亲切。我会莫名地牵挂你，想着你，好希望你是我的姐妹可以天天在一起。即使我和表妹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这种渴望。”
　　云珠一直默默听着，眼里泛起一片晶莹。
　　苏梅见云珠有些动容，又抓着云珠的手道：“我知道你一定也和我一样，也许这就是上帝的安排，让我们能在人海茫茫中相逢，让我们不再孤单，所以你还犹豫什么？”苏梅看着云珠，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此时的云珠早已是泪眼婆娑，滚烫的泪珠滴落在苏梅的手背上。苏梅的话也道出了她的心声，决堤的情感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对不起了奶奶，孙女要食言了，可是我真的好难拒绝，也许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奶奶，请原谅我吧。云珠含着泪朝苏梅点了点头。
　　云珠答应了，苏梅也落下了欣喜的泪水：“妹妹！”她激动地喊道。
　　“姐姐！”云珠快乐地回应。
　　俩人执手相看泪眼，幸福地笑着。
　　时值午后，来喝咖啡的客人多了起来，不一会靠窗的位子已经坐满，渐渐地中间的位子也蚕食殆尽。每到周末，这个咖啡店总是热闹非凡，前来消费的大多是时髦的公子，也不乏文人墨客。他们大多喜欢早早地占上一个靠窗的位子，叫上一杯咖啡，捧上一本书。时而呡一口咖啡，时而读一会书，偶尔再撇一眼窗下的流动街景，就这样孵上个一天，回去笔下生出的文字似乎也沾染了咖啡的香味，变得香浓润滑起来。而单独到这边来喝咖啡的小姐们比较少见，所以苏梅和云珠引起了不少男士的侧目。好在她们有着说不完的话，倒也没太在意这些好奇的目光。
　　白俄侍应女郎端着刚煮好的咖啡，穿梭于圆桌之间，麻利地往客人们的杯子里添加着。虽然咖啡这个舶来品在当时中国人的口中始终戒不了那股焦糊味，却也丝毫不影响它在上流社会最受欢迎的地位。
　　云珠和苏梅刚认了姐妹，之前的生疏如同隔在俩人之间的玻璃门被彻底打碎，彼此的情感汹涌而出，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话。她们分享着自己的经历，分享着自己的欢乐和泪水。两个人都渴望走进彼此内心深处，好奇地探寻着对方走过的生命轨迹，仿佛在感受自己不一样的人生。
　　“诶呀，这不是云珠吗？诶呦，还有苏梅小姐，真是巧啊！”
　　云珠和苏梅的谈话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断了。是绿姨！云珠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不情愿地抬起了头。她朝绿姨尴尬一笑，还没等开口，绿姨就弯下腰朝云珠脸上夸张地瞧着。
　　“哟，云珠，脸色挺不错的嘛！看来你恢复得不错。那什么时候开工啊？我可是派人请了你几次，怎么，人红了架子也大了啊！”绿姨直起身子，双手抱在胸前，斜眼看着云珠，一副审问的架势。
　　云珠知道此时和绿姨争辩并没有好处，连忙陪笑道：“绿姨，对不起，我这刚好些，让您费心了。上班的事情我再和您单独谈好吗？这里人多嘴杂，不太方便，还有苏梅小姐在……”
　　“有什么不方便的，好不容易今天撞到你，你就和我说说清楚！”绿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云珠的话。她高分贝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在一片嘈杂的背景声中脱颖而出，成功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整个咖啡厅的人停止了谈笑，都朝云珠这边张望过来，眼神中捎带着几分兴奋几分虐戏，喝个咖啡还能搭上一场免费的好戏是谁也不想错过的便宜。
　　云珠感受到了众人灼灼的目光，她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被人围观的囧局，倒练出了几分沉着。
　　而苏梅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场面有些手足失措。从小到大，她一直波澜不惊地过着大小姐的生活，何曾见过这种剑拔弩张的阵势。她紧张地望着云珠，砰砰直跳的心脏仿佛要从胸口跳将出来。
　　云珠极力压抑着心头的不快，再次向绿姨示好，想尽快结束这场对峙。
　　“绿姨，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明天就去百乐门上班。”
　　绿姨见云珠让了步，脸上的乌云立马散开，开心地笑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乖小姐。”她伸手拍了拍云珠：“那我们明天见，你们继续。”绿姨娇笑了一声，满意地转身要离开，苏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云珠，你和我说不再去百乐门上班了，怎么又……”
　　云珠示意苏梅不要作声，可她的话已经传入了绿姨的耳朵。
　　“什么？你不想上班了？”绿姨像是被蛰了一下，猛地回过头，脸颊的笑意还未褪尽柳眉又倒竖了起来，圆睁着怒眼瞪着云珠。
　　云珠尴尬地不知如何辩解：“绿姨，我……”
　　“你什么你！”绿姨怒吼道：“好啊，你这个小丫头，尽敢和我耍心眼了啊？！老娘我在上海滩混了这么多年了，你当我是吃素的啊！好，你现在就和我说说清楚，你到底想怎样？”
　　此刻一旁的看客们也瞧出了些端倪，有人认出了绿姨和云珠，私下里窃窃私语起来。咖啡店里的侍者们和绿姨也是熟识的，她的为人大家都一清二楚，谁也不想得罪这个难缠的主，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旁观着这场好戏。
　　云珠又一次陷入上次的境地。她索性闭起了眼睛，避开众人炙灼的目光，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她想这件事挑明了也好，她和绿姨总有一场交锋。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脸面可言了，干脆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讲讲清楚，和这些人这些事彻底说再见了。
　　苏梅知道自己失言闯了祸，心里又是愧疚又是着急。她不安地看着云珠，却见她气定神闲地闭起了眼睛，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云珠旁若无人的样子惹恼了绿姨，她狠狠地在云珠肩上推了一把：“小丫头你说话呀，给老娘装死啊！告诉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跨出沙利文的大门！大家可都看着呢！”
　　绿姨得意地扫视着四周，一双双眼睛让她更有底气。她想着今天就要当着众人的面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百乐门的当红小姐，杀杀她的傲气，让大家知道百乐门的绿姨不是好欺负的。平日里积聚在心头对云珠的怨气也总算找到了出头的机会，让她不禁高兴起来。
　　云珠睁开眼睛，平静地说：“是的，我不打算再做舞女了，明天我可以去百乐门上最后一天班，也算是对你的交代，然后我们就两清。”
　　“两清？！哈！”绿姨夸张地仰天一笑：“你和我清得了吗？！当初你可是和我签了三年的合同，这才一年不到，你说走就走啊？哪有这么简单？！”
　　“那你想怎样？”
　　“哈，我想怎样？拿钱来。”绿姨朝云珠伸出了手。
　　“什么钱？”云珠问道。
　　“赔偿金啊！合同里写的清清楚楚，单方面毁约，违约方需赔偿。你想抵赖啊？”
　　云珠依稀记得签合同的时候是有个赔偿条款，当时因为急需这个工作也没有细看，没想到真撞枪口上了。
　　她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多少？”
　　“五百块大洋！”绿姨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得意地瞥了一眼云珠，手更朝前伸了一下，她心里吃定了云珠付不出这笔钱。
　　“什么？！五百块大洋！”云珠着实吃了一惊，自己每月工资也只不过三十块大洋，这五百块大洋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怎么要这么多？”
　　“哈，多吗？那我就和你算算。”绿姨掰着手指像模像样地清算起来。
　　“你和我签了三年合同，现在你只上了十个月的班，还有两年零两个月。当初合同里说好，如果一方提前解约需要归还之前月份的薪水作为惩罚。你每个月薪水是三十块，十个月正好三百块大洋。然后还有你这段时间没来给舞厅带来的损失，这个我就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面子上，少算点，两百块大洋。所以你看，这五百块大洋已经是给足你面子了，拿钱吧。”绿姨又把手伸到了云珠面前。
　　“你！”云珠听罢怒不可遏：“你这也太黑了吧，哪有这样算的？”
　　“哈，我黑？当初白纸黑字是谁签的啊？那时侯你急着找工作的可怜劲忘啦？现在要走人就想耍赖？没那么容易！给钱吧。。”
　　云珠气得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合同的确是自己签的，现在理亏的也是自己。
　　苏梅在旁观战多时，已是按耐不住了。她眼看着云珠被绿姨这么当众逼宫心如刀割，只恨自己笨嘴拙舌，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如何帮云珠应对。现在绿姨出高价逼云珠就范，分明是欺负云珠拿不出这笔钱。
　　“这笔钱我来出！”苏梅憋足了劲终于喊了出来，替云珠攒积在胸中的一口闷气也随之倾泻而出。
　　绿姨正得意，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好不扫兴。她扭头看向苏梅，嘴角一撇，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你？”
　　“是的，我替她出。”苏梅抬起下巴迎着绿姨的目光，看着她诡计落空，嚣张气焰被浇灭的样子，苏梅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云珠没想到苏梅在这个节骨眼上替她解了围，甚是感激。但她转念一想，五百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便拒绝道：“不，苏小姐，这是我自己的事，怎么能拿你的钱。”
　　苏梅握紧了云珠的手道：“我们已经是姐妹了，你忘了吗？妹妹有难，做姐姐的当然是义不容辞。”
　　绿姨在一旁嗤笑道：“诶呦呦，真结拜上姐妹啦！”
　　云珠没有理睬她的嘲讽，想继续和苏梅说，正巧瞥见苏梅腕上带着的手表。她记得之前李公子和岗本追求自己的时候送过不少东西，其中就有这样的手表，好像还是什么美国货，想必价值也不低。当初这些礼物云珠都悉数给了绿姨，想来前前后后也进贡了不少好东西给她，这不至于都一笔购销了吧。
　　云珠心里有了谱，让苏梅稍安，转过头对绿姨说：“绿姨，我记得之前李公子和岗本可是送了我不少东西，我都给了你，不会不记得吧？”
　　绿姨愣了一下，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没料到这小丫头倒是记得清楚。她白了一下眼睛，懒懒地道：“是又怎么样？”
　　云珠微微一笑：“想必绿姨也知道那些东西可都是上海滩的稀罕货，什么美国手表，法国香水，日本的首饰。我想这些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可以抵上一些钱吧。”
　　绿姨知道这些东西的确值一些钱，可又不甘心这么便宜了云珠，盘算着怎么回击。
　　云珠见绿姨不说话，继续道：“绿姨不会是要耍赖吧，当初这些东西进贡给您老人家众姐妹可都看在眼里的，怎么这就不认了？”
　　绿姨没想到云珠会把这件事摆出来，被呛到一时无话可说，这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有点下不了台。算了，老娘今天暂且放你一马，以后可别落在老娘的手里！她这么想着，也无心和云珠再战，于是陪了个似笑非笑的脸：“你绿姨我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点东西会赖上你么？好吧，今天苏梅小姐也在，大家撕破脸皮不好看，我这就给你打个折，三百大洋！那两百就算用你那些东西抵账了。怎样？你绿姨我爽气伐。”
　　还要三百大洋，云珠有些气不过，仍想和绿姨理论，但又想绿姨不是什么善茬，今天闹到这份上她肯让步已属不易，如果再恋战就怕她耍起泼来自己和苏梅都控制不住局面。
　　云珠正游移不决，苏梅点头道：“三百就三百，说好了！”
　　“哈，你们这么爽气我也没啥好说的了。”绿姨拍手作罢：“云珠，给你三天时间凑钱，我可是过期不候，到时候别怪我翻脸。”
　　云珠沉默着没有说话，虽然从五百减到了三百，这仍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沉重。
　　“没问题，三天一定给你。”苏梅替云珠答道。
　　“好吧，那今天就这样了。云珠，你可真是因祸得福，生个病还得了个这么好的姐妹，算你运气好的。”说完，她一扭腰离开了云珠和苏梅的桌子，朝咖啡馆的后排走去。
　　看着绿姨离开，苏梅松了一口气。瞧热闹的人们也撤回了关注的目光，侍应女郎们又卖力地穿梭起来，咖啡厅恢复了刚才的嘈杂与繁忙。苏梅转头看向云珠，见她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啦？是不是在担心这笔钱？放心吧，我不是说过了吗，会替你想办法的。”
　　“苏小姐，不行，我怎么能……”
　　“我们不是已经结拜了吗？怎么还叫我苏小姐。”苏梅打断云珠。
　　云珠立即改了口，生硬地叫道：“姐…可是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何况这也不是一笔小钱。”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会有办法。”苏梅安慰道：“我看我们还是走吧，这里吵吵闹闹的，绿姨也还在这儿，等下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好，那姐姐，我们可说好了，这笔钱你先替我垫着，我迟早会还你。”
　　“你还真是倔。”苏梅抿嘴一笑：“好啦，我的好妹妹，这事以后再说，我们先结账吧。”
　　“我不管，我可说好了以后一定还你。还有今天这帐我来结。”云珠抢在苏梅前面朝侍应女郎挥了挥手。
　　姐妹俩走出咖啡馆，苏梅笑道：“不瞒你说，我刚才真吓坏了，绿姨那么气势汹汹，又那么多人看着，真替你捏一把汗。不过你真是好厉害，还能那么镇定。”
　　“老实说我也紧张的，当时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面对啦。其实这种场面我之前也碰到过，所以经历多了就不怕了！”云珠亦笑道。
　　苏梅听罢心想，虽然云珠比自己小，经历的坎坷却不少，这种生活的沧桑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不能想象的。这让她不禁对云珠产生了更多的怜爱，并从心底里萌生了想要照顾好这个妹妹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