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一）

　　是和苏梅相约喝咖啡的日子了，云珠早早地吃完了午饭，换上了她最喜欢的紫色碎花旗袍，拿着小镜子上下照着。
　　“奶奶，好看吗？”
　　“好看，我的孙女穿什么都好看。”沈慧英在一旁看着云珠，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她很久没看见孙女这么开心了，说实话她也很开心。老天有眼，让两个孩子能在这诺大的世界重逢。她其实也好想和云珠一起，去见见失散多年的孙女，可是她不能，她甚至不能告诉孩子们她们的关系。当年无奈的选择，注定了两个孩子咫尺天涯。
　　“好了，奶奶，那我出去了。”云珠总算对镜子里的自己满意了，拿了小挎包，匆匆地朝门外走去。
　　“早点回来！”沈慧英朝着孙女的背影喊道。
　　“知道啦！”
　　这天，苏梅也是早早地吃完午饭赶着赴约了。虽然这几天父亲的事情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和云珠的约定她还是一直放在心上，这也是最近唯一让她感到快乐的事情。
　　苏梅的黄包车停在了沙利文咖啡馆门前，她打点了车夫，推门走了进去。
　　沙利文咖啡馆坐落在静安寺附近。咖啡馆共有上下两层，楼下东西两侧各有一排火车座，中间是十多张四座的小圆台，楼上则全是小圆台，环境更比楼下幽雅些。
　　云珠还没有到来，苏梅径直上到二楼，选择了面北临街的落地长窗前坐下。
　　“小姐，您要喝什么？”一个白俄侍应女郎走过来礼貌地询问。
　　“过会儿吧，我等一个朋友。”
　　“好的，小姐。”
　　苏梅此刻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自从上次分手后，她就一直盼着和云珠再次相见，这一天总算是盼到了。她按捺不住心头的愉悦，隔着玻璃焦急地朝路上走过的红男绿女张望着，搜寻着云珠的身影。
　　时值初秋的上海街头，是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季节。街道两边的梧桐已经开始变色，一片片绿色中夹杂着些许金黄，阵阵微风吹来，如随风摇摆的风铃，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忽然街对面一件紫色的旗袍映入苏梅的眼帘，还是那件熟悉的紫色旗袍，是云珠！苏梅看见云珠精致的脸庞透出焦急的神色，步履匆匆地朝沙利文的大门走过来。苏梅高兴极了，兴奋地等待着云珠上楼。
　　过了一小会儿，云珠由楼下的侍应生引到了苏梅的座位前。
　　“云珠，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苏梅微笑着起身上前一把拉住了云珠的手。
　　云珠也灿烂地笑着:“苏小姐，我也好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来，快坐下。”苏梅拉着云珠落了座。“云珠，来看看你要喝什么？”
　　“苏小姐，可别忘了说好今天是我请客。这个单啊，当然是你来点。”云珠又将饮料单推了回去。
　　苏梅笑了起来:“哈哈，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那我们可说好了，下回我请。”
　　云珠已答应了奶奶最后见苏梅一次，如今看着她这么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下次见面，心里一阵内疚和难过，只好尴尬地一笑。
　　苏梅只顾着高兴，没注意云珠的神色，拿起饮料单看了起来。
　　“那我就来杯咖啡吧，这里的咖啡可是用小壶现煮的，味道很是正宗。怎么样，你也来一杯么？”
　　云珠皱了皱眉头：“老实说，我真没觉得这咖啡有啥好喝的，一股子焦糊味，苦得跟药一样，真有那么好喝吗？“
　　“哈哈哈！”苏梅笑得前俯后仰：“云珠，你真有意思。不过实话告诉你，我刚开始喝的时候也和你感觉一样，后来喝多了倒是渐渐喝出了味道来。“
　　“是吗？我只喝到苦味，还有什么味道？”云珠好奇地问。
　　“怎么说呢？”苏梅歪着头，眨着眼睛，冥思苦想的样子让云珠觉得好可爱。
　　“就像人生吧，当你经历了很多事情，受尽了苦难，风雨过后看见彩虹的那一刻，心里是甜的。咖啡就是这样，品在嘴里是苦的，回味在心里却有一丝淡淡的香甜。嗯，就是这样。”苏梅总算找到了合适的形容，满意地点了点头。
　　云珠也咯咯地笑了起来：“苏小姐，看你认真的样子和私塾的先生讲学一般。不过我真羡慕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懂那么多事情，连个小小的咖啡都可以说出这么多的道理。可惜我书读得不多，听不懂什么人生，苦呀甜呀的，白费了苏小姐的一番教诲。”
　　“哈哈，哪里呀，我也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说完，俩人都笑做一团。
　　云珠很久没这么开心了，特别是搬到了上海，沉重的生活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舞厅又是鱼龙混杂，人心叵测。她始终像在钢丝上行走，一步一个小心，否则等待她的就是万丈深渊。心好累，以至于她都忘记了快乐的感觉。今天和苏梅重逢，让她那颗冰冻已久的心又重新温热起来，像冬日里午后的阳光，柔柔地裹在身上，温暖懈意。
　　“小姐，你们要点什么吗？”在一旁等候多时的侍应女郎上前询问。
　　“我来一杯清啡。云珠你呢？如果你觉得咖啡味苦，可以选择加点糖和奶，苦味会冲淡很多。”苏梅热心地介绍着。
　　云珠还是蹙着眉头：“不了，我喝过，还是盖不了那股焦糊味。给我来一杯果汁吧。”云珠对侍应女郎说道，然后又转身问苏梅：“你要巧克力蛋糕吗？这里的巧克力蛋糕很不错。”
　　“看来你对这里很熟呀。”苏梅道。
　　“这里离百乐门近，以前和舞厅的姐妹们来喝过咖啡。”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再来份巧克力蛋糕。”
　　“好的，再来两份巧克力蛋糕。“云珠下了单。
　　“好的。”侍应女郎并未挪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俩人，疑惑地问道：“你们….你们难道不是姐妹吗？”
　　“我们是朋友。“云珠和苏梅异口同声地回答。
　　女郎有点摸不着头脑：“哦….，好奇怪，你们长得那么像，还穿着一样的衣服….”她喃喃地说着，一脸不解地下去了。
　　云珠和苏梅看看对方的旗袍，都是碎花，只是苏梅是水绿色的碎花，云珠是紫色的碎花。
　　“你也喜欢小碎花吗？”云珠问苏梅。
　　“是的，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素雅。你呢？”
　　“我也是，不过我说不出为啥，就是喜欢。可绿姨不喜欢，说是太素了，不适合百乐门。但我就是喜欢穿，她也拿我没办法。”
　　说到百乐门，云珠的心情沉重起来。她已经有段时间没去百乐门上班了，绿姨也派人来催过，她都说身子还弱搪塞了过去，可她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苏梅看出云珠有心事，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还去百乐门上班吗？”
　　“不了，上次生病后被奶奶知道了，再不让我去了。”
　　“哦，其实那种地方是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太危险了，不去也好。”苏梅每次想起那晚在百乐门云珠被日本人拽着拖回舞池的样子，好似一只绝望的小鹿，那幽怨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在她心里，让苏梅心痛不已。这下好了，云珠总算脱离那个蛇鼠混杂之地了。
　　云珠望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诶，可是奶奶的病….”
　　“你奶奶怎么了？”苏梅关切地问。
　　“奶奶得了肺痨，本来我做舞女赚的钱可以帮她治病，可现在…”
　　“那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父母呢？”
　　云珠低下头，轻轻地说：“父母爷爷早去世了，现在就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苏梅心头一颤，这个女孩好可怜，想想自己真是太幸福了，虽然也失去了母亲，但还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苏梅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想帮助云珠的冲动。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你奶奶现在看病的钱还够吗？不够我可以给你，反正我有一些零花积蓄。”
　　“哦不，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我以前挣的钱还够花，谢谢你的关心。”
　　“你不用和我客气，真的。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我们是朋友，能帮到你我也很高兴。”
　　“真的不用，谢谢你了。”
　　俩人正争执不下，咖啡和点心送过来了，便停止了谈话。她们都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各自低头喝着饮料，气氛顿时冷落了下来。
　　片刻，云珠首先打破了沉默：“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糕点就是巧克力蛋糕。香糯润滑的，还有浓浓的巧克力。”云珠舀了一小勺送到嘴里，微微抬起下巴闭眼享受了一会，然后调皮地看着苏梅。
　　苏梅也被云珠的话挑起了兴致：“这么巧，我也最喜欢吃巧克力。”
　　“哇，貌似我们还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云珠侧着头掰起手指，一一列举起来。
　　“我们都喜欢巧克力，我们都喜欢碎花旗袍。还有吗？”
　　苏梅转了转眼珠说道：“我还喜欢吃桂花糖粥。”
　　“我也是。”
　　“我最喜欢的歌是夜来香。“
　　“我也喜欢周旋的歌！”
　　俩人越说越兴奋，竟列举了不少共同之处。末了，俩人都沉默了，互相对视着，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的生日是哪天？”苏梅又问道。
　　“我是戊午年冬月初八。”
　　“我是十月十六。”苏梅激动地说：“不如我们就结拜吧。既然上帝安排我们相见，不如我们就认了姐妹，也不辜负了这份缘。”她满心期待地看着云珠，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云珠没想到苏梅会提出结拜，有点始料不及。她忽然想起了奶奶的话，遂没有作答，低头默默地喝着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