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姑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30 23:30:41 字数:3586
耳食录卷十二
109.婉姑
【原文】
龚生者,浮薄子也。年二十余,读书开元寺。先是,某典史一女死,殡寺中,与龚隔院,有二门通焉。女名婉姑,有殊色,能诗。年十六,未嫁,以情死。龚闻而慕之,凭其棺,戏谓曰:“生为有情人,死亦有情鬼。柳生丽娘之事,宁不可嗣徽音乎?”寺僧笑之,而龚不顾也。他日又戏之曰:“卿青春佳丽,寂处泉台,宁可无郎?又宁不念鳏鱼永夜乎?”
是夜挽袖空阶,月华浸影。微闻隔院娇歌,声如莺燕,深怪僧徒那得容此摩登女?倾听久之,非歌也,乃吟诗耳。时微风贯耳,字字清越可辨。诗曰:
“棠梨花老杜鹃残,玉磐凄凉翠袖单。不耐潇潇连夜雨,断肠明月又添寒。”
龚愀然曰:“噫!安得此凄恻之音也?”又闻吟诗曰:
“紫玉多情忽化烟,曲中谁唱《想夫怜》?镜台长挂葳蕤锁,小小眉弯画不全。”
龚太息曰:“词愈好而心愈悲,何处佳人,愁怨乃尔?”
忽阴气砭肌,毛发皆立,见一女郎由墙角旖旎而前,画颊仙庞,亭亭玉立,笑谓龚曰:“屡蒙相忆。今来矣!”龚失惊,猛悟阶下香魂即棺中玉骨也。急唾而奔,女亦踵逐不舍。龚大呼,寺僧尽起。烛之,见龚仆地上,神已痴矣,口中呼“婉姑”不止。僧知为女鬼所魅,急告其家,载之归。痴情魔语,逐日而增。其家恐甚,召道士作符咒,不治;召医师进汤药,不治。龚气息奄奄,犹言,“我与婉姑百年情好,义不独生。但求为我作鸳鸯冢可矣。”
其友人白云生,风雅之士,善属文。闻其故,乃作书焚于婉姑之柩,龚数日顿愈。书曰:
盖闻阴阳事重,姻缘簿必订三生;伉俪情深,温柔乡何难一死?誓坚皦日,室虽异而穴必同,心托清尘,形已销而诚不泯。然皆同牢合卺,共枕连衾,结大义于山河,写素心于琴瑟。一朝离别,孤镜里之青鸾,中道解携,落钗头之白燕。是以神伤旧梦,甘殉倾城;意绝新欢,愿图合冢。疑冤禽其解语,比翼千秋;借拱木以还魂,相思百尺。
其或已偕风卜,未驾鱼轩,花含蕊以先凋,玉无瑕而遂葬。想云雨之未试,欲遂幽欢,伤蒲柳之无依,爰求故偶。红丝犹在,重牵己断之魂;黄土难乾,长作同眠之梦。斯皆义在倡随,是以情无生死也。
又或曾谋数面,久许同心,倩侍女以代冰人,托短笺而申索约。誓鸳鸯之不独宿,愿蝴蝶之必双飞。未卜他生,倏成隔世。望佳人兮不见,泪溅梅花,思公子兮无言,歌残桃叶。此黄衫所以挺身于生前,紫玉所以延颈于没后者也。
乃婉姑以碧玉破瓜之年,抱绿珠捐粉之恨。人皆惜玉,畴弗伤心?我不偷香,亦为茹叹!然而绛雪无丹,莫驻蛾眉之寿,彩云竟散,仍还鹤驭之班。既已归清净真缘,当勿念风流旧债。况乎身犹柳嫩,曾无忤臼婚姻;期未桃夭,宁识藁砧滋味?而于龚生,又陌路之不如,云霄之迥隔者矣。良缘悭梧叶,沟无顾况新诗;扑面隔桃花,洞绝刘晨旧路。玉钗尘葬,岂挂臣冠;宝椁云封,谁感子蜕?未闻温郎玉镜,徒聘丽影于泉台,石氏珍珠,犹买娇鬟于地府。纵情根已断而未断,不甘荳蔻胎含,然色界本空而又空,谁为牡丹花死?且贞魂稍荡于地下,则秽史遂流于人间,白骨其犹包羞,青山何能止谤?女也不爽,应教清白长存,魂兮归来,那使门庭受玷?姑诚念此,庸独安乎?
呜呼!金钿盒空,金碗非定情之物;玉钩斜冷,玉箫乏再世之缘。崔罗什事本无稽,杜丽娘尤安可效?吾故特为友诉,不避瓜李生嫌;卿宜亟放郎还,毋谓丝萝可托。
从此瑶台浣露,世间知有许飞琼;蓉苑看花,天上岂无丁文雅!
译:
龚生这个人,是个轻浮浅薄的浪荡子。年二十余岁,借住在开元寺读书。此前,有个典史的女儿死了,灵柩停放在寺中,与龚生住处隔院,过两道门可通。女名叫婉姑,很美,会做诗。十六岁时,尚未出嫁,因感情纠葛而死。龚生听说后很仰慕她,来到她的灵柩前,调笑着说:“生是有情人,死也是有情鬼。依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故事,难道不可以‘嗣徽音(译者注:嗣徽音典出《诗经•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意思是,文王之妻太姒通过生很多儿子延续大业,继承发扬婆母的美誉。此典结合杜丽娘的故事,意为可以还魂生儿子)’吗?”寺里的僧人笑话他,而龚生并不在乎。又一次跑去戏言:“你一个青春佳丽,独自寂寞地处身泉台,怎可以没有男人呢?又难道不顾念一个独身男子通宵为你不能入睡吗?”
这天夜里,龚生独自在空寂的庭阶之上摆弄着衣袖,明亮的月光吞没了黑暗。忽然微微听到隔院传来女子的歌声,声如莺燕,很奇怪寺僧住的地方哪能得容此摩登女郎?倾听良久,原来不是歌声,是吟诗之声。此时微风贯耳,字字清越可辨。诗云:
“棠梨花老杜鹃残,玉磐凄凉翠袖单。不耐潇潇连夜雨,断肠明月又添寒。”
龚生忧心地说:“吔!哪得如此悲凉之调呀?”接着又听到那边吟道:
“紫玉多情忽化烟,曲中谁唱《想夫怜》?镜台长挂葳蕤锁,小小眉弯画不全。”
龚生叹息道:“词句越来越好而心情却更加悲伤,这是哪来的佳人,愁怨成这个样子的?”
忽觉阴气砭肌,毛发竖立,看到一个女郎从院墙角那边婀娜多姿地走过来,面颊如仙如画,亭亭玉立,笑着对龚生说:“承蒙多次挂念。现在来了!”龚生失惊,猛然醒悟台阶下的香魂就是棺材中的白骨。呸一声扭头就跑,女子也紧追不舍。龚生大声呼叫,寺僧们全都起来了。用灯烛一照,见龚生趴在地上,神情已经痴呆了,口中不停地叫着“婉姑”。僧人已知是被女鬼所魅,急忙通知他家人,用车拉回去了。但他那种痴呆乱语的症状,一天天严重起来。其家非常担心,请道士作符咒,无效;请医师进汤药,无效。龚生已气息奄奄,嘴里还在说:“我与婉姑是百年情好,大义不允许我一个人独自活在世上。只求将我们埋在一起就行了。”
龚生的朋友白云,是个风雅之士,擅长做文章。弄明白个中缘由,就写了一封书信在婉姑的灵柩前焚烧后,龚生不几天就完全好了。书信是这样写的(译者注:书信全文为骈文,追求句式对仗整齐,辞藻华美,且处处用典,意会多于言传,故无法完全按词句对译,译文多为意译,一般典故不介绍出处。骈文爱好者可自读原文):
听说男婚女配事大,姻缘簿上必订三生;夫妻情深,温柔乡里何难一死?向着青天白日发誓,虽生不同室但死必同穴;将心托与清静之界,身形已灭而忠诚不减。然而都是同吃同睡共生存,在天地间结大义,用琴瑟抒写纯心。一朝离别,孤独了镜里的青鸾,半道撒手,剩下了钗头的白燕。因而旧梦神伤,甘愿为美人殉身;无意于另寻新欢,指望夫妻合葬。疑精卫能解人意,将千秋比翼;借墓地古树还魂,增百尺相思。
其或已经带着风儿找到了归宿,但花车尚未起驾,含蕊的花儿过早凋谢,无瑕的美玉却已埋葬。想来人事未曾尝试,欲寻幽冥之欢;感伤蒲柳无依,当改求旧偶。月老红线还在,重新牵起己断之魂;黄泉之土难干,可做永久同眠之梦。这都因夫唱妇随的大义尚存,才会使得“情”本身无生死之区别。
又有可能是你生前与钟情之人曾有数面之缘,相互许下同心,借丫鬟代做红娘,用纸条往来传达情意。誓做鸳鸯不独宿,愿为蝴蝶以双飞。尚未预见到未来,忽然间阴阳相隔。郎望佳人啊玉容已逝,只剩梅花泪溅;女思公子啊相隔无言,空余桃叶残歌。这正是黄衫客之所以在霍小玉生前挺身而出的缘故,而霍小玉之所以含恨而死的根源(译者注:黄衫客、霍小玉典故参见唐代传奇小说《霍小玉传》)。
而婉姑以碧玉般的青春年华,竟如“绿珠捐粉(译者注:绿珠为西晋石崇之妾,被强权索夺,石崇不从,强权加害石崇,绿珠坠楼全节)”那样抱恨而亡。人都怜香惜玉,同类哪不伤心?我不偷香,也同样为其含悲叹息!然而没有起死回生的绛雪丹,没人能够留住婉姑的性命,彩云易散,仍然加入了驾鹤西归行列。既然已回归清净世界,当应不念风流旧债。更何况身同嫩柳,未曾结下夫妻婚姻;未到桃夭出嫁时刻,怎知思念丈夫的滋味?而对于龚生来说,连陌路相逢都谈不上,有如天壤之隔。良缘对于用作题诗的梧桐叶来说是很吝啬的,除非是红叶传情那种坚贞不屈的爱情,水沟里不会见到顾况另外的新诗;扑面桃花相隔,遇仙的刘晨中途放弃再寻旧路被洞口阻绝。玉钗已葬尘土,宋玉怎能用其挂冠;宝椁已被云封,谁为子蜕感叹?没听说过晋朝温峤用作下聘的玉镜台,可以在黄泉之下聘娶丽鬼,也没听说石崇的珍珠,还能在地府中买到美妾。即便是情根已断而心未断,不甘心荳蔻之花尚未开放,然而色界本来是空而又空的,谁真会为牡丹花去死?况且原本是贞魂稍荡于地下,却让污秽的事迹流传于人间,白骨都为此含羞,青山怎能消除流言?你本来没有什么过错,应该让清白长存,魂儿归来,那能使门庭受到玷污?姑且存此诚念,何以感到孤独呢?
呜呼!作为见证的金钿盒已空,金碗不能再做定情之物;玉钩斜畔香魂已冷,无玉箫女与韦皋再世相爱之缘。崔罗什人神交接的传说本是无稽之谈,杜丽娘的行为难道能随意效仿?我因特地为朋友倾诉心事,所以不避瓜李之嫌;你应该速速放龚生还家,不要说这是美满婚姻可托。
从此后可在瑶台承接仙露,世间会知道西王母还有一个侍女许飞琼;也可去芙蓉苑看花,天上怎无丁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