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灯笼、揽风岛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24 22:20:19 字数:4510
红纱灯笼
【原文】
陶生训蒙本里,每夜自塾中归宿。妻辄知之,使婢预启关以待。陶以其常然,谓臆揣之也,亦不问其由。
一夜,陶归而门阖,呼之。其妻讶然曰:“殆非郎君也,何其异乎?”审声而后纳之入。其妻见之,熟视而无言,若有不怿之色。
陶怪之。妻曰:“今日何所为?必有损德事。不然,何以君至而妾不知也?”陶愈怪之,问其故。妻曰:“妾每夜倚楼盼君,君归,或囊火,或步月,或暗中彳亍,然必有红纱灯笼二檠前行导引,及门然后灭。妾知君未尝自见,故久不敢泄。此诚非常之兆也。今夕君归而红灯不见,妾是以讶之。敢问致此者曷故?”
陶默然久之,瞿然汗下,曰:“有是哉?吾过矣。??邻人之嫂今将嫁,使我作婚帖,吾漫为作之。鬼神怒我,其是故乎?”妻惊曰:“然矣。过莫大于破人节,而文书为凭。君不熟筹。肩此过矣。然速往视之,若犹未行,尚可饵也。”
陶即造邻人之室,问婚帖去否,答言其期在明日。陶乃诡曰:“幸甚幸甚!是有误,当改作。”邻人以为信,因出帖。陶即于灯上焚之,拂袖出门外。邻人大骇,追而诘之。陶正色曰:“公嫁嫂已不义,吾岂助公为不义者乎?”邻人愧而返。其嫂竟以无人作婚帖,事不谐。
陶自是每夜归,红灯之见如初矣。后仕宦,屡历清显之职。
非非子曰: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春秋》之书,贤者为重。甚哉,神明之可畏,而士君子之宜自惕也,陶生以不知慎微之道,几遭冥冥之谴而贻士林羞。然即能悔咎自省,泯其过于终食间,君子称之。乃其妻者,深心远识,亦岂寻常巾帼哉?昔乐羊子捐遗金于野,激于其妻之一言,陶生之事近之矣。
译:
陶生在本村教授启蒙学童,每夜从学堂回家睡觉,妻子总能准确知道时间,让婢女先打开门等着。陶生习以为常,认为是妻子揣测到的,也不问根由。
一夜,陶生回到家而门却是拴着的,于是叫门。妻子有些奇怪地说:“兴许不是郎君吧,怎么与往常不同呢?”听准了声音之后才开门让他进来。妻子见到他,仔细端详好半天不说话,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陶生莫名其妙。妻子说:“今天做过什么?必有损害德行的事。不然的话,怎么郎君都到家了我还不知道呢?”陶生更加奇怪,问她是怎么回事。妻子说:“我每晚在楼上靠着窗户等你,你每次回家,或是打着火把,或是就着月亮,或是在黑暗中慢慢行走,总有两只红纱灯笼在前面引导,到了门口才熄灭。我知道郎君自己未曾见到过,因此长期以来不敢泄露。这应该是非同寻常的好兆头。今晚郎君回来而不见红灯,我因此感到惊讶。能问问导致这种情况发生是什么缘故吗?”
陶生默默回想很久,突然惊悟而冷汗直下,说:“是因为这事吗?那就是我的过错了。??邻人的嫂子如今要改嫁,让我帮忙写婚帖,我随便替他写了。鬼神生我的气,因为这个缘故吗?”妻子大惊道:“是了。过错没有比坏人节操更严重的,而文书更是凭据。郎君没有仔细思量,以至承受了错误行为的责任。应该赶紧去他家看看,如果尚未形成事实,还能将你写的东西诱说回来。”
陶生立即赶到邻人家,问婚帖送出去没有,对方回答定的日期是明天。陶生就诡称说:“太好了!婚帖中有错误,必须重新写。”邻人以为是真的,于是拿出帖子。陶生当即在灯火上烧掉,甩甩袖子出门就走。邻人大吃一惊,追上来问他。陶生严肃地说:“你嫁嫂的行为已经不义,我怎可以协助你做不义的事情呢?”邻人感到惭愧回去了。他的嫂子因无人写婚帖,事没办成。
陶生从此每夜回家,红灯又像以前一样出现。后进入仕途,屡次担任清高显达的职务。
非非子说:势位崇高的人家,鬼神都在窥望(译者注:语出《文选?扬雄〈解嘲〉》:“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春秋》一书,对贤者要求更为严格(译者注:《新唐书?太宗本纪赞》:“《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神明的可畏,士君子的自惕,太重要了啊!陶生因不知谨小慎微之道,几乎遭到冥冥中的贬斥而贻羞读书人。然而他能立即悔悟过失自我省察,消除过失的影响在一顿饭的功夫之中,君子都会称赞。而他的妻子,用心深切而见识高远,也不是寻常妇人。古代“乐羊子捐遗金于野”的故事,就是讲乐羊子被妻子一句话激励而改正错误发奋读书,陶生的事很接近了。
87.揽风岛
【原文】
有粤贾,浮舶入南海。至一岛,见桑?纂纂,上岸摘啖之。味逾常?,怀数枚欲遗同舟。俄而风作,舶已离岸去,顷刻不见。海波汹涌,山林杳冥。独立叫号,凄苦万状。宛转至暮,虑逢豺虎蛇虺之族,欲赴海中死。转念身无生理,复何所畏惧?不如且穷其境。
初行蓁莽梗路,趁?(走?)欲踣。逾里许,渐觉平坦。复前三四里,见远灯甚明,似有村落。窃喜身入人境,寻灯而往,乃闻人语声自茅屋中出也。
叩门呼之,一老人启关问曰:“客何来?”贾具告以故,且求寓宿。老人曰:“夙缘也。此地名揽风岛,惟有仙缘者能至,居此者三人,皆昔乘舟入海。遗于岸上者也。今与子而四矣。”
言罢,复有老人自内出。道骨仙风,衣冠潇洒,谓贾曰:“尔识我乎?吾,尔十九世从祖也。”挽以入室,指中坐一老人曰:“此为元邱公,先我来此七百年。”指启关者曰:“此最后至,亦三百馀岁矣。”
视其室。无器皿,亦无床榻。壁间悬灯,非膏非火。老人曰:“此万年脂也。昼则无光,夜则自燃。吾三人者,不饮不食,亦不梦寐。尔初至,或饥,则山果皆可食;或渴,则西涧有泉,味如醇酒,就而饮之,可已渴而不醉;或倦困,则陆地可眠,安于衾枕。睡或十馀日。或数月而后觉,久之,俱不复须矣。”贾闻言甚乐,以为遇仙,顿忘世虑。
又问何名揽风岛,老人曰:“风起必过此,从而揽之,顷刻可以游六合、蹑太虚。然足迹所遍,山水景物,视此岛多不及焉,不幸为世尘所撄,反数日不宁,是以常不愿往也。”
次日,三老人引贾登小邱。遥望海波,忽见飞旆大纛,簇拥一人,危冠广袖,??戟张,身骑青虎,凌空而过。老人曰:“是为风伯,即《山海经》所谓折丹者也,主天下雄风。凡鸣窍扬波,卷尘飞石,触物暴猛,皆彼为之。”果见巨浪?天,海水皆立,而老人衣袂不少动,即贾亦不觉其风之冲拂也。
巳而笙簧低奏,一少女跨白鸢曳纨扇,婀娜而来,从以曲盖,护以长?,有香气袭人甚烈。贾不觉昏沉仆地,良久始苏,老人笑曰:“封姨信虐也!”贾问何故,老人曰:“封姨年少夭斜,主天下雌风,名行柳堤花径、轻烟细雨间,习习飘飘,柔而善入。其挠人甚于风伯。顷者袭人香气,皆摄百花之精也。自非道力素定者,鲜不为所中。尔之仆焉,宜矣!须经受此香三四千日,则不复畏。又数千日,始可以揽之而游。”
贾乃日于海上候其过,久之,渐不仆,然心摇神眩,每不自持。又久之,乃少定。亦渐不饮食,不梦寐矣。
一日,老人谓之曰:“自尔来此,尔家人以尔为死,今日建道场度魂,吾携尔往观之。但既至家,见家人,慎勿声!否则,不利。”贾应诺。顷之风至,三老人令贾闭目,共挟之行。
须臾,果至其家。方建坛设供,因共坐坛上。人皆莫之见,数僧鸣铙振锡,拜伏坛前,口宣梵呗吒婆,不可辨。贾顾之窃笑,老人掩其口而止之。既而妻子缟素而出,抢地哀恸,贾不觉心动泪零,亟下坛抚之曰:“我固在此!”妻子惊走。回视三老人,已失所在。悔不可追,遂以故告其家。与妻子相处,饮食梦寐如常人。
译:
有一位广东商人,乘船进入南海。经过一个岛,望见岛上的桑椹儿非常多,就让船靠岸上岛摘来吃。味道比大陆上的桑椹儿甜美得多,捎带几个准备给同船的人尝尝。忽然刮起了大风,眼看船已离岸而去,顷刻不见。海波汹涌,山林杳冥。一个人站在岛上大声哭叫,心中万分凄苦。折腾到天黑,又担心遇上毒蛇猛兽,想跳海一死了之。转念一想反正也活不成,还有什么可怕的?不如在岛上到处走走看看。
开始走时到处荆棘丛莽充盈,跌跌撞撞几乎绊倒。走了里把远,渐渐变得平坦。又走了三四里,见远处有很明亮的灯光,似乎有村落。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有人住的地方,顺着灯光前行,竟然听到人的说话声从茅屋中传出。
敲门呼叫,一位老人开门问道:“客从哪里来?”商人将缘由告诉了他,并请求借宿。老人说:“这是夙缘。此地名叫揽风岛,只有有仙缘的人才能到,住在这里的一共有三个人,都是昔年乘船入海,被遗弃在岛上的。现在加上你共四个人了。”
话说完,又有位老人从屋里出来,道骨仙风,衣冠潇洒,对商人说:“你知道我吗?我,是你十九世堂祖。”挽着商人进入屋内,指着座中一位老人说:“这是元邱公,比我先来此岛七百年。”又指着开门的人说:“他是最后来的,也三百多岁了。”
商人往屋里一看,既无家具器皿,也没有床铺。墙上挂着灯,但不是寻常油灯。老人说:“这叫万年脂。白天不发光,到晚上自己就亮了。我们三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你刚来,如果饿了,山上的野果都能吃;如果渴了,西面的山涧有泉水,味道如同美酒,可到那里去喝,能解渴而不会喝醉;如果困了,地上可睡,比睡在床上还安稳。一睡或十几天、或几个月后才会醒,时间长了,这吃喝睡都不需要了。”商人听得非常高兴,认为遇上仙人,顿时忘了世间一切烦恼。
商人又问这里为什么叫“揽风岛”,老人说:“风一起必然经过这里,跟着并“揽”住它,顷刻之间可以遨游四方、登空寂玄奥之境。然而走遍那么多的地方,其山水景物,比起此岛多有不及,又不幸被世尘所扰,还要经受往返数日的劳累,因此常常不愿意去。”
第二天,三位老人领着商人登上小山丘。遥望海波,忽见旌旗大纛簇拥着一个人,高帽大袖,须发四面张开如戟,身骑青虎,凌空而过。老人说:“这是风伯,即《山海经》所说的折丹者,主管天下雄风。凡是呼啸扬波,卷尘飞石,触物暴猛的狂风,都是他所为。”果然见到海面巨浪摩天,海水竖立,而老人的衣服一点不动,即便商人也不觉得风有多冲。
继而传来笙簧低奏之音,一少女骑白鸢手执纨扇,婀娜而来,伞盖相从,长旒相护,有浓烈的香气袭人。商人不知不觉昏倒在地,好一会儿才醒过来,老人笑着说:“封姨果真暴虐!”商人问为何这样,老人说:“封姨年少多姿,主管天下雌风,名声流传在柳堤花径、轻烟细雨之间,习习飘飘,虽柔和但无孔不入。对于人的扰乱远远超过风伯。刚才那种袭人的香气,都是摄取的百花之精。若不是定力高的人,极少有不被击中的。你刚才仆倒,很正常了!须经受此香三四千天,才不用惧怕。再有几千天,就可以‘揽’此风遨游。”
商人于是每天在海上等候此风经过,时间长了,渐渐不再被袭倒,但心摇神眩,还常常不能自持。又过了很久,心神才稍定。也逐渐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了。
有一天,老人对他说:“自从你来此之后,你家人以为你死了,今天建道场为你超度,我带你去看看。但到家之后,见到家人,千万不要出声!否则,对你不利。”商人应诺。一会儿风来了,三老人嘱咐商人闭上眼睛,一起带他乘风而去。
不一会儿,果然到家。家中正在建坛设供,于是四人共坐坛上,没有人能看得见。有几位僧人在那里鸣铙振锡,拜伏坛前,口中念着梵呗吒婆,听不懂。商人觉得滑稽忍不住笑了,老人急忙捂住他的嘴以制止。既而,妻儿们披麻戴孝走出来,伏在地上哀哭,商人不觉心动流泪,赶紧下坛安抚他们说:“我好好的就在这儿!”妻儿们吓跑了。商人回头看三老人,已经不见了,追悔莫及。于是就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家人。后来与妻儿们相处,以及饮食睡觉都和正常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