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疑轩、亦若公、田卖鬼

　　83.卜疑轩
　　【原文】
　　褚青，余杭人，年少负才，跌宕不羁。从其舅氏马公官山左，每为狭邪游。马知之，召而切责，褚遁不敢归。薄暮将投逆旅宿，遥见驺从甚盛，呵叱而来。褚避立道左，一贵官坐车中，问曰：“是何少年?”褚以姓名告，官惊曰：“是褚先生耶?愿乞相过。”即吁马来载先生，褚漫从之。
　　须臾，至其第，閈闳高敞，阀阅家也。主人下车，肃客入。曲栏洞室，不知几落。竹林花径，曲折数重。达一书斋，窗几精洁。西偏小室，匾曰“卜疑轩”。揖褚坐其中，曰：“久耳先生名，幸不交臂相失，可舍此以为东道主。一日之积，一宿之卫，不足道也。”褚逊谢，叩问姓名。主人笑曰：“咏于《诗》，系于《易》，杂见于百氏之书，先生何问焉?”竟不告。褚甚疑之。
　　既而设宴享客，水陆具陈。诸妓行酒，众乐并喧，繁音靡曼。褚素善音律，竟不知其为何曲也，询于主人。主人曰：“佳客在坐，安用旧曲？皆妮子辈自制新腔，不识中听否？”褚赞赏不已，请其曲名，则有《九尾醮》、《夜篝红》、《玉面娘》、《绎缯囊儿慢》之属，皆新奇诡异，莫晓其意。为诵《玉面娘》一阕云：
　　“如孤洞，今夜月华云涌。东瓜棚侧犬初眠，北斗垣中星欲动。你莫西，我莫东。大家看看，大家拜拜，大家送送。青翰被，与谁共？也则待掠鬓梳头，学那些颠鸾倒凤。帐钩正挂。灯影偏红。不管小夭娘指尖儿湿破窗缝，睡也么浓；怕则怕，晓鸟数声，啼断一林幽梦。”云云。
　　乐既阕，一女前而歌曰：
　　“张家阿姊赵家姨，同向春山学画眉。
　　更抹樱桃唇一点，檀郎颊上印胭脂。”
　　一女继歌曰：
　　“吴王宫柳醉春烟，阿姊腰肢二八年。
　　昨夜伴郎郎未惯，今宵珍重向婵娟。”
　　又一女向主人歌曰：
　　“元邱校尉太风魔，漫使佳人斗艳歌。
　　斗柄栏干天欲曙，须防华表照双娥。”
　　主人笑曰：“褚先生非其人也。虽然，先生醉矣，可扶先生睡。吾与东城君闲话去矣。”别褚径出。
　　时褚己被酒，神飞目眩，形骸都非。诸女引入卧室。觉梦寐中交融欢洽，非复人道之常也。
　　次日梦觉，体不胜惫。开目瞪视，乃卧丛薄间，宛转细思，盖狐所为也。卜疑轩者，狐性善疑也。其语言词曲，皆狐隐语也。狼狈归舅所，卧不能起者数月。
　　（注：原文略有删节。）
　　
　　译：
　　褚青，余杭人，年少而怀才自负，放荡不羁。从居在山左为官的舅舅马公家，常逛烟花柳巷。马公知道后，叫来狠狠斥责，褚青藏在外面不敢回来。天黑时准备找旅店投宿，遥遥望见大队的骑马侍从，呼喝着迎面而来。褚青避让路边站立，一位贵官坐在车中，问道：“少年是何人?”褚青告诉自己姓名，贵官吃惊地说：“是褚先生吗？希望多多交往。”立即让人牵马来给他骑乘，褚青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去了。
　　不多时，来到官员的府第，高门大院，贵族人家。主人下车，请客人进入。院内曲栏洞室，不知几多重落。竹林花径，曲折数重。来到一个书斋，窗明几洁。西侧有一不大的偏室，门匾上写着“卜疑轩”。主人请褚青到里面就坐，说：“久闻先生大名，幸而没有失之交臂，可常住这里让我来当东道主。‘一日之积，一宿之卫（译者注：语出《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大意是：居住一天就准备好一天的食粮；要走，就作好那一夜的护卫工作）’，算不得什么。”褚青谦让辞谢。叩问主人姓名，主人笑道：“我的姓氏咏唱在《诗经》之中，系于《易经》之里，夹杂在诸子百家的书上，先生问它做什么?”竟然不予告诉。褚青更加怀疑他。
　　接着设宴招待客人，山珍海味都有。众多歌妓敬酒，各种乐器齐奏，不同的曲调妙曼。褚青素来会音律，竟然弄不懂是些什么曲子，向主人询问。主人说道：“有贵客在此，怎可以用平常旧曲？都是妮子们自创的新调，不知道入耳不？”褚青赞赏不已，问到曲调曲名，则有《九尾醮》、《夜篝红》、《玉面娘》、《绎缯囊儿慢》之类，都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更弄不清这些曲牌都是什么意思。譬如正在诵唱的一阕《玉面娘》是这样的：
　　“如孤洞，今夜月华云涌。东瓜棚侧犬初眠，北斗垣中星欲动。你莫西，我莫东。大家看看，大家拜拜，大家送送。青翰被，与谁共？也则待掠鬓梳头，学那些颠鸾倒凤。帐钩正挂。灯影偏红。不管小夭娘指尖儿湿破窗缝，睡也么浓；怕则怕，晓鸟数声，啼断一林幽梦。”
　　刚唱完，一女上前唱道：
　　“张家阿姊赵家姨，同向春山学画眉。更抹樱桃唇一点，檀郎颊上印胭脂。”
　　另一女接着唱道：
　　“吴王宫柳醉春烟，阿姊腰肢二八年。昨夜伴郎郎未惯，今宵珍重向婵娟。”
　　又一女对着主人唱道：
　　“元邱校尉太风魔，漫使佳人斗艳歌。斗柄栏干天欲曙，须防华表照双娥。”
　　主人笑着说：“褚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如此，先生已经醉了，可扶先生去睡。我找东城君聊天去了。”向褚青揖别后径直出门而去。
　　此时褚青己醉得一塌糊涂，神离目眩，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几位女子将他送入卧室。他感觉梦中与人交融欢洽，但都不是正常人的样子。
　　第二天梦醒，疲惫不堪。睁眼一看，原来躺在杂草丛中，反复思量，应该是狐所为。卜疑轩之所以叫“卜疑”，是因为狐的生性善疑。细想那些语言和词曲，都是狐的隐语。于是非常狼狈地回到舅舅那里，几个月卧床不起。
　　
　　84.亦若公
　　【原文】
　　族祖亦若公，为邑诸生。一日病甚，觉其气自口出，遂离形飞于窗外，但见云霞丽天，长空万里，意所欲到，身即随之。飘飘然，泠泠然，乘云御风不逾其乐也。既而身在极西，见阳乌入于虞渊。日暮徘徊，欲归不识路。忽有数鸟东还，因与俱飞，疾乃倍于鸟。
　　少选到家，见己身僵卧室中，而飞入者又一身也。妻、子环卧身而哭，己从旁慰止之，妻、子略不顾。乃大声叱喝之，即又不闻。始悟己为异物。犹忆气从口出，因以首触口，试入焉；豁然两身合为一体，呻吟而苏，弥觉滞重，不复如向者之翱翔自得矣。
　　后三十年卒，公之始苏也，谓人曰：“死为极乐所。吾今始悟庄生‘决疣溃痈’之说。”
　　
　　译：
　　我的族祖亦若公，是县学学生。一日病重，感觉其气从口中出，离开形体飞向窗外，只见云霞满天，长空万里，想去哪里，就到哪里。轻飘飘的，即便所谓乘云御风也没有这么快乐。最后来到西天尽头，看见太阳进入了虞渊（译者注：传说中太阳出没的地方）。徘徊在暮色之中，想回去却不认得路。忽然有几只鸟往东去，就跟它们一起飞，但速度比鸟快得多。
　　不久回到家，见自己的身体僵卧在室中，而飞进来的却是另一个身体。老婆孩子围着卧着的身子哭，自己从旁边劝慰，但老婆孩子并不理会。于是大声叱喝他们，还是像没听见一样。才想起自己已经是异物。还记得气是从口中出来的，于是用头去撞卧着的身体的口，试着进去；豁然间两个身子合为一体，在呻吟中苏醒，愈发感觉沉重，不在像以前那样翱翔自如了。
　　此后三十年去世。他在刚刚苏醒时，曾对人说：“死是极乐之所。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了庄子关于人死为‘决疣溃痈’的意思。”
　　
　　85.田卖鬼
　　【原文】
　　有田乙，素不畏鬼，而尤能伏鬼，遂以卖鬼为业。衣食之需，妻孥之供，悉卖鬼所得。人颇识之，呼为“田卖鬼”云。
　　年二十馀时，尝夜行野外，见一鬼肩高背曲，头大如轮。田叱之曰：“尔何物？”鬼答言：“我是鬼，尔是何物？”田欲观其变，因绐之曰：“我亦鬼也。”鬼大喜跃，遂来相嬲抱，体冷如冰。
　　鬼惊疑曰：“公体太暖，恐非鬼。”田曰：“我鬼中之壮盛者耳。”鬼遂不疑。田问鬼有何能，鬼曰：“善戏，愿呈薄技。”乃取头颅著于腹，复著于尻，巳复著于胯，悉如生就，无少裂拆。又或取头分而二之，或三四之，或五六之，以至于十数，不等。掷之空，投之水，旋转之于地，已而复置之于项。奇幻之状，摩不毕贡。既复求田作戏，田复绐之曰：“我饥甚，不暇作戏，将觅寻绍兴市，尔能从乎？”鬼欣然愿偕往，彳亍而行。
　　途次，田问曰：“尔为鬼几年矣？”曰：“三十年矣。”问：“住何所？”鬼言：“无常所，或大树下，或人家屋角，或厕旁土中。”亦问田，田曰：“我新鬼也，趋避之道，一切未谙。愿以教我。”盖欲知鬼所喜以诱之，知鬼所忌以制之也。鬼不知其意，乃曰：“鬼者阴属也，喜妇人髪，忌男子鼻涕。”田志之。
　　方行间，又逢一鬼，臞而长，貌类枯木。前鬼揖之曰：“阿兄无恙？”指田示之曰：“此亦我辈也。”癯鬼乃来，近通款洽焉，亦与俱行。
　　将至市，天欲晓，二鬼行渐缓。田恐其隐遁，因两手捉二鬼臂，牵之左右行。轻若无物，行甚疾。二鬼大呼：“公不畏晓耶？必非鬼。宜速释手，无相逼也。”田不听，持愈急。二鬼哀叫，渐无声。天明视之，化为两鸭矣。田恐其变形，乃引鼻向鸭喷嚏。持入市卖之，得钱三百。
　　后每夜挟妇髪少许，随行野外索鬼，鬼多来就之，辄为所制。或有化羊豕者，变鱼鸟者，悉于市中卖得钱以市他物。有卖不尽者，亦自烹食之，味殊甘腴。
　　非非子曰：机智之能卖人者，人咸谓之鬼，谓其吊诡有似于鬼也。似鬼者若此，真鬼当何如？而世更有卖鬼之人也，然则鬼之诡亦乌能及人之诡哉？当以鬼之似人者为鬼之诡耳。
　　
　　译：
　　有一个姓田的人，素来不怕鬼，而且还能降伏鬼，于是以卖鬼为业。家中衣食之需，妻子儿女的消费，都是靠卖鬼所得。人们都知道他，称他为“田卖鬼”。
　　姓田的二十多岁时，曾在野外夜行，见一鬼高肩驼背，头大如车轮。田喝斥道：“你是什么东西？”鬼回答说：“我是鬼，你又是什么东西？”田想要看看结果，于是骗他说：“我也是鬼。”鬼高兴得跳起来，就跑过来亲热拥抱，其身体冷如冰。
　　鬼却很惊疑地说：“你的身体太热乎，恐怕不是鬼。”田说：“我不过是鬼中最雄壮的鬼而已。”鬼这才不再怀疑。田问鬼有何能耐，鬼说：“会戏术，很愿意为你表演一下。”竟将头颅拿下来安在肚子上，一会儿安在屁股上，一会儿又安在胯下，如同生来如此，一点痕迹也没有。又将头或分成两个，或三四个，或五六个，以至于十几个不等。掷向空中，投进水里，或放在地上旋转，最后又放回脖子上。各种奇幻景象，无不一一呈献出来。既而又求田变戏法，田又骗他说：“我饿得很，没闲心作戏，将去绍兴的市场上找吃的，你愿意跟我去吗？”鬼很高兴表示愿意一起去，于是慢慢行走。
　　路上，田问道：“你做鬼几年了？”鬼说：“三十年了。”田问：“住什么地方？”鬼说：“居无常所，或大树下，或人家屋角，或一旁的土中。”鬼也问田，田说：“我是个新鬼，一切趋利避害的做鬼方法，都不明白。还望你将这些常识都教给我。”原来他想了解鬼喜爱什么将来好引诱鬼，鬼害怕什么将来好制伏鬼。鬼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就说：“鬼属于阴，喜欢妇人头发，忌讳男人鼻涕。”田都记住了。
　　正走着，又碰上一个鬼，瘦而高，样子像一截枯树。先前那个鬼拱手道：“老兄还好吧？”指着田对他说：“这也是我们一起的。”瘦鬼走过来，相互寒暄之后，也与他们同行。
　　将要到市场，天快亮了，二鬼越走越慢。田怕他们隐形不见，就用两手分别抓住二鬼的胳膊，一左一右牵着走。二鬼轻若无物，因而行走极快。二鬼大叫到：“你不怕天亮吗？肯定不是鬼。快快松手，别逼我们。”田不予理睬，抓得更紧。二鬼哀叫，渐渐没有声音。天亮一看，已化为两只鸭子了。田担心他们再变，捏着鼻子就向鸭子身上擤鼻涕。拿到市场卖掉，得钱三百。
　　此后每晚带一些妇女头发，到野外随处行走找鬼，鬼大多会来找他，总是被他制伏。有的变成猪羊，有的变成鱼鸟，都在市场上卖成钱再买其他物品。有卖不完的，也自己做来吃，味道非常鲜美。
　　非非子说：那些聪明到能卖人的人，人都管他们叫鬼，是说他们的吊诡能耐像鬼。像鬼的人如此，真鬼又当何如？而世上更有卖鬼的人，那么，鬼的诡也赶不上人的诡吗？就当用鬼像人的地方作为鬼的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