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工、绿云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23 17:43:28 字数:4224
78.衣工
【原文】
彭君坦斋翔履述一事,余恍然曰:数之定也,岂不巧哉!
杭州吴山,俗呼城隍山。上有八卦石,倚城瞰江,风涛千里。凤皇、秦望而外,此其大观也。初,坦斋从其尊人南昌相国衡文两浙时,画舫青骢,探奇剔胜,而独未尝一至所谓八卦石者。
丙午归自京师,将赴豫章秋闱,取道于杭。阻舟西湖坝,逆旅孤闷。薄暮兴发,径携一仆,求八卦石而登焉。烟景苍茫,方图纵目,忽见深树中隐隐有人。使仆迹之,则一人解带系树,为投缳之计,亟救出之。问其所苦,其人自诉:“本姑苏人,向业衣工。有中表某谓之曰:‘于工贱而利微,非长策。倘倾子囊橐,得金若干,与子居货馀杭,当获数倍利。’吾甘其言而从之,遂为所绐,金尽攫去。质衣而食,且尽矣。入云栖寺求祝髪,寺僧不许。计无所出,独来此山。见波涛澎湃、山林杳冥,益增悲涕。箐莽之际,适有带荔衣萝、出而揶揄者,不觉入其彀中。非仁人引手,已尝夜台滋味矣。然涸鱼炉蚁,苟延何为?早离水火坑,未为非计也!”坦斋恻然,予之金而劝之归。其人再拜而去。
夫坦斋文洒豪华,虽耽情游览,必朋簪客履,照耀山谷间,非一人一仆徙倚空山者。况素不治其屐齿之地,乃于夕阳暮蔼中,仓卒岭陬哉!坦斋之游,为衣工来也,数之巧者也。虽未竟其趣,山灵喜焉。
译:
彭坦斋(译者注:彭坦斋,字翔履。著有《大清州县名急就章》)讲述的一件事,让我恍然大悟道:前数已定,能不巧吗!
杭州吴山,俗称城隍山。上有八卦石,倚城俯瞰钱塘江,风涛千里。除凤皇、秦望之外,这里是最著名景点。以前,坦斋跟从父亲南昌相国彭文勤督学两浙时,游画舫跨青骢,探奇揽胜,而独独不曾去过所谓八卦石。
丙午年从京师回来,准备参加在豫章举行的乡试,路过杭州。船行西湖坝被风雨所阻,待在旅店十分孤闷。傍晚时突发游兴,只带一仆,奔八卦石而上。此时暮色苍茫,正想极目远眺杭州晚景,忽见深树丛中隐隐有人。让仆人去察看,则有一人解下衣带往树上系,打算作了断的样子,于是急忙将他救出来。问他有什么困扰想不开,那人自己说:“本是姑苏人,一直在做裁缝。有位表兄对我说:‘做工匠地位下贱而挣钱又少,不是长久之计。假如将你所有家产拿出来,可换得不少本钱,我和你在余杭做点生意,能获利数倍。’我认为他说得有理就听从了,结果被他所骗,所有钱财都被他弄走了。只得用衣物换食物吃,现在衣物都没有了。去云栖寺请求出家为僧,寺僧不收留。实在没有办法,一个人来到山上。见到波涛澎湃、山林杳冥,越发悲伤。树丛之中,刚才有一个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出来嘲讽侮辱我的人,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当。要不是好心人您出手搭救,则已经尝到坟墓的滋味了。然而,干沟里的鱼、灶台上的蚂蚁,苟延残喘又能怎么样?早点脱离水火之坑,未必不是办法!”坦斋心里很替他难过,给了一些钱财劝他回家。那人再三拜谢而去。
坦斋斯文洒脱生活豪华,虽喜欢游览,但只要出游必定朋辈群聚,显耀于山谷之间,从不会一人一仆徘徊在空山之中。更何况是素来不去的地方,又是在夕阳暮蔼之时,仓卒之间来到这个山角落呢!可见坦斋此次出游,正是为那个裁缝来的,天数的巧合。虽未尽兴,山神也为他高兴。
79.绿云
【原文】
福山刘生,假馆乡僻,为童子句读师。盛夏晚凉,散步门外。暮霞层叠,残照满山,眺望间忘其远近。旋有柳车飞至,车中人搴箔语曰:“油壁苦迟,劳君久伫。”视之,十七八好女子也,言词泠泠,如娇簧韵笛。刘愕然半晌,答之曰:“某实不候卿,得毋误否”女子颜赧,微愠曰:“甫读数行讲章,坐破毡,作牧牛儿,两目乃遽无珠耶?”言已,趣车疾去。暮色苍茫,顷刻不见,刘深怪之。
夜渐黑,逡巡而返,顿迷前路。方疑虑间,有数人掌灯而至,相谓曰:“寻着先生矣!”刘意馆人迎己,漫从之。导行乱山中。入一巨宅,讶非故址,欲问之。一人前启曰:“主君候堂下矣。”一老妇立灯光中,绿纱韬髻,短髪星星。见刘,熟视曰:“婢子眼故慧,果不误也。”既就坐,从容曰:“向别尊府时,君犹总角,不意岐嶷若此。堂上人俱无恙耶?”刘故朴纳,且未审是何世旧,踌躇不知所对,唯唯谦谢而已。
次日辞归,老妇敛容曰:“弱雏失教,欲以西席相屈,幸毋谓奉粟不修,弃其孤鹜,实惟盛德!”刘以旧馆为辞,老妇强之,遂留焉。
越日,洁治馆舍,缥缃满室,文具精良。老妇引二女出拜。
长绿云,翠衿碧衫,丰态憨韵,目刘而笑。刘谛视之,即车中人也,心愈蓄疑,然不敢问。次素云,甫垂髫,眉目明秀,衣裳如雪。二女天颖并绝,书一过即了了。刘初授以兔园之学,辄置不一览。喜诵佛经,不假师授,虽格磔钩辀,而梵音清越。间摘奇字叩刘,刘莫能答。刘姿质奇鲁,爱读制科文字,竟日夜咿唔不绝,二女每窃笑之。刘虽惭怒,无如何也。侍女窅儿,亦令佐读,聪悟稍逊二女,而苗条婉媚,便捷可怜;性好嬉戏,柳堤花圃,乘间窃游。刘禁之,不可,以告老妇。老妇曰:“是婢天性固然,姑听之。”
一日,有陈家姨来,称曰阿锦,华妆袨服,类金屋娇。二女令谒刘,将使授业。叩问家世,刘具告之。阿锦艴然,谓二女曰:“是吾仇也。老母左臂箭瘢犹在,今既相值,庸勿报乎!”怀庭下石将投之。二女喻之曰:“怨毒虽甚,不在后嗣。”力劝而止。刘骇然,强谢之,始恨恨去。
又数日,素云从刘受书,背诵如流。刘戏拍其背,遂喑哑。绿云泣曰:“中其要害矣!”驰告老妇。老妇至,亦泣曰:“是儿夙根太慧,宜获此报。非得菩萨杨枝露饮之,不能瘳也。”刘惶恐,因求去。老妇亦不复坚留,命绿云脱金约指付刘曰:“此君家故物,今特归赵。”临行,酌杯酒告曰:“太夫人之惠,未之敢忘。弱息又辱门墙,藉君牖迪。此酒所以报也!”刘立饮之:觉胸中如涤刮,下气大泄,神悟顿开,喉舌亦便利,无复期艾之苦。老妇命窅儿护车,进刘还家,须臾而至。
家人方觅刘。既见,皆欣快。刘具述前事,并出约指观之。刘母识之,曰:“异哉!昔尔父蓄二鹦鹉,一母一雏。母白色,雏绿色,并能言。一日悲鸣求去,余怜而放之,系以金戒环,而约之曰:‘他日倘相见,以此为信。’即此物也。”急视窅儿,已化为燕子,呢喃而去,门外之车亦杳。复论阿锦之事,盖刘父尝射雉于郊,中其左翼云。
译:
福山的刘生,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里开学馆,给启蒙童子教句读。盛夏晚来凉快,散学后刘生到外面散步乘凉。此时暮霞层叠,残照满山,一路眺望景色,不经意间走得远了。突然有一驾丧车飞驰而至,车中人撩起帘子说道:“专车来迟了,劳您久等。”一看车上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语言清越,十分动听。刘生惊奇半晌,回答她说:“我并没有等你,搞错人了吧?”女子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微微含怒道:“才读了几行经书讲义,坐破了毡子,会作牧牛儿,两眼就无珠了吗?”说罢,驱车急忙离开了。暮色苍茫之中,顷刻不见,刘生深感莫名其妙。
夜渐渐黑了,刘生迟疑着往回走,却忽然迷了路。正疑虑间,有数人举着灯笼来到,相互说:“找着先生了!”刘生以为是学馆的人来迎自己,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被他们引导着走在乱山之中。进入一幢巨宅,刘生惊讶这里并非学馆,刚想问问他们,一人上前禀告说:“主君在堂下等候了。”一位老妇人站立在灯光下,绿纱罩着发髻,露出花白的短髪。见到刘生,端详很久说:“婢子的眼睛就是尖,果然没错。”既而就坐,从容说道:“那年离开你家时,你还是个总角的孩子,没想到长得这么出息了。父母都还好吧?”刘生本就朴纳,且又没弄清是自家什么世旧,踌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谦谢而已。
第二天向老妇人告辞,老妇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孩子们柔弱失去教导,想委屈你留在这里担任老师,希望不因为酬金不高而弃孤寡于不顾,这才是大德!”刘生以自己正在教学生为由予以推辞,老妇人强留他,于是就留了下来。
过了一天,馆舍已治好,满室书卷,文具精良。老妇人领二个女学生出来拜师。
其中大的叫绿云,翠衿碧衫,风态娇痴,望着刘生直笑。刘生仔细一看,正是那天晚上的车中人,心下更加存疑,但不便动问。小的叫素云,刚到发蒙识字的年龄,小姑娘眉清目秀,衣裳如雪。二女一样的天资聪颖,书一经讲授就明明白白。刘生开始教她们一些儿童启蒙读物,她们总是放置一边看都不看。却喜欢诵读佛经,不靠老师讲授,虽然“钩辀格磔”地像鸟叫,但梵音清越。间或找些生僻字来问刘生,刘生也不能解答。刘生本来禀赋鲁钝,爱读科举考试方面的文章,白天晚上咿唔不绝,二女常常偷笑他。刘生虽有些恼羞成怒,但也无可如何。有个侍女叫窅儿,老妇人也让她陪读,其聪悟稍逊二女,但苗条婉媚,便捷可爱;性好嬉戏,柳堤花圃,得空就偷偷跑出去玩。刘生对她严加约束,毫无作用,刘生将情况告诉老妇人。老妇人说:“这个婢子的天性就这样,姑且随她去。”
一日,有陈家阿姨来,名叫阿锦,浓妆艳服,像是大家闺秀。绿云、素云让她拜见刘生,还要刘生教她。阿锦叩问刘生家世,刘生详细告诉了她。阿锦突然变色,对二女说:“这是我的仇家。老母亲左臂上的箭疤至今还在,今天既然见面,此仇岂可不报!”捡起庭下的石头就要砸他。二女劝谕道:“仇怨虽重,但仇不在后人。”力劝而止。刘生很震惊,不停地道歉,阿锦才恨恨地离去。
又过了几天,素云从刘生那里学来的书,已可背诵如流。刘生赞赏地在小姑娘背上拍了一下,于是她突然失语成了哑巴。绿云哭着说:“拍中了她的要害了!”立即跑去告诉老妇人。老妇人来了,也哭着说:“这孩子夙根太聪慧,宜有此报。没有菩萨的杨枝露给她喝,就不能痊愈。”刘生十分惶恐,于是请求离去。老妇人也不再强留,让绿云取下金戒指交给刘生说:“这是你家旧物,今特以完璧归赵。”临行前,老妇人倒上一杯酒对他说:“太夫人的恩惠,从未敢忘。幼弱的女儿又被你收为学生,得你教导启迪。这杯酒聊作报答!”刘生接过来喝下,顿时感觉胸中如洗涮刮垢,浊气下行大加排泄,茅塞顿开,说话也变得流畅,再无期期艾艾的结舌之苦。老妇人命侍女窅儿随车,护送刘生回家,转眼就到。
家人正在到处找刘生。见到后,都非常欣慰快乐。刘生将前后的事情一一细述,并拿出戒指给家人观看。刘生的母亲认识这枚戒指,说:“真奇怪呀!往年你父亲养了两只鹦鹉,一只母的一只小的。母鹦鹉白色,小鹦鹉绿色,都会说话。有一天悲鸣着想离开,我很同情于是将它们放了,在其身上栓了一只金戒环,并约定说:‘他日如能相见,以此物为信。’正是这枚戒指。”急忙回头看侍女窅儿,已化成燕子,呢喃鸣叫着飞走了,门外的车子也不知去向。接着说到阿锦的事,是因为刘生父亲曾在郊外射野鸡,射中了野鸡的左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