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袈裟、紫衣吏、胭脂娘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23 12:36:34 字数:5831
75.荷袈裟
【原文】
从曾伯祖讳瞻,言其前身,邻村寺僧也。僧素持念,有修行。
公父讳子惠,长者也,而家颇裕。僧甚慕之,尝语人曰:“吾敲木鱼、宣贝叶以种善果,惟愿来生为公嗣子足矣。”一日,余族有人遇僧于里门,问何之,答曰:“子惠公家去。”已而公生。族人偶过公家,问:“僧至何事?”皆曰:“僧未尝来也。适举一子耳。”族人甚讶,亦不言,即造寺访僧,已捏槃矣。问僧气绝之时,即己见僧之时,亦即公降生之时也。盖公即僧转世也。僧之志愿于是乎遂。
公浑厚有德,蔼然可亲。孩提孺子,莫不依之,相与戏笑狎呢也。席厚履丰,康宁安乐,年八十馀而卒。平生宽衣缓带,双履拖沓,不甚修边幅,人谓之“荷般裟”云。
又,新城僧綖与涂翁相善。一日,翁坐堂上,僧忽至,径入其妇室。翁怪之,就问,则无见也。时妇方产儿,惟一足未下。急使人觇于僧寺,僧已死矣,唯一足尚屈,引而伸之,而儿之一足遽下。遂名世綖,存故名也。长举进士。——与公事甚类。
又,余阅古人说部所记前身事,僧居十之七八。是知轮回因果说本释氏,故其验为特多。而叔子金环,太华念珠,其偶然者矣。
译:
我的堂曾伯祖名叫瞻,自己说他的前身是邻村寺里的僧人。僧人平素持斋念经,极有修行。
瞻的父亲叫子惠,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人,而家境富裕。僧人很羡慕,曾对人说:“我敲木鱼、宣贝叶来种善果,惟愿来生做子惠公的儿子就心满意足了。”一天,我本族有人在里门(译者注:古代同里的人家聚居一处,设有里门)遇见僧人,问他去哪里,僧人答道:“到子惠公家去。”接着瞻公就出生了。那位族人偶然路过子惠公家,问:“僧人来这里干什么?”回答说:“僧人倒没来过,刚刚添了一个儿子而已。”族人很惊讶,也不明说,径直去了那个庙里寻找僧人,则已经捏槃了。问得僧人断气的时辰,正是自己见到僧人的时间,也就是瞻公降生的时间。瞻公即僧人转世。僧人的志愿从此得以实现。
僧人转世的瞻公朴实有德,和蔼可亲。村里的小儿,没有不喜欢亲近他的,常与小儿们一起玩耍游戏。家产丰厚而生活优裕,康宁安乐,年过八十余才去世。平时衣着随意,双履拖沓,不修边幅,人们称他为“荷般裟”(译者注:即“荷袈裟”,荷叶做成的僧衣,荷衣蕙带,指仙人的衣服,喻其平时宽衣缓带,双履拖沓)。
又,新城一位名叫綖的僧人与涂翁交情极好。一天,涂翁坐在堂上,僧人忽然来到,直接进入了儿媳妇的卧室。涂翁感到很奇怪,就问他,却什么人都没有。此时儿媳正在生小孩,因一条腿卡住而难产。急忙派人到庙里去察看,则僧人已死,唯有一条腿还窝着,就替他拉直,而新生儿的一条腿也骤然而下。于是取名叫“世綖”,以保留原来的名字。长大后登进士第。——与瞻公的事迹很相像。
又,我读古人的小说笔记,有不少记载能记得前身事的人,僧人占十之七八。因为他们知道轮回因果说,本为释教中人,故而有此体验的本来就多。而像羊祜识金环,太华公主忆念珠(译者注:这两则故事见《太平广记》之“羊祜”、“太华公主”)这类普通人的故事,实属偶然的了。
76.紫衣吏
【原文】
吾乡某翁,贾人也,饶于财而性吝,学者轻之。翁慨然叹曰:“所以不齿于诸君子者,不学故也。我老大,良已矣。我能教子,安见铜臭者之不书香乎?”
其子方七岁,性奇鲁。援师教之,礼隆意盛。师感其厚,训牖百端。十年不能卒一册,虽寻常字义,莫能解也。师不得意,辞去。复请他师,亦未就。
不得已,暂自督之,不使少懈。每夜三更,自携粥及果饵,往助其勤。至则书声琅琅,或对书默视,翁窃幸无师而其勤如此,虽愚可教也。后颇闻人言,其子实欺父,每夜假寐,闻父至则觉,父去则仍隐几耳。翁初不信,细察其故,盖缘住宅与书舍稍隔,未至数十步,有石当道置未安,翁经其上,辄沓沓作声,子乃闻而觉之也。其夜密从他道行,掣棒伺窗外,子果昏睡几上。翁气塞,谓“不肖如此,留之且辱己”,痛抶之。夜深无救者,其子竟毙于杖下。翁返内,亦不告其妻。
经两日,将使埋之,忽其子趋入内,叩首翁前,自陈:“架上万卷书已尽读,大人何责之深也!”翁惊其复苏,叱曰:“尔不死,犹敢妄言!”取数册试之,背诵如流,不失一字,皆平生未尝诵及者。翁喜极,复令出与诸儒试,则皆莫能难,反难诸儒。并角文,文亦莫能及。于是皆惭伏流汗,匍匐称弟子。群知其天授,非人力也。向时轻翁者,皆愿纳交焉。
翁详叩其由,子对曰:“是日杖死后,便有二神来相引。至一处,室宇如宫阙,中座一神如王者,指儿谓紫衣吏曰:‘是为某翁子,其父教子颇笃,惜是子太愚,宜为易其心。’史乃剖儿心出之,别以一心置儿胸,仍引还。故儿得复见天地,书亦无所不记也。”
后举进士,登仕籍,天下仰之。盖吾乡先辈之擅名于世者。以传闻异辞,不能确定其为谁。
译:
我同乡某翁,是位商人,家财富足而生性吝啬,有见识的人都瞧不起他。翁感慨万端叹道:“所以让大家瞧不起,是因为我没有学问的缘故。我年纪大了,也就这样了。但我能教育好儿子,怎见得见铜臭之人就没有书香呢?”
其子才七岁,生性特别愚钝。择师教子,待遇优厚。老师感激其优待,千方百计诱导教诲。但十年没能读通一本书,即便是寻常的字义,还都解释不清。老师不得意,请辞而去。又聘请其他老师,也不成功。
不得已,翁暂且亲自督教,不使儿子有点点松懈。每夜三更,亲自带着饭菜及零食,到书房助他用功。每次到书房总听见儿子书声琅琅,或对着书默读,翁暗暗庆幸在没有老师的时候儿子还如此勤奋,虽然愚笨一点但还算可教。后来时常听人说,这小子实际上在欺骗父亲,每夜都在打瞌睡,听父亲一来就醒了,父亲一走就趴在书案上睡觉。翁开始还不信,仔细观察其中原因,是因为住宅与书房有一小段距离,不足几十步,路中有块石头没放平稳,翁走到石头上,总会发出咚咚的撞击声,儿子听见就醒了。这天夜里悄悄从旁边绕过,手持大棒子藏在窗外察看,儿子果然伏在书案上睡觉。翁怒气塞胸,说是“如此不肖之子,留着他将会辱没自己”,轮棒痛打。夜深没人救护,其子竟死在棍下。翁回内室,也没告诉妻子。
过了两天,将要让人埋掉,其子忽然来到内室,在翁前磕头,自己陈述道:“书架上的万卷书已经尽读,大人的责罚为何如此之重!”翁对儿子复苏感到很惊奇,呵斥道:“你没死,还敢说大话!”取来数册书试试他,他背诵如流,不差一字,这几本书都还是他平生不曾读过的。翁非常高兴,又让他出去与多位读书人比试,却没有人能难住他,那些读书人反而被他难住。再比试作文,其文采也没有人赶得上。那些读书人从而深感惭愧流汗,伏在地上口称弟子。大家明白他得自天授,并非人力。以前轻视翁的人,从此都愿意与他接纳交往。
翁详细询问根由,儿子回答说曰:“那天被打死后,就有二神来引导。到一个地方,屋宇像宫阙,中座上的一神像是个王者,指着我对紫衣吏说:‘这是某翁的儿子,其父教子很认真,可惜这孩子太愚笨,应当给他换个心。’紫衣吏于是剖出我的心,用另一个心放进我胸膛里,仍旧送我回来。因此我得以重见天地,书也没有不记得的。”
后来考中进士,进入官员行列,天下景仰。大约是我家乡先辈中的一位名人。因传说不一致,无法准确断定他的真实身份。
77.胭脂娘
【原文】
王氏为云林巨族,家畜名书古画,累世宝之。美人一辐,化工笔也;妖姬数人,倚阑扑蝶,挂于斋壁。王氏子韶,年十六,盖风韵之士,而骛于情。每注画神移,向壁痴语,殆有叫活真真之想,乃题二绝于帧首云:
“何处花间扑螺姝,芳姿宁许画工摹。桃源女伴寻夫婿,走入滕王尺团五。”
“立望姗姗来未来,云踪留滞楚阳台。东风谁道能轻薄,罗縠衣裳吹不开。”
题罢,书款曰:“二八王郎题赠美人”。诸姊妹一粲。父见之而哂,取藏之,韶不敢问。
父死。家稍落。韶舌耕于他姓。有族子无赖,尽窃其家书画卖之。美人图卷,亦未知流落谁手。韶嗒然懊恨,如丧拱壁。
他日客洪都,馆于许氏西斋。其东斋,主人之所偃息也,通于内室,客不得入。
一夕月明,松下若有红裳素箑、倚而招之者。就视之,一十七八丽女也。与至西斋,低鬟无语,而情意殊厚。数叩其名,始答曰“胭脂娘”。质末明,别去。韶意许氏姬妾,帷薄不戒者。次夜又偕两女来,皆靓妆丽服,妖娆非常,一曰绛花,一曰云碧,缱绻而去。次夜绛花复送粉怜至,亦丰韵天然。前后共四人,承值无虚夕。相见之际,恍若熟识,终不记会遇何所。意四姬曾或共游,相见于柳堤花径间,未可知也。一夕以问胭脂娘,胭脂娘曰:“郎向者赠妾等珠玉,何乃忘之?”韶懵然不省,亦弗深究。久之,四姬情益密。韶期以昼见,则皆不可,曰:“无使射工伺影也。”韶信之。后微以叩之旁人,则未闻主人曾有所谓四姬者。心颇疑而不敢问。
一夜,四姬并至,皆锁眉敛态,有愁怨之容,韶怪之。曰:“与郎缘分尽此矣!”韶惊问其故,不肯言,因泣下,韶亦泣。四姬曰:“妾等各有新诗,愿酬佳什。”云碧诗曰:
“恨杀画眉人,将侬作年少。凝妆晓夜新,不向青荷照。”
粉怜诗曰:
“素靥低含笑,弓鞋左右看。碧霞裙上蝶,犹自避齐纨。”
胭脂娘诗曰:
“晓起傍红栏,口香花上唾。迟回不启唇,怕弄樱桃破。”
绛花曰:“阿姊辈愁思艳语,诗虽佳,失酬和之意矣。妾当补之。”诗云:
“共得萧郎顾,崔徽写照真。明晨尊酒畔,凄断卷中人。”
韶曰:“诸卿妙才,团香镂雪,今夕始露。鄙人方寸已乱,不能属和矣。但未识此后犹得相见否?”四姬曰:“在相见不相见之间。”韶不解其语,问之,仍不肯言,遂洒泪诀去。
次日,主人谓韶曰:“君居此久矣,未尝一至吾东斋。”遂置酒其中,邀韶饮。韶入东斋,举头周览。忽见向所题诗美人图,悬于斋中之西壁。而卷中人俨然所遇四姬也,脸晕消红,眼波送碧,犹是夜来带笑含颦之态,呼之欲出也。韶始而惊,继而悟,久之凄然,泪落累累然和于酒樽中。主人怪之,韶秘不敢言,但言:“此画吾家旧物,其上小诗,盖韶作也。抚今追昔,是以悲耳。”主人亦豪士,毅然还之。
韶拜谢,持之归,供之于衾帷之侧,将之以神明之敬,而祷之以夫妇之私。花月之朝,风雨之夕,饮食未尝不祝,梦寐未尝不怀,而楚楚相对,卒亦无有心痛而从者。韶自是感疾,咏青莲诗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遂大恸而卒,时年二十一岁。命以美人图殉葬焉。
译:
王氏是云林的大家族,家中收藏的名书古画,数代人视为珍宝。其中一幅美人图,神工造化之笔。画面上美女数人,或倚栏或扑蝶。此画挂于书斋壁上。王氏之子王韶,时年十六,是个风韵之士,对于情多有追求。常常注视画面而神随情走,向着墙壁痴痴自语,总有“将真真叫活”(译者注:相传唐代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幛,上绘美女,名真真,呼其名百日而活。见杜荀鹤《松窗杂记》)的念头,于是在画幅前面题写了两首绝句:
“何处花间扑螺姝,芳姿宁许画工摹。桃源女伴寻夫婿,走入滕王尺团五。”
“立望姗姗来未来,云踪留滞楚阳台。东风谁道能轻薄,罗縠衣裳吹不开。”
题罢,落款写道:“二八王郎题赠美人”。王韶的姊妹们见后都觉得好笑。父亲见后也微微一笑,从墙壁上取下收起来了,王韶发现画不见了并不敢问。
父亲死后,家道渐见凋零,王韶只得到别处教书谋生。本族中有个无赖子,伺机将王韶家的书画都偷去卖了。那幅美人图卷,也不知流落在何人之手。王韶懊丧悔恨不已,如同丧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后客居洪都,设学馆于一许姓人家的西厢房。其东宅,是主人的起居处,与内室相通,客人不得入。
一天晚上月光皎洁,院中松树下似乎有个穿红衣持白扇、靠着松树朝自己打招呼的人。就近细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与她一起来到西厢房,女子则低头无语,而情意绵绵。几次问她姓名,才回答叫“胭脂娘”。天还未亮时就告别离去。王韶以为是许家的姬妾,是那种闺阁约束不严的人。第二天夜里又带两个女子同来,都一样的靓妆丽服,妖娆非常,一个叫绛花,一个叫云碧,温存后离去。第三夜绛花又带一个叫粉怜的来,同样丰韵天然。前后共四人,每晚轮番来此。相见之际,王韶似乎感觉在哪里见过她们,但始终想不起来相见的地方。猜测可能是四姬曾在什么地方游玩,自己与她们相见在柳堤花径之间,也说不定。一天晚上将似曾相识的事问胭脂娘,胭脂娘说:“郎君以前赠过我们‘珠玉’,怎么就忘了?”王韶仍然没弄明白,也不再深究。时间一长,他与四人的情意愈加密切。王韶约她们在白天见面,四人都不同意,说:“不想让含沙射影的人窥伺(译者注:射工伺影,出自柳宗元《岭南江行》: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王韶相信了这一说法。后隐隐地询问旁人,则说没听说过主人有这样的四姬。王韶心下十分怀疑但不敢多问。
一夜,四姬同来,一个个都锁眉敛态,有愁怨的表情,王韶很奇怪。四姬说:“与郎的缘分到此尽了!”王韶惊问缘故,都不肯说,因而泣下,王韶也一起流泪。四姬说:“我们各有新诗,以酬答郎君的佳作。”
云碧诗曰:“恨杀画眉人,将侬作年少。凝妆晓夜新,不向青荷照。”
粉怜诗曰:“素靥低含笑,弓鞋左右看。碧霞裙上蝶,犹自避齐纨。”
胭脂娘诗曰:“晓起傍红栏,口香花上唾。迟回不启唇,怕弄樱桃破。”
绛花说:“众姐妹愁思艳语,诗虽然不错,却失去酬和之意了。我来补充。”她的诗云:“共得萧郎顾,崔徽写照真。明晨尊酒畔,凄断卷中人。”
王韶说道:“诸位妙才,满腹文采,今晚才显露。鄙人我方寸已乱,不能相和了。但不知此后还能相见不?”四姬说:“在相见不相见之间。”王韶没明白意思,追问她们,仍不肯说,于是洒泪告别而去。
第二天,主人对王韶说:“君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未曾到过我的东斋。”就在东斋设下酒席,邀请王韶饮酒。王韶来到东斋,举目四望。忽见自己从前题过诗的美人图,悬挂在斋中的西墙上。而画卷中人俨然是所遇的四姬,脸晕消红,眼波送碧,仍然是夜来带笑含颦的样子,呼之欲出。王韶开始感到惊讶,继而恍然大悟,伤心老半天,泪珠断线般落进酒杯之中。主人反而感到奇怪,而王韶又不肯说,只是说:“这幅画是我家旧物,画上的小诗,是我写的。抚今追昔,因此悲伤而已。”主人也是个豪爽之士,毫不吝惜地取下来还给了王韶。
王韶拜谢,将画拿回家,供在床头,将它当神明敬奉,用夫妻之情来祈祷。无论是鲜花开放的早晨,还是风雨晦涩的旁晚,只要是一饮一食都不忘敬祝,梦寐中从不曾忘怀,虽如此楚楚相对,始终也没有被感动而有人下来。王韶从此得病,咏诵着李白的诗:“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于是大哭而死,时年二十一岁。生前让人用美人图给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