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二）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淌着，直到苏梅十岁那年戛然而止，许佩华生病去世，留下苏士仁和苏梅父女相依为命。爱妻的离去对苏士仁打击颇大，于是对女儿更是宠爱有加。他想给女儿一切别的女孩拥有的东西，以弥补她失去母亲的痛苦。所以当他得知妹妹的女儿宝慧去圣玛丽女中读书，也萌生了送女儿去圣玛丽女中的念头。
　　圣玛丽女中是上海滩著名的女子贵族学校，学费昂贵，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对于苏士仁一个小小的科员来说，这笔学费无疑不菲，光靠他微薄的薪水恐难以为继，于是为了能负担这笔开销，苏士仁想到了赚些外快，并把目光投向了股市。
　　之前苏士仁在公司里经常听同事谈论股票，他也在报纸上看到过有关股市的信息，可对于这种新鲜的洋玩意，他始终敬而远之。在他眼里，股市和赌场没啥大的区别，人们把钱投进一个股票，犹如押注，至于是涨是跌，似乎完全凭着运气。但后来他看到股市还是和赌场不同。他听到同事们整天津津乐道各种小道消息，捧着报纸研究着上市公司的业绩基本面，几个头脑灵活的同事的确也赚到了钱，这让苏士仁艳羡万分，心也开始活络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经验，就先有意无意地和炒股票的同事混在一起，听他们讨论股票行情，心里默默地记着他们提到的股票，回去翻找各种信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等到他觉得自己有点把握可以小试身手的时候，他试着投入了一点资金，居然也赚到了一些小钱。随着经验的积累，苏士仁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投入的钱也越来越多，虽然有赚有赔，总的来说还是赚到了一些。苏梅的学费就靠着他省吃俭用以及炒股的额外收入倒也支撑了下来，苏士仁对自己的战果也颇为得意。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七七卢沟桥事变以后，中国与日本的形势急转直下，战争的阴云刹那间笼罩了九州大地，股市作为政治经济的晴雨表，应声大跌，对当前局势做出了最为迅速的反应。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苏士仁和同事们都损失惨重，本来他以为只是暂时地下跌，等局势稳定股市一定会企稳回升，而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乐观。局势似乎有继续恶化的可能，股市也像霜打得茄子，越发地萎靡不振，不见一点走好的迹象。
　　更糟糕的是，苏士仁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投入了股市，外边只留了一些日常的生活费用。这个家庭最大的开销--苏梅的学杂费都是从股市支取，现在悉数套牢，各种学杂费账单依然雪片般飞来，苏士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得去洋行预支了两个月的薪水，又将太太遗留的首饰典当了一些急用。
　　苏士仁还硬着头皮找了妹妹通融，甄怀远那表情让他毕生难忘。最后在苏伶俐百般周旋下拿了五十大洋，已是将苏士仁仅有的一点颜面赔进。可即便如此都只能救一时的急，花出去的钱仿佛是热锅里的冰块，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家那边也不可能再联系了，当初苏士仁决绝地带着妻子离开余姚，给了苏父极大的打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过了两年便过世了。苏士仁带着妻儿回去奔丧，一家人都没给他好脸色看，特别是大哥，像见着仇人似得，硬是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苏士仁心里也觉愧疚，随便怎样说，父亲的病逝与自己脱不了干系。整个葬礼期间，苏士仁觉得自己完全像一个外人，被家族的人冷落，所以大殓一过，他就带着妻儿离开了。
　　后来，他从妹妹那边得知，父亲去世后，家族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家里的大宅也抵押了出去，大哥最后不得不搬出了祖宅，如今一家人靠着大哥贩卖一些散货茶叶勉强为生。
　　现在苏士仁自己也落了难，他不好意思找大哥，更不想家里人知道自己的窘迫。老家那边靠不上，妹妹这边也不想再去自讨没趣，苏士仁只剩下华山一条路：借高利贷。
　　上海滩的高利贷绝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买卖，苏士仁在洋行里做，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没有选择。他不想让女儿退学，自从妻子离开，他就发誓要给女儿最好的生活，他更不愿意让妹夫看了自己的笑话，所以苏士仁只有铤而走险。
　　高利贷公司要求苏士仁提供抵押，苏士仁想来想去只有现在住的房子还值几个钱，于是拿了房契去做了抵押。在他看来，股市不可能只跌不涨，等手里的股票翻了本，他立刻就能将房契赎出来，自己很快能回到以前的日子。
　　和父亲谈完话的第二天，苏梅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总想着昨晚父亲奇怪的举动，心里充满疑惑和忧虑。
　　下午，苏梅放课回到家，父亲还没有下班，她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苏梅走到梳妆柜前，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盒子。这是苏梅的母亲留给她的盒子，里面是母亲生前最珍爱的首饰。苏梅还将母亲的照片放在盒子里，每当心情低落思念母亲的时候，她总喜欢拿出这个盒子，对着母亲的照片诉说一番。
　　母亲还是那么慈祥和蔼，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每次看着这张照片，苏梅的眼泪总也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妈妈，梅儿真的好想你！”她低声抽噎着：“父亲最近变得好奇怪，总是早出晚归，和我也不太说话，好像有很多心事，可他就是不愿意和我说。”
　　“妈妈，自从您走后，父亲就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好怕他有事，我好想帮他一起度过难关。可是妈妈，我该怎么办呢？我什么也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怎么这么没用呢？”
　　苏梅伤心了一会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又看了一会母亲的照片并随手翻弄着母亲留下的首饰，突然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发现母亲的首饰少了几样。
　　最明显的就是那串珍珠项链不见了，这串珍珠项链是苏梅的最爱，放在首饰盒里非常显眼，所以她一眼就觉察珍珠项链失踪了。苏梅心里一惊，赶快再检查了一下其他首饰，发现翡翠镯子也不见了。
　　这怎么回事，家里进小偷了？不可能，吴妈每天都在家。难道是吴妈？不，不，这更不可能，吴妈跟了家里这么多年了，绝对不可能。苏梅的脑子乱成一团，要知道这些都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无论它们价值几何，在苏梅眼里都是无价之宝。现在居然丢失了几样，怎么对得起九泉下的母亲。
　　苏梅忽然想到了昨夜神情古怪的父亲，又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神秘行踪。难道是父亲？？他为什么要拿母亲的遗物？他明明知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他也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梅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她预感家里出事了，父亲一定是遇到了麻烦，怪不得他昨天晚上欲言又止。她又想起那天在姑姑家，姑姑有点怪异的表情以及后来隐约的哭声。苏梅想自己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如果说原来还只是猜测，那现在可以肯定了。父亲只是不想让她担心，故意隐瞒。
　　苏梅的心砰砰直跳，脸变得煞白，手心也冒出了冷汗。从小到大，苏梅一直在父母的宠爱中无忧无虑地度过，即便是母亲去世，父亲双倍的关爱让她渐渐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恢复了过来。在她眼里，父亲就是她的天，她的支柱，她不能失去这个支柱，否则她的世界也要坍塌了。
　　苏梅心乱如麻，对着墙上的十字架又哭泣起来。
　　“万能的主啊，请您帮帮我吧。您已经带走了我的母亲，请您一定要保佑我的父亲，他也是您的子民，如果有什么苦难，就让我替父亲承担吧。”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吴妈。
　　苏梅赶紧擦了擦略微红肿的眼睛答道，“吴妈，我没事，进来吧。”
　　吴妈推门进来，关切地看了看苏梅，“小姐，刚才我好像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我担心你有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
　　“吴妈，我没事。”
　　“诶，是不是又想你母亲了？”吴妈看见梳妆台上打开的盒子，叹了一口气。
　　苏梅刚收住的眼泪又扑簌簌下来，吴妈走到苏梅身边，轻轻地搂住她，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一个悲伤的孩子。苏梅双手环抱在吴妈的腰间，把头埋在她的怀里，轻声呜咽着。
　　过了一会，苏梅从吴妈的怀里挣脱出来，说道：“谢谢你吴妈，我没事了，是不是该吃饭了？”
　　吴妈这才想起来：“哦，是呀，我刚才是想叫小姐吃饭来着。那我们吃饭去，待会儿饭菜凉了。”
　　“好，老爷回来了吗？“
　　“还没有，他早上说让我们先吃，不用等他了。“
　　“哦，是吗？”
　　苏梅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句：“吴妈，你觉得最近一段时间老爷有些怪异举动吗？”
　　“怪异的举动？”吴妈低头想了想：“如果要说怪异，那就是老爷最近好像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平时爱听的越剧也不听了，那些花也不摆弄了，还有就是早出晚归比以前多了。”
　　“小姐，你为啥问这个，老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吴妈不由得紧张起来。
　　“哦，没有，你别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我们去吃饭吧。”苏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