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漏(三)
作品名称:挣扎——我的回忆录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10-25 15:43:37 字数:5453
实话答问
县志有一百多年没有续写了。直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才又组织班底,准备续写。应了盛世修志的古话,县里开始谋修志的人才。最初,谋来了县西部深山的几位于旧社会都在上海、重庆办过报纸的——后来被新时代淘汰成“牛鬼蛇神”的人。说实在话,那几位袁姓老夫子,起码都是学富三车的人,忽然又被现代社会重用,感激淋涕,咬文嚼字,十分认真,没有半点事情半个字的马虎,打下了新县志的好基础。但是,他们没有吃皇粮,县财政不认他们人头费用的水。要长期开他们的工资,县志办抵不住火,还是让他们背起被窝卷回去了。
县志要修,是国家一级一级传达下来的硬任务。最好的办法是就谋吃皇粮的人。先谋主任。主任人选,县里有关方面很费了周折,共识是要谋首先是政治思想过硬的人。政治思想过硬了,才会有事业心责任感。上级领导终于在县南部深山发现了最合适的人选:一位平时很喜欢把《红旗》、《半月谈》、《瞭望》等杂志在居室显眼的地方摆放得很整齐的人。干部考察人员认为这是位政治思想很先进的干部(但是在下看事偏激且固执,认为真认真学习假认真学习红旗杂志半月谈,与修志书要真正的学问是两回事情)。主任进了县志办,自己虽然认为自己是新县志的当然主笔,且、欣喜人还有自知之明,他肚子里面拥有的那两刷子,笔下不能生写县志的花,更不可以像平时写学习红旗杂志、半月谈心得那样胡球扯。尤其是文艺卷更不能胡球扯。就也谋人才,谋的是同乡一位住过文学本科的中学教师——专门承担文艺卷的撰写和编修。
记得全县人民都很尊敬的罗维扬老师写过一篇随笔文章,名字是《修谱的与修志的》,文中讲到自己随州老家的罗姓人曾经找到他,要他为修家谱出力。但罗老师对修家谱却不以为然,他说他很敬仰修志书的。因为家谱修得好只是对某姓有好处,而修志书确实对整个社会有好处。我从心底最尊敬罗老师,对罗老师的话深以为然。所以对修志书的人也就十二分敬仰。话说县志办主任谋来的这位新编修贵姓乔,也是进城来玩文字吃饭的,与我是同行,当然可以从广义上引为朋友。何况我是个只读过小学的文学爱好者,对文学本科者日夜都仰慕。但就因为自己没有文凭心底很虚,平时就愧见有文凭的人,尤其是愧见文本科。所以。对乔志士仰慕归仰慕,同在一个县城,有缘与之谋面却无机会多交言的。
喜的是天遂人愿,山不转路转,街不转人转,到底有了机遇与乔志士有了近一个小时的直接面唔交流。那是在乔志士主编的艺术卷大功告成之际。不知道他听信了谁的谗言,说你们编修的艺术卷啊,顶好也给文化局那个搞专业艺术创作的胖子看一下啊。那人很直爽,说不定有宝贵意见呢。于是,志士200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就很屈尊很谦逊地夹着他撰写的《艺术卷》打印稿,敲开了在下我办公、写作的斗室。
志士自进了我的办公室,自然首先自我介绍一番,说明来意,而且特别声明是别人要他来送给我看的(潜台词是要不是有人非那么说,我才不得理会你个胖子呢。你只是个小学文化的人,没有资格先看我的艺术卷啊!)。不过呢,也是为了广泛征求宝贵意见我这就来了。
志士不耻下问,令我多少有点感动。尤其是感动那位还信赖我的人——推介志士下问于我的人。我当然很客气的给志士上了一支香烟,很礼貌地给志士沏了一杯茶。让他吸着,喝着。我就放下自己手头的文稿,极其认真地说,请志士把艺术卷让我学习一回啊。
志士并不很郑重且很随意地递给我。
我就极其认真学习起来——浏览、翻阅起暑了志士大名主编的艺术卷。瞅着瞅着,当了一、二十年小编辑的臭毛病就犯了,并且发作得厉害,忘记了自己面前坐的是有文本科文凭的人啊——顺手就用笔勾划出四百多处错误讹传。当然错误还不止这么多,只不过我不愿意再朝后学习了而已,我已经明白了这艺术卷的含金量。怕有人说我故意贬低别人有意抬高自己,就举出几个条目例证来,请大家审阅:
[曲艺]:就是我县挑花篮调。
[曲牌]:即我县民间喇叭调;
[懒龙]:取老态龙钟之意;
——不一而足,不胜枚举!天啊,堂堂县志这样诠释艺术条目,都哪跟哪啊?真是牛胯里扯到马裆里!令人啼笑皆非!这就是我县的艺术卷?!我这个还算真正是文化人的人,顿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吹着空调也汗颜啊。我不再朝后边翻阅,什么话也不说,就愣怔在我的办公桌子上。
我忽然想,这等文化水平和学识,从前居然是优秀的中学教师?那“优秀”该是多误人子弟啊?现在居然又是引进的修志人才,此人才将要误的不仅是山里的子弟啊!
不过,我又转念想,人家也没有伤害过我啊,我不能伤害人家啊。我把人家想那么严重干什么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好。
可是,您说志书到底关不关己呢?它是关乎时代、关乎社会、包括关乎我们的后代的大事啊!似乎有责任真实的讲一下自己的意见。但是,刮大风吃炒面——我横直张不开口。不知道如何说得人家爱听。因为我知道我说话人家不爱听的老毛病。
此刻,我想起了我县1988年4月8日小地震那一年上任的文化局长,于1990进步调走的时候,专门送我的一句话:不知道你这人是大智若愚呢,还是大愚若智。你呀,往后做人说话都应该讲究一点“曲艺”——曲折的艺术。也就是做人说话要学会一点弯弯绕。可是,他走了好多年,我还是没有学会弯弯绕,只能巷道里赶猪——直来直去;只会写曲艺作品,不会曲艺讲话、做人啊。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志士见我无语,动问道:“你看怎样啊?”接着很调侃地说,“请多提宝贵意见啊……”
那模样,他估计我要赞扬几句——起码不会有什么意见或者不可能提出什么意见。我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有问题,如果以“很不错很不错值得我学习”的话收场,就不会得罪新交往的朋友。至今悔不该当时居然很严肃很正色地征询志士的意见:“您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志士撇撇嘴角,一笑,曰:“此话怎讲?”
我还是那么很古板地说:“要听假话,就像市里两个单位给你加盖了公章一样的话——修志明史功德无量;广收兼蓄精神可嘉。”我打了个顿,接着说,“听真话,恕我直言,白纸黑字,尤其是志书,要对历史负责,对社会负责,对后人负责。修志人啊,不可以以讹传讹。宁可县志缺了艺术卷,不可以像目前这样的……”我把到了嘴边的“顶好作为珍藏版本莫拿出来示人”的刻薄话给吞下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居然如此对人说话,我他妈妈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一阵子,志士的面庞已经红中透紫了。看得出来他是有修养的人,先是尽量克制自己,但终于忍耐不住很有点蔑视我的分辩道:“我想,市里人的水平总比县里人的水平高一些吧?人家都写的是很好的意见,还盖了公章啊!”言下之意是人家已经认定了该艺术卷的质量,可是我却铁较真:“志士啊,您再琢磨琢磨市里那两家单位签署的意见,是不是只是说这件事情办得好呢?至于具体内容和细节,他们赞成的意思没有涉及到呢?”——人家那样提意见,就是中国人的聪明处,是人家为人处世的聪明处——我却秉性聪明不起来啊。
志士很可能是第一遭遭遇上我这样认死理的人,很不服气也很不以为然地气咻咻地说:“你倒是说说哪一点不行?”
于是我就忘乎所以地说:“比如这[曲艺]条目,应该解释为中国说唱艺术的一个大类。它包括快板、鼓书、相声,弹词、大鼓、渔鼓、道情、坠子……但不包括挑花篮。挑花篮是民间艺术形式之一;再比如[曲牌]条目,它应该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戏曲里文场演奏,结合不同身份的人物上场演奏的固定名称的乐段;另一种就是元杂剧里的有固定名称和固定句式、字数的唱词;当然喇叭也可以吹奏曲牌的。但是,一般来说,喇叭平时吹奏的只能叫做喇叭调名,不可以叫做曲牌;还有,[懒龙]条目,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现在也可以解释为民间艺术形式的一种。我说的,也只是大体意思,还很不准确。要准确,就要认真查阅辞书啊!不可以想当然的。”
志士听我举例说明了,似乎还有道理,就不再争辩,收过艺术卷,很不艺术地走了。
志士走后,我内心很矛盾啊。那样直言,一是得罪了人;更重要的是怕人指责我好为人师。可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县里的艺术卷还做一点什么补救工作。于是,就一鼓作气写出了介绍、简要论述我县流传的48种民间艺术形式,发表于县报文化专栏上。也不知道志士留心看了没有。
所幸,我对县志艺术卷妄加评说和一个小时的纠错,并没有影响新县志的按时出版;没有影响省、市、县有关部门和领导和名士对县志出版的热烈祝贺;没有影响新闻媒体的热情报道。毕竟,县志停下105年后又续上了!是大好事一桩!
但是,我好不客气地说,如今打开新县志细看,错讹事还足可以汇成一卷的。不过,这没有人指出,只有人恭维和祝贺。就我这张臭老鸹嘴说出来——误了后人,罪孽深重啊!
我如此不“曲艺”的行为,心不设防得罪人是明显的。比如,从前上下班,志士在街上与我照面,还对我点个头哼哈两句什么的。自从他屈尊问了我以后,见我走左边,他就立即走右边。
好在我2005年已经离开了家乡,走远了。再没有与朋友见面的那种尴尬。回想起来,不是志士的不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为人处世不艺术的过错!时间又过去了五年,上个星期我有缘在市方志办见到在为乔志士填写先进工作者奖状,越发证明是我做人的不对了。我从内心深处祝福乔志士成为我县修志书的模范。大人别记小人过,把与我不愉快的对话彻底忘掉吧。
为年有肉受“它”辱
我交“三十而立”之年,赶上了思想解放,改革开放,转了好运气。因为不曾见过面的父亲有历史问题而从小受怕了政治歧视的我,坚持数年业余通讯报道和文艺创作的我,由县里“特招”,偕妻携子进城,小镇街道建筑工人便摇身一变,立即成为国家干部。
来到文化部门工作的那一年,是公元1979年。我们伟大的党已经召开了11届3中全会,从那一年的春节就可以看出,国家的形势就明显已见好转,机关干部吃猪肉也放松了“计划”(控制),食品公司见粮食局颁发的粮油供应本破天荒可以让一个人头购买2斤猪肉。
俗话说,年好过,月难过。那时我的两个小孩分别是6岁和4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就想趁过年之机多买两斤猪肉,炼油,在漫长的月月天天中给俩炒小子炒猪油干饭吃,烧猪油菜汤喝。不过,物资毕竟还没有极大的丰富,想多称一斤肉,也还是千难万难。有脸面的人可以找县长或者商业局长、食品公司经理签字批条子(当年的时髦动作和语言就是“开后门”);还有的就是与卖猪肉的人攀亲戚,有人就干脆与卖猪肉的人结成亲戚。那感觉很好,绝对没有现在嫌他们油腻腻脏兮兮的感觉。
我一生孤独一苗,无亲戚可攀,又要实现多买几斤猪肉的愿望,春节前夕的那一天,也没有了文人的斯文,也去挤肉。忽然就在猪肉柜台里面看见了已经与我分别了十年的、曾经在同一个院子里住过的儿时伙伴——正是操刀卖肉的红人。我想我现在也是国家干部了不是?你伙计根子红苗子正比我早出来参加革命工作十年,但还是杀猪工人啊。我来求你多买两斤猪肉,你伙计还是得给面子的吧?我在心里琢磨着,等买计划肉的人退去,就壮个胆子给那伙计讲明了我找他的意图。还不错,那伙计从前因为阶级斗争不敢多接触我,如今知道我也干部了,就还念一点旧交情,说了他的门市部已经没有肉的宽余,就捉蜻蜓般给我写了个油腻腻的条子,叫我到另外一个门市部去,有他的条子也可以称5斤猪肉。啊,我这脸面也能开后门了!
这已经是很大的后门举动啊,我很感激地接过了儿时伙计的条子。一看,真是让我哭笑不得。几经认真辨认——才明白那条子的开头是另一个门市部负责操刀人的姓名xxx,后面就是条子的正文:“它是我的朋友它来买肉你给它5斤。”后面是我那伙计的名字xxx。也即,凡是涉及我这个“人”的,应该用“他”字的,都是用的“它”字。就是不是人该用的这个“它”字啊!
中国的汉字常用的也有五千多字,最常用的也有三千多字。但是,由于汉语言的丰富多彩,字有时候还用不过来,古人有现停当的两个办法,一是一字多音多用,如“重”字(在量字前读zhong在复字前读chong);还有的就是同声通假,如,无庸讳言的“庸”字,可以写作“用”字等;就是可以用甲字代替乙字;不过,在人称和兽称上的字却是分别得很清楚的,没有多用或者通假的,也即专称专用。谁都应该知道,在书面语言中,指男人,就用“他”;指女人,就用“她”;不是人,才用“它”!
妈的x!为多买几斤猪肉过年啊,我连人该用的“他”字也用不上啊,这不明明是受了“它”的侮辱吗?可我还在找理由宽慰自己:我那伙计只读了个小学二年级啊,卖肉的又不是我们文化局的人,非要究“他”和“它”呀?他要是不讲感情,怎么会答应给我5斤肉的后门呢?不是有意侮辱我的,是忙了的缘故,是笔误。说实在话,真怄气,还不伤和气,就把那条子扔掉算了。有骨气,就不要那肉,就当面与那伙计开骂起来。可是却转念想好的,一个穷文人居然能在春节多买5斤肉,已经是很大的风光了——尽管我这个人受了“它”的侮辱,还一个劲对那位伙计说谢谢谢谢!
一转眼,受“它”之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27年。人世有更新,沧海变桑田。当年最走俏的卖猪肉行当,如今像电影明星样走红的风光不再;与之为吃肉攀女婿结亲戚的恐怕不复有人;真心称赞操刀汉子穿戴的衣服很光鲜很明亮不嫌其油腻的,大概不是操刀汉子的妻子就是女儿。物资是极大的丰富了,仅就买猪肉来说,人的脸面关系就完全颠倒了过来——由你哀求买猪肉变成了哀求你买猪肉,你能多买猪肉的话,只要你不闲弃,卖猪肉的女儿可以缠着找您做女婿。到此,你难道不由衷的赞叹,1979年《春天的故事》里有一位老人的圈划得多么伟大?!
(200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