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第十三章

　　妇人领着鲁奇走到屋里，鲁奇看到厨房里的苍白少年冲他眨眼睛。鲁奇被苍白少年脸上的微笑弄得晕头转向，好像苍白少年倒成了他认不出来的老朋友。
　　妇人面对着是一面墙壁，她伸手按了一下挂着的浅红色塑料袋下的紫色按钮，就见平整无纹的白墙中间裂开一条缝，缝越来越大，像张开的嘴。鲁奇看到张开的“嘴”，里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鲁奇在极度的疑惑中突然想笑——这是什么鸟机关？他看见妇人俯下身子去，在墙根处找到了一个土黄色的按钮，地面在微微震动中裂开一道口子，地下的亮光投了上来，鲁奇看到的是一个亮如白昼的世界。
　　妇人转了身扶住爬梯往下走，看了鲁奇一眼，让他跟紧喽。鲁奇转身时看见妇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拒绝的眼光，他看到苍白青年可怜巴巴一副祈求样。苍白青年手忙脚乱，看来是要违抗命令自己施行了。就听见妇人呵斥道：“滚到你该呆的地方去，上面没有人怎么行？别因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要找伊家沟的那位小姐。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也许是有可能的。”鲁奇看到苍白青年离去的身影，他越下越低，墙壁终于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认为被拒绝的青年像一条泄了气的狗。
　　鲁奇顺着一时辨别不出来什么材料的爬梯，退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地下。拱顶上排列有序的灯泡把“人”字型的两岔路照得明晃晃的，通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鲁奇感叹这地下宫殿之巨大，就看到妇人迈动了步子，鲁奇紧跟着她。她走到一处，墙上写着“丨”的地方吊着一根像灯绳一样的细线。她拿在手里用力一扯，只听“咔”的一声后，墙壁缓慢地向两边分开，他们走了进去。
　　这是一条较窄的走廊，走廊两侧是很多的门，有很明显的人居住的气息。妇人说：“我先领你去登记，找一处房间住下。”鲁奇紧跟妇人身后，不敢弄出别的什么声响，好像妇人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性命，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妇人说：“你头一次来，不免陌生，若是熟悉了，也就跟在大城市里逛地下商场一样。可是这里要比几个地下商城都大得多。”鲁奇小声地说：“走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一个人……”妇人说：“客人都在房间里休息，到了晚上都能玩个通宵。当然也是有喝酒和跳舞的，等登记完了，你也可以去跳跳舞。”鲁奇听着，措手不及地拐了弯，见是一个较大的门在弧形墙的弧底，前面是个大的服务台，有三个女士站在那里。
　　见妇人来了，三个妙龄女郎都甜蜜地叫：“郭总好！”妇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把鲁奇交代给女青年，说：“给他开个房间，他也许以后在这里当保安。”中间的姑娘默默地写完了条子，递给鲁奇说：“以后成了同事，还望好好关照。”她按了桌子上的绿色按钮，从过道里出来一位妙龄女郎，她过来热情地招呼他：“先生，给我看一下你的单据。恩，好的，先生请跟我来。”鲁奇便跟着彬彬的女孩走了。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妇人不见了。他站住不走了，前面穿白色高跟鞋的女孩停下来，微笑着说：“你找郭总吧？她有事忙去了，你跟我来就可以。”鲁奇又看见职业装女孩飘逸的走姿了。
　　女服务穿的像春天的衣服，而鲁奇还穿着大衣，像个狗熊那般笨拙。他看见一个女服务生自对面而来，跟同事打了个招呼，也冲他微笑了一下。鲁奇问：“还要走多远？”服务生说：“到了，拐进去，侧着的那间就是。”他看见了写着208的房门。女服务生开了，请他进了去。这是一间客厅，一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门，想必是卧室的门。他回头看服务生，女服务生双手搭在身前，也是刚刚收回自己的目光。女服务生一弯腰，走出了屋门，把门关上了。鲁奇打开电视机，电视里的节目与他平时见过的相同。他认为演着的这个电视剧是真实的了，再也不是平时瞎编乱造的认为了。他开了早就注意的那扇门，便看见一张大床，累得扑上去，昏昏沉沉，像是要睡着了。
　　他看见墙上有一幅看不懂但是向日葵的画，他头上方的一幅画的是菊花，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十分漂亮。他感觉自己像进了梦境，这种梦一辈子也就能有一次，因为它太真实了。鲁奇躺在床上，回忆他早晨出发后的情景：那些朦胧的晨雾，那些挂了冰花的麦苗，还有在路上机遇的一切，它们都像流逝过去了几十年一样，它们很美好，他却离开了它们。鲁奇对这间华丽的卧室、外面的客厅，以及这巨大的地下建筑，陌生而很想逃离。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还能是这般的模样，这难道是所谓的天堂吗？他感到此刻他才有少许的安全，如果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又将处在巨大的威胁之中。
　　他睡不着，看见床头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巧如电视显示屏一样的东西，他按了开关，随便选了一个竟然开了，他看了出现的画面。也是在一个房间里，一个中年人正跟妙龄女郎调情，男人动手动脚，急不可耐的样子。他看见了中年人先是踏实的感觉，他也是外面来的人么？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事情的不对了。中年人把女郎推到在床，站在那里张着嘴像是在笑。他感到一阵恶心，关了显示屏，突然有了要逃走的愿望。他弹起身子来，身上充满了力量，他打开208的房门，走了出去。他穿过走廊，路过服务台，三个女服务生都看见了他，她们脸上却没有反应。他一边回忆一边走，终于来到了爬梯下，攀了上去，看了身后一眼，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他爬到梯子的顶端时，发现出口是关着的。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声音：“怎么走这么早，不再玩一会了？”他回头看，是个穿制服的男人，站在远处，看不清他多大年纪。鲁奇胡乱摸着，想找到按钮。保安走到梯子下，说：“按钮在下面，我来帮你按了，你不用这么着急的。”他看着保安按了按钮，响了两声后，头顶上的地板也就开了，他窜了出来，再不敢回头了。
　　他走到里屋门口时，听见门自动关了，阳光在外屋门口那里很是明亮。苍白青年在门口正忙活一只鸡，没有看他，鲁奇没有看到妇人的影子。摩托在阳光里泛着鲜艳的光彩，远处无际的麦田成了碧绿的大湖。他跨上摩托车，摩托车犹如等待主人多时的马，立刻奔腾着远去了。鲁奇已经在公路上急驶了，哈哈大笑起来：“什么鬼地方，爷爷终于出来了，哈哈哈……”他看到被风吹的麦苗也为他祝贺呢。
　　鲁奇来到了王庄，他看到“美丽达大酒店”六个大字时，才明白摩托车为什么朝王庄来了。“美丽达”是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一个地方。鲁奇进门后，把外套递给春红，就朝淑芬那里过去了。站在柜台外，把头放在了柜台上，嘴里长长地嘘气，淑芬不言语。鲁奇抬起头来，看到一张木着的脸说：“真是倒霉的经历，你快给我弄点吃的。”春红进去招呼厨师去做了。鲁奇用手挠着头发，好像还有地下妓院的气息在里面。淑芬说：“你去什么地方了？”鲁奇睁大眼睛说：“我可没有，我不是找伊三逊去了吗，去的那个地方真恶心。”淑芬说：“别直呼其名的，他不是你大哥？不用你找，他来了。”鲁奇惊奇地问：“他在哪？”淑芬说：“今天早晨又走了，昨天傍晚回来的。”鲁奇说：“真的是昨天傍晚回来的？”他现在觉得地下妓院的那中年人很像伊三逊。淑芬说：“我骗你干啥！他在家，你还能在外面碰到他？”鲁奇说：“没有没有。不说了，怎么还没有好？”
　　鲁奇认为淑芬真是太可怜，男人给了他点安慰，他就把男人的孬都给忘记了。鲁奇看到桌子上摆了一碗面条，一个红烧茄子，一个粉条炖肉，就觉得是人间美味了。他看到隔了好几桌的地方有人在啃鸡腿，胃里翻腾得厉害，弯腰干呕了一口。春红忙问：“哥哥，你怎么了？”鲁奇眼里竟呕出了泪，他看着晶莹的春红说：“没事，我以后再也不吃鸡了。你还好吗？”春红笑着说：“好呀，姐姐对我挺照顾的，只是鲁志这几天没有来找我。他还好吗？”她红了脸。鲁奇说：“他想不好都难，他在家蹲着呢，到年了，不能出去找事了。”春红说：“有你谁还敢招呼他，你说的倒霉的事，到底是什么，能不能说说？”鲁奇说：“等我有空了一定给你们说说，现在不想说。”他由春红想到了李程程。他想说春红几句，让她保护好自己，却没有说出来。
　　鲁奇继续吃，他吃得很香，有了半饱，便来到了淑芬跟前。他说：“我老师家的玉凿原来处的那个对象，竟做过小姐，真是没有想到。”淑芬也惊奇地说：“是李程程？她夏天的时候说要来打工的，后来没有来成，我在集上见过她，看她挺干净的。你……真的去了那种地方？”鲁奇说：“我不喜欢那口，我去一家野鸡店吃饭，没想到在地底下竟然是高级红灯区，有太多的人在那里消费了。”淑芬有点不相信鲁奇，她说：“你要是去那里胡混了，柳叶可是不原谅你的。”鲁奇说：“我自然知道，我心里有她。”淑芬看了他，也就笑了。
　　鲁奇喝着茶的时候，说：“李程程这个人办不出什么好事来。”淑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鲁奇站起来说：“我去外面走走，看看能不能碰见当官的，我也跟他们吹吹牛。”淑芬说：“中午刚走了几个当官的呢，有镇长罗三，书记四平，另外几个好像是县里的官。”鲁奇说：“他们怎么这么喜欢吃呢，花了多少？”淑芬说：“八百多一点，你也别那么说，来了上头的人总得招待好呀；再者说，他们这也是来捧我的生意。”鲁奇说：“他们是拿着你们的钱，给自己吃了，你还觉得多不错呢。”他点了根烟，想女人就是一般的见识。他喃喃自语：“不知道又堵什么口子，口子用请客吃饭能堵得上？”淑芬说：“是蘑菇大棚的事，有人往上头反映了。”鲁奇说：“咱们这里蘑菇多得连畜生都恶心了，谁家的一只羊，闻到蘑菇味就呕吐。”淑芬咯咯笑起来。
　　鲁奇拿了大衣就走：“那我就不找镇长牛逼去了，这几天我觉得镇长这帮人就很不爽。你当个小官，多给老百姓做点实际的，就他妈的想着天天往上爬！”淑芬说：“他们要是真做实际的了，你们还不遭殃。”鲁奇穿上了大衣，说：“你就这样刺我哈，你还是对我们弟兄们有成见呀！”淑芬说：“快走吧你，我不说了行了吧。”春红送他出来，要再说一次让鲁志来的话，鲁奇的摩托已经出去了。
　　鲁奇本想的这次出门怎么也得三四天，没想到的那个天就回到了熟悉的土地上。他在屯头拐向拴牛村的那个路口，碰见了二羊。二羊笑着，有些显摆地问：“你去哪了？”鲁奇看不惯来赢家的二小子，认为那是跟他爹一样的货色。鲁奇看到二羊身边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模样倒还算俊俏，就明白二羊说话飘的原因了。鲁奇笑着说：“在这里谈恋爱呢。”二羊呵呵地笑，女青年则一脸严肃。
　　鲁奇要不是听到摩托车“嘟嘟”的有毛病的响，是不会停下来的。他停下来用脚踢了几下，刚要跨车，就听见了二羊愣头愣脑地问了那么一句。鲁奇盯着女青年跨到车上，他想看看这个李程程是不是不正经。女青年被鲁奇看的不舒服，她用劲掐二羊的手背，眼睛却看着远去。二羊疼着咧嘴，他跟鲁奇挥手告别。
　　二羊有些生气，便问李程程：“你发什么神经？你认识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呀。”李程程拿眼剜二羊，说：“我怎么能认识他，你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有多色，一看就是个大色狼！”二羊说：“他是个孙子。”他摆出小拇指，朝地下捅了捅。李程程说：“他色迷迷地看我，你怎么不揍他啊！你怎么不当面说他是孙子？”二羊说：“他是黑社会，你想让我死吗？”李程程说：“我不想让你死。”
　　二羊看见身边走过两个小孩，他对着他们说：“快走，不然揍你们！”李程程问：“你认识他们？”二羊说：“我不认识，我看他们不顺眼，想揍他们。”李程程看看那两个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的小孩，其中一个说着普通话，真是有点不顺眼。李程程说：“你看我顺眼吗？”二羊就盯着李程程看，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又在她的屁股上拍了拍说：“部件都不错，我看你很顺眼。”李程程拿手打二羊的脸，她打了一边，二羊就又把那张面脸递过来，李程程就呵呵地笑了。她笑得弯了腰，她笑得蹲了下去。二羊提溜起李程程，说：“有什么好笑的。”李程程就拿了二羊的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看么，我都笑得流了泪。”二羊便用手去擦粘在她眼皮上的眼泪。李程程呢喃地说：“我的眼睛漂不漂亮？”二羊看见黑色瞳孔里有自己的影子就说：“真漂亮！”李程程把眼睛瞪得很大问：“怎么漂亮了？”二羊说：“大！”李程程不满意，她说：“我就眼睛漂亮啊，你看我的鼻子有多翘，我的眼睫毛有多长，我的眉毛也很好看呀。我修过眉的，是不是很漂亮？”二羊说：“是，你是地球上最漂亮的。”李程程就把二羊推了一把，扎煞起胳膊转了一圈，说：“我的身材怎么样？”二羊说：“你的身材很好，是地球上最好的。比朱三妮不知要好多少倍。”李程程说：“谁知道朱三妮是谁，我又没见过。”二羊说：“俺村里的，胖的像头猪，她又姓朱，真是头猪。”李程程像麻雀一样笑起来。她说：“那姓杨的就是羊了？”二羊说：“你去我家，就能看到朱三妮。”李程程说：“我才不去你家呢！”
　　李程程说要到村东面的公路上见她的女同学，这是她的借口。她父母不相信她还会再去找二羊了。上一次她回到家里，父亲让她跪在地上，要抽她，她顶嘴，就挨了一耳光。她听到父亲骂她“贱蹄子”。她成了个泪包，她的父母就讲道理，她最后发誓说：“我再也不见他了。”但是她还是见了二羊，她已经爱上了二羊。二羊把她揽到怀里，说：“为什么不到我家里去？”李程程讨厌他的手，挣脱出来，跺着脚说：“不去就不去，哪里那么多废话！”二羊前去逮她，她就逃跑了。
　　鲁奇到家，见大门锁着，见儿子拿根玉米秸在地上敲。他把儿子抱起来，又把他举起来，说：“儿子，把胳膊伸进去，看看里面锁了吗？”小手摸到了锁，他说：“锁了。”鲁奇放他下来，他又拿起了玉米秸。鲁奇跨上摩托说：“我去找你妈妈，你别乱跑，见了坏蛋说‘我爸爸是鲁奇就行’。”小孩子不回答，看他的爸爸就像看个陌生人。
　　鲁奇去了西沟麦田里，见没有人，就去了村西的棉花地，看见柳叶正在拔棉花柴。鲁奇走过去说：“回家吧，这些活过了年再干。”柳叶说：“人家都拾掇了，就咱家的还没有。”鲁奇说：“别跟着来赢那个半吊子学，我办个厂子，干地里的活没有前途。走了，柳叶。”柳叶便坐上了车，她搂着鲁奇，让鲁奇感到很温暖。
　　鲁奇说跟玉凿处过对象的李程程真跟二羊谈恋爱，李程程干过小姐。鲁奇说这话时，快到家了。柳叶就不再言语了，她生气了。到了堂屋，鲁奇：“你别胡思乱想，我没去，你一贯相信我的。”柳叶说：“不是说要呆三四天吗？”鲁奇后仰了头，回来看着儿子说：“我遇到了一件恶心的事儿，还要等我仔细跟你说。”
　　这日，二羊回到家里，明显的要比平时快活，“爹”“娘”的叫个不停。来赢觉得二羊有什么话要说。吃了晚饭，二羊把炉子烧得隆隆地响，来赢和翠荣喝着热茶。二羊先是笑了，说：“我找了个女朋友，在屯头。”翠荣说：“是馍馍房里一块干活的？家里什么情况？”二羊说：“她不在那里。她叫李程程，是我的同学。”“李程程？！”翠荣拿眼睛看来赢。来赢突然说：“难道是跟玉凿有关的那个李程程吗？”二羊说：“不会吧，你们不是说玉凿的那个长得像狗尾巴草？”来赢就问了李程程的长相，他听了说：“没错的，就是她。你好好努力，觉得合适就定媒。”翠荣说：“不知道她的德性怎么样。”老爹的一番话给二羊吃了定心丸，他的目标已经明确——把李程程娶回家。他夜里躺在床上美得不行，他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