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琢古妻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23 00:51:33 字数:3869
耳食录卷八
72.章琢古妻
【原文】
友人朱青谷述一事:有林甲者,素有心疾,心之所向,魂辄随之。
一日,仰视飞雁,见其翱翔自得,心羡之。入室而病,忽觉魂游舍外,旋有一人导之去。见一王,长颈鸟噱,旁立者皆肖其形。王谓甲曰:“闻有翀天之志。凌云之想,宁欲羽化乎?”因命一人持羽衣衣之。甲方逊让,自视其身则已雁矣。遂与群雁俱翔,海碧天青,唯其所向,写彭蠡之烟沙,宿潇湘之芦苇。忽有持弓挟弹、追而弋之者,群雁皆善避,唯甲不习,遂中左翅,嗷然而坠。
昏痛之际,倏已魂返,呻吟床褥,跃然而起。问诸家人,言已死半日,唯气尚未绝耳。犹记弋者为族子某,急使人告其故,则主人之雁,已为其不呜而烹之矣。
又一日,临渊羡鱼,既归而魂离,遂往浴于渊。有一鱼头人引之至一处,宫殿皆水晶所构。其中人语曰:“子非鱼,何以知鱼之乐?今当使尔为鱼也。”甲已惩羽族之苦,不欲更为异物,急辞不愿。忽一人持一衣覆之,投之深池,觉五官百骸都非其故,悟己身已鱼服矣。游泳清湾,依跃浅渚,侣虾蟹而戏萍藻,乘风雨而驾波涛,颇谓潜鳞差胜飞翼。然苦饥无食,唯淰水吞沙耳。间遇岸上垂纶,纶端之物,芳香可味,熟视猛省,知其饵也,即掉尾不顾。后馋甚垂涎,聊一吞之,则钩挂其腮,已上七尺竿头矣。
视垂钓者,乃邻人之仆,因大呼:“舍我!我乃林某也。”仆略不顾,欣然有喜色,脱其钩,以杨柳贯之。复大呼“勿贯”,即又不闻,提之以归。遇邻人于门,遂呼“公速救我”。邻人殊不识,但曰:“尚鲜尚鲜,速剚而烹之,可用佐饮膳。”甲窘甚,大骂曰:“我与尔比邻有年,今不相救,反烹我乎?何凶残若此!”亦无应者。乃取以畀其妻。甲又连呼曰:“我也!奈何烹我!”其妻即又不答,乃携之庖厨。百端呼号,皆不省。既被刃,大叫一声,乃从床上惊觉耳。视诸邻人,鱼固俨然在釜也,云:“向见鱼口唼唼不已,实不闻声。”
甲因自思,一心之动,便已易形,致受弓刀汤火之苦,以后遇物,绝不敢生歆羡想。然而化龟化鹤化牛化犬,仍不一而止,盖用心既滑,略动则应之,不必羡也。而所化无不被祸者,被祸乃得返。唯无知之物,虽羡之亦不能化。家人知其如此,每见其淹淹欲绝,亦殊不经意。因是或数日,或数月,似死非死,而卒亦不死。
其友人章琢古妻陶氏,丽色也。以病死,经日忽活,亲爱有加,而验其性情嗜好。声音举动,绝不类向时。闺阁中多作友朋契阔语,而床笫之情或寡。章每谓重订三生,便成隔世也。妻亦言不自知其故,并不记有向时情事者。时或束带加冠,作男子容状,见宾客常不避,或见他姓女流,反避焉。章颇患之。
一日,甲之弟乙来访章。妻见乙,急前抱持痛哭,呼:“吾弟无恙”乙甚骇。而章甚怒,意其病狂也,牵而闭之室中。妻仍呼不止。乙恐犯嫌,即辞去。妻恸哭至暮。章素怜之,寻常不敢忤其色,至是怒其辱已,切责之,声色俱厉。妻略不悔,亦不辩,唯求死不已。章无如何也,反以温言慰之。妻曰:“我死志已决。欲我不死,须共如林氏,乃可。”诘其故,仍不肯言。章不得已,从之。既至林氏室,妻忽僵仆于地,气已绝矣。章惊悼而呼,观者环集,共相嗟讶。章既不知其妻暴死为何故,众又不知暴死之人为何人,莫不以为奇绝矣。
忽一人自内鼓掌而出,曰:“吾友欺人太甚!乃使友人荐枕耶?”视之,乃甲也。章亟叩其说,甲笑曰:“君妻久死,其复活者,乃我也。我向尝见君妻,心惊其艳。一日昼寝,略忆之,则魂已离壳,直至君家。见其尸在地,遂凭之而起,至为君帐中人数月,亦宿缘也。向所以不自言者,惧相对怀惭衾影,且惑吾友耳。今乃得免是役矣。”言讫大笑,章亦失笑。时甲死已数月,至是复苏云。
章闻其向有是疾,信其言之不谬也,舁妻而归。是夜妻乃见于梦曰:“妾死之后,不知竟有替人。虽身有生死之分,而人无新故之别。妾亦克领其情,故久不欲泄。今行与郎长别矣!”恸哭而去。
身没数月之后,始赋永诀,亦可异也。甲疾自是亦顿愈,以他疾终。
译:
友人朱青谷向我讲述一事:有一个叫林甲的人,一直患有一种奇怪的心病,心里想着什么,魂就随着化成什么。
一天,仰望天上的飞雁,见它们自由自在地翱翔,心里很羡慕。进屋就病了,忽然感觉魂魄游向舍外,立即有一人引领他去了一个地方。在那里见到一个大王,长颈鸟嘴,身旁的人都是这种样子。大王对林甲说:“听说你有冲天之志、凌云之想,愿意羽化吗?”于是让一人拿来一件羽衣给他穿上。林甲还在谦让,见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大雁了。就与群雁一起翱翔,碧海蓝天,任其所往,写意于彭蠡之烟沙,夜宿于潇湘之芦苇(译者注:语自王勃《滕王阁序》名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忽然有人手持弓箭,追射雁群,群雁多善于躲避,唯有林甲没有学习过,于是射中左翅,嗷嗷叫着坠地。
痛昏之际,忽已魂返,正在自家床褥上呻吟,便跃然而起。向家里人询问,家人说他已死了半日,只剩一口气尚未绝而已。他还记得射他的人是某位族人的儿子,急忙派人去说明大雁是自己,而那人说他射的雁并没有开口说话,已被他做熟了。
又一天,面对水中游鱼产生了羡慕之情,回到家魂魄离开了身体,就去了那处水渊游泳。有一个鱼头人引他来到一处,宫殿都是水晶建成的。宫中的人对他说:“你不是鱼,凭什么知道鱼儿的快乐?现在就让你变成鱼吧。”林甲已经饱受了鸟类之苦,再也不想变为异类,急忙推辞表示不愿意。忽然被一个人用一件衣服蒙在身上,投进了深池,顿时感觉五官百骸都不是原来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穿上鱼服了。从此清湾游泳,浅滩隐跃,与虾蟹为伍,同萍藻游戏,乘风雨而驾波涛,颇感觉水中潜鱼略胜空中飞鸟。但苦于无食充饥,唯有饮水吞沙而已。偶遇岸上有人垂钓,钓线前端的东西,芳香而诱人食欲,仔细观察猛然醒悟,知其为钓饵,就掉头而去。后因馋得难受,暂且咬一点尝尝,则鱼钩挂住了鱼腮,已被人提上七尺竿头了。
看看钓鱼人,却是邻人的家仆,于是大呼:“快放了我!我是林某呀。”那家仆一点都不理,还欣欣然地一脸喜色,摘下钩,用柳条去穿鳃。林甲又大呼“别穿”,对方还是没听见,提着鱼回家了。在门口遇上了邻人,林甲于是又大叫道“公快快救我”。邻人似乎听不懂他的意思,只是说:“很鲜很鲜,快去杀了烹好,可用它下酒就饭。”林甲非常窘迫,大骂道:“我与你做邻居多年,今天不相救不说,反而要烹我吗?为何凶残到这个程度!”同样没有人有反应。邻人从家仆手上接过来递给他妻子。林甲又连连呼喊道:“是我!为何烹我!”邻人妻子又不答理,将其提到厨房。百端呼号,都不管用。既而受到刀刃刺入,大叫一声,就从床上惊醒。再去看邻居,鱼已经俨然在锅中,邻人一家都说:“刚才倒是见到鱼嘴不停地吧嗒,实在没听到有什么声音。”
林甲于是自思,一念之下,便已改换形貌,乃至于饱受弓刀汤火之苦,以后遇见什么,绝不敢再生羡慕之想。然而,不停地化龟、化鹤、化牛、化犬,仍然无法禁止,因用心顺畅了,稍稍一动意念立马就变,根本用不着去“羡”。而每次所化没有不遭受灾祸的,但每次遇到灾祸都能安全回来。只有那些没有知觉的的东西,即便“羡”也不能变化。家人熟知他如此,每见他奄奄一息,也不怎么在意。从而或数日,或数月,似死非死,而最终都死不了。
他有一个朋友叫章琢古,娶陶氏为妻,长得特别漂亮。因病死去,过了一天又忽然活了过来,章琢古对她亲爱有加,然而发现她的性情嗜好、声音举动等,与往常完全不一样。在妇女堆里常说一些男人告辞道别的惯用话语,而对夫妻之情很淡漠。章琢古每感叹重订三生,便成隔世,妻子也说自己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并不记得有往时那些事。有时系腰带戴帽子,作男子打扮,见到男宾客常常不回避,有时见到别人家女子,反而躲避。章琢古颇感烦恼。
一天,林甲的弟弟林乙来拜访章琢古,妻子见到林乙,急上前抱着痛哭,哭诉说:“弟弟还好吧?”林乙非常惊慌。而章琢古很生气,以为她得了神经病,拉进去锁在里屋中。妻子仍然呼喊不止。林乙恐怕惹嫌疑,赶紧告辞离去。妻子恸哭到天黑。章琢古历来疼爱妻子,寻常从不惹她生气,到这时恨她侮辱了自己,则狠狠责备她,声色俱厉。妻子一点都认账,也不辩解,只是一味地求死。章琢古无可如何,反而以温言相劝。妻子说:“我死志已决。要想我不死,必须一起去一趟林家,那才好商量。”问她为什么,仍不肯说。章琢古不得已,答应了她。到了林家,妻子忽然倒在地上,已气绝了。章琢古惊悼悲呼,来观看的人围在一起,互相表示嗟叹惊讶。章琢古自己不知道其妻子为何暴死,众人又不知道暴死的人是谁,没有人不认为奇怪极了。
忽然有一人拍着巴掌从内屋走出来,说:“我的朋友也欺人太甚!竟可以让朋友侍寝吗?”一看,原来是林甲。章琢古急忙问他什么意思,林甲笑道:“你的妻子早就去世了,那个复活的人是我。我以前曾见过你的妻子,心下为她的艳丽震惊。那天午睡时,忽然想起她,则魂已然离窍,直接到了你家。见你妻子的尸体躺在那里,于是依附它就起来了,乃至于给你做了几个月的老婆,也算是宿缘。以前之所以没有说明,是想到这种事不能说问心无愧,更何况会造成朋友的困惑。现在得以免除为人作妇的苦差事了。”说完大笑,章琢古也不禁失笑。林甲死了已数月,到这时才复苏。
章琢古听说过林甲向来有这种病,因而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抬着妻子的尸体回去了。当天夜里妻子出现在章琢古的梦中,说:“妾死之后,不知道竟然有人替代。虽然身体有生死之分,而人却无新旧之别。妾也能领他的情,因而这么久都不愿泄露。现在该与郎永别了!”说完痛哭而去。
人死数月之后,才来道别,也算是一件奇事。林甲的病从这件事之后也突然好了,老来离世是因别的病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