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

　　
　　一连几天，苏士仁回到家都比以往晚，看上去也是疲惫不堪。苏梅问他，他总说公司里忙，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苏梅虽然心存疑惑，也不好多问。
　　这天晚上，苏梅已经睡下，半夜起来解手，看见父亲卧房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透了出来。苏梅看看房里的挂钟，已经差不多一点了。父亲很少这么晚睡觉，会不会有什么事情？苏梅来到苏士仁卧房外，轻轻扣了扣房门：“父亲，您这么晚还没睡？”
　　苏梅推门进去，苏士仁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纸。他见苏梅进来，立即将手放在了背后。
　　“父亲，您没事吧？”苏梅问道。
　　苏士仁没想到苏梅会突然进来，神色有些慌乱：“哦，没事。你怎么这么晚也没睡？”
　　“我起来解手，看见您这边的灯亮着，所以过来看看。”
　　“我没事，马上就睡了，你也去休息吧。”
　　其实父亲的举动苏梅早看在眼里，见他刻意隐瞒，也只好当作没有看见。
　　“好，父亲，那我去睡了，您也早点歇息。”
　　“好，你去吧。”
　　苏梅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苏士仁又在背后叫住了她。
　　“梅梅，父亲有句话想问你。”
　　苏梅的心一沉，父亲很少这样问她，联系到近来他种种奇怪的举动，苏梅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转过声，小心地问道：“什么事，父亲？”
　　苏士仁见女儿表情紧张，眼睛里透露着不安。他犹豫了一会，又说：“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苏梅心里更加疑惑，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她希望父亲会改变主意。
　　苏士仁还是不打算和女儿继续谈话，她如同受惊小鹿的样子让他于心不忍。
　　“太晚了，你回去睡吧，明天再说。”
　　“那好吧，我去了。”苏梅极不情愿地走出了父亲的房间，带上了房门。
　　
　　看着女儿离开，苏士仁从背后拿出那张纸，这是苏家石库门的房契。他重重地长叹一声，思绪回到了多年以前。
　　苏士仁的老家在浙江余姚，祖上是当地一个不小的乡绅。苏士仁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都是苏父的正妻所生。苏士仁还有一个小妹，名唤苏伶俐，是苏父的小妾所出。因和苏士仁年龄相仿，小时候总是一起玩耍，倒是和苏士仁关系甚笃。苏士仁的大哥后随父亲接管了家族的茶叶生意，可苏士仁对做生意毫无兴趣，只喜欢舞文弄墨，私塾读完后就去了南开大学继续深造。
　　苏士仁在南开大学遇到了妻子，苏梅的母亲许佩华。从第一眼看到许佩华起，苏士仁便喜欢上了这个清秀安静的女子，于是苏士仁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将心上人追到了手。
　　其实在苏士仁离家之前，苏父早就在余姚的商贾名流中为两个儿子安排好了亲事。可苏士仁对父亲指定的小姐毫无感情，听说还刁蛮跋扈。对苏士仁来说女人温柔贤惠最为重要，这种刁蛮之女纵使家有万金，他也不会瞧上一眼。
　　为了争取自己的婚姻自由，苏士仁说要在外边闯荡一些时日才回故里，苏父认为儿子在外锻炼也是好事，便没有反对。苏士仁于是在大学里谋了一个助教的职位，与许佩华先斩后奏成了亲，想着生米煮成了熟饭父亲也奈何不了他。
　　转眼一年过去，苏父身体不佳，对家族事务开始力不从心，而老大能力有限，生意开始走下坡路。苏父情急之下赶紧唤回苏士仁协助大哥，期待他能力挽狂澜。苏士仁想他迟早要将婚事公布，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佩华见见父亲，取得父亲的认同，以后便待在老家协助大哥打理生意。于是他辞了工作，带着妻子回到家中，不想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苏父本想小儿子回家赶紧完婚，这样便可利用女方的财势缓苏家的困境，没想到儿子居然瞒着自己成婚，解救苏家计划落空，老爷子一气之下倒在了病榻之上。
　　可是苏父并不罢休，他是极要面子的人，儿子毁婚让他颜面无存不能容忍。他逼着苏士仁休了许佩华，完成他指定的婚事。苏士仁大哥见父亲生气病倒，也责怪弟弟不该忤逆私自撕毁婚约，同时为了挽救苏家，也一起逼着苏士仁听从父亲的安排。可苏士仁与妻子感情笃好，怎肯说断就断，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苏士仁见父亲和大哥逼得太紧，想着对峙下去恐对自己不利，便带着妻子又离开了余姚。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自己本来对家族生意就不感兴趣，不如落得个一身轻松。
　　苏士仁想到了小妹苏伶俐。当年苏士仁还在私塾读书时，苏伶俐就在苏父的安排下嫁给了县长次子甄怀远。甄家与苏家是世家，苏父早看出甄怀远聪明机灵，觉得他以后肯定前途无量。后甄怀远大学毕业有意去留洋，无奈他是姨娘所生，父亲根本不会考虑为一个庶出的儿子花大钱培养。而苏父看准这个机会，提出了亲事，让女儿先与其成了婚，便资助他去了法国。这个甄怀远倒没有辜负岳父的希望，回来后在上海洋行谋得一个职位，凭借其左右逢源，也是混得不错。
　　苏士仁毅然决然离开了老家，思量着只有去投奔妹妹了，想这诺大的上海滩也不可能没有他苏士仁的安身之地。
　　当苏士仁带着妻子提着藤箱出现在苏伶俐家门口，甄怀远的脸色如同夏天暴风雨前的天空，乌压压阴沉沉的一片。他一是不满妻子的哥哥不打一声招呼就私自冲到家里，二是自己住的地方也不宽敞，只是两室的小公寓，家里已经有三口人还要招呼苏士仁夫妇住下。但碍于亲戚的情面，他还是勉强地把一个房间让出来暂时安顿了苏士仁夫妇，转回身又要求妻子给夫妻俩找个廉价的小旅馆打发了他们。
　　苏士仁也是识趣之人，看出了妹夫的不满，第二天便找到了一个便宜的地下旅馆搬出了妹妹家。苏士仁感叹人情淡薄，这个社会现实得很，还是要靠自己。
　　苏士仁自知所带的钱财不多，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便立即着手找起了工作。可他只有一年助教的经历，在上海这个人才济济的远东大都市，他平淡无奇的简历实在很难吸引人的目光。即便是应聘上海的学校，他的工作经验和学历也没有什么竞争力。日子一天天过去，工作没有着落，钱包却快速瘪下去，苏士仁渐渐焦躁起来。他又不好意思去麻烦妹妹，想起妹夫那张脸，苏士仁就像吞了苍蝇一样的难受。
　　苏伶俐却没忘记关心这个哥哥，她看出丈夫那天的态度让哥哥难堪了。她知道哥哥像父亲一样，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又有书生的清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麻烦自己。自从哥哥匆匆离开甄家，苏伶俐就一直内疚不已，可是丈夫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她也是束手无策。她只好趁丈夫上班的时候，时常去探望一下哥嫂，并接济一些吃穿用度之物。
　　苏伶俐其实希望哥哥能留在上海，自从她跟着丈夫搬到这里，寂寞一直笼罩着她。平时丈夫早出晚归地工作，回到家里也和她言语不多，两人最大的消遣也就是出去喝个咖啡吃个饭。后来苏伶俐有了孩子，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带孩子，与外界接触的机会更少了。她觉得自己即便身处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即便在这里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这还是一座冷冰冰孤独的城。如果哥哥此番能在上海安顿下来，这座城市也有了亲人，苏伶俐在这里便不再孤单。所以当他得知哥哥的工作没有着落时，遂下定了决心让自己的丈夫出手相助。
　　甄怀远其实在洋行里混得不错，凭借他当年在法国留洋的经历，法国老板对他是赏识有加，虽然现在职位还不高，人脉倒是积累了一些。如果要帮苏士仁，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当他听到妻子的请求，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
　　甄怀远是一个不喜欢被被人打扰的人，往明里说他不喜欢被人情拖累，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来到上海，远离家族的人情世故，是是非非。你说他自私也好，说他冷酷也罢，在他来看男人打拼应该靠自己，就像他一直很骄傲早年一人远渡重洋，完成了学业并在上海这个金融中心站稳了脚跟。所以现在苏伶俐提出要帮哥哥苏士仁，他是很不屑的。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苏士仁的意思，不过不管如何，这个小舅子在他心里实在不怎么样。
　　见丈夫没有相帮的意思，苏伶俐开始抹起了眼泪，哭诉着自己跟着丈夫在上海多年忍受的寂寞和惆怅，哭诉着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孤独和痛苦。接着苏伶俐又回忆起了当年和甄怀远从初识到定亲到成亲的往事种种，最后她话峰一转，提到父亲当年如何为了帮助甄怀远出国留洋，不顾两个哥哥的感受，慷慨资助。
　　苏伶俐这话戳中了甄怀远的软肋。甄怀远是何等自负的人，一直觉得自己能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打拼而来，可唯一出国留洋一事，他不得不承认是欠了苏家一个人情。就好比他做生意无论多大多成功，他终究回避不了一个事实，当初的本还是老岳父给的，这多少让自负的甄怀远有点不舒服。
　　他知道苏家兄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虽然他们平时嘴上不说什么，这笔账迟早会问他要，现在果然不出所料。罢了，罢了，欠的迟早要还，不如借这个机会还了。
　　在甄怀远的帮助下苏士仁在洋行谋了一个科员的职位，和妻子总算在上海安定了下来。过了几年他又积攒了些钱在长宁购置了一套两上两下的石库门，小日子过得也算安安稳稳，唯一的遗憾是夫人许佩华一直未有生育。苏士仁虽然心里难过，但夫妻感情深厚，他也不愿为了延续香火而纳妾，于是两人商量去外面抱一个孩子。
　　许佩华四处托人打听，总算问到一个沈姓人家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因为家境贫困无力抚养，想送掉一个女儿。许佩华一直喜欢女孩，于是征得苏士仁同意抱了回来，取名苏梅。
　　自从苏梅来到苏家，夫妻两对女儿是疼爱有加，视如己出。苏梅也在苏氏夫妇的细心呵护下出落得文静清秀，乖巧懂事。苏士仁的妹妹苏伶俐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唤宝慧。宝慧只有一个年长的哥哥，两人玩不到一起，苏伶俐便经常让苏梅陪伴女儿。后两个女孩又同在一个学堂读书，苏梅比她长一岁，脾性又好，一直宠顺着这个妹妹，倒也相处得融洽。
　　甄怀远自生了女儿后便平步青云，受到了洋老板的重用，从原来的公寓搬进了小洋楼，渐渐也算步入了上海滩的上流社会。而苏士仁一直在科员的位置上打转，苏家和甄家的家境逐渐拉开，苏士仁与妹夫又有点格格不入，便更少去妹妹家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