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作品名称:平生只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作者:梅清欢 发布时间:2016-10-16 20:36:34 字数:4458
十日樱花作意开,饶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苏曼殊《樱花落》
苏曼殊背着行囊匆匆赶赴日本,是为了一场浪漫的樱花往事,是为了与日夜思念,分离九年的母亲重逢,更是为了赶赴一场落英缤纷,绚烂若血的凄美爱情。都说烟雨红尘,步步生莲,可他踏着樱花的脚步却走不出明媚的风景。他的眼中,有太多的沉痛,樱花的柔情打在他因冰寒而冷硬的心上,只有铿锵的骨点,将樱花打碎为血色的玫瑰。明明是淡若胭脂,粉妆娇妍,风情万种的樱花,却在万代风华的时光里悄然离去。春天,多么美好的季节,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是樱花最爱的季节,可也就是那个季节,将淡妆素裹的樱花逼到了暗无天日的境地。苏曼殊看过了一场美丽的花开,然后又亲眼看着漫天的落花,无人疼惜,就那么无力地随风飘零,随水而逝,连一滴多情的泪都只是流在了无人看见的地方。
他亲眼见证了一个从绚烂到凛冽,从多情到冷清,从胭脂色到血色的过程,看见了花开,见证了花落,也埋葬了落花。一个从花开走到花落的人,亲身经历了其间的辛酸与苦痛,他更有理由说悲痛,言伤心。可是走到最后,他眼看着那朵并蒂的樱花被人生生撕扯下一半,剩下的一朵浑身是血,满身疮痍,留在了春日的枝头,最后在瑟瑟的秋风里看见了人间绝美的风景,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人间最后,原来是冬日里彻骨的冰寒,那段温情含蓄的恋情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的时候就被世事的疏离打回了原形,他终于明白,人间,原来这样薄情,薄到连他那微薄的爱情都竟然没有一席容身之所。
菊子,这个美丽深情的女子在苏曼殊情窦初开的时候走进了他的心中,她穿透命运似血的痕迹在苏曼殊的心中划上了鲜血淋漓的一刀,让他那本就流着汩汩鲜血的心再也经受不住任何的伤害。孤苦飘零了多年,苏曼殊一路或急或缓地走着,走过或繁华或寂寥的城镇,穿过无数座寺庙,拜过无数次佛祖,才走到那个樱花盛开的村庄,他在那里遇到了一场璀璨的花事,爱情,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来临了,充满了他的整个心房,那个叫做菊子的女子,便是他灵魂可以驻扎的地方。可爱情终究飘渺,如梦似幻,苏曼殊与菊子的爱情更是昙花一现,只有黑夜里零星几点的光亮,经不住任何风雨的摧残,爱情之花刚开始绽放,便已经凋零,如同他们的爱情,开始已经是错,结局也只能是错。
是信鸽,做了多情的月老,牵了她的红线,引了他的情丝。苏曼殊与雪梅是定下了一生的情缘,最后误了终生,而他与菊子,则是初见的一面,同样误了终生。苏曼殊自从在樱山村找到母亲河合仙后,便成了樱山村的常客,一有闲暇就会来到樱山村陪伴母亲,节假日更是如此。在苏曼殊与菊子爱情故事的各个版本里,几乎皆是菊子对苏曼殊一见倾心。那一日,苏曼殊漫不经心地经过菊子的窗前,他白衣飘飘,丰神俊朗,骨骼清奇,俨然是玉树临风一少年,她推开窗,看见了那白衣黑裤的少年,是她的天上人间,刹那惊鸿。那一瞥,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风华,自此,梦里花落知多少,他飘飞的衣袂缠绕在她的每个梦境里,挥之不去。在那个流水轻柔,山花烂漫的地方,她日日坐在窗前,只为了等他从她的窗前走过。
爱情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却以最不可抗拒的姿态在心底生根发芽,每个人都愿意舔尝爱情的甜蜜,将爱作为一场修行,用一生的时间去修炼最终的圆满。菊子初遇苏曼殊的时候,心中也曾有过想要陪伴他走过一生的愿望,她想要用自己的温情去抚慰苏曼殊那颗孤寂受伤的内心,擦拭上面的鲜血与苦痛,将满腔的爱意碾碎为粉磨,去弥合他快要腐烂的伤口,但她却不知,自己给苏曼殊苦难的灵魂带来欢乐与慰安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此生都再难以愈合的新的伤口。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娴静美丽,才华横溢,温柔多情的菊子注定是苏曼殊修行路上的情劫,躲不过,亦逃不掉。菊子虽为日本女子,但是她钟爱中国古典诗词,尤其喜爱李清照的《漱玉词》。这位有着樱花浪漫的美丽与古典中国诗情画意般的美丽的女子,对经过她窗前的苏曼殊一见钟情,从此为他情根深种,世间万千的风景都敌不过她眼里的苏曼殊。菊子将满腹的情意诉诸笔端,在深夜里让那脉脉婉转的情思挥洒在素白的纸上,她将写有诗的纸张折好之后绑在信鸽的身上,鸽子有情,通晓人性,它知道它的主人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洁净美丽的信鸽落在了苏曼殊的窗前,却不曾惊扰他的美梦,苏曼殊看了纸上的诗后大为吃惊,他惊叹,横滨竟有如此才女,夜空里倾泻而下月光打在素白的纸上,打在苏曼殊的脸上,那一夜,苏曼殊无眠,那一夜,菊子无眠,那一夜,明月也无眠。
两颗年少炽热的心因为鸽子牵引的红绳而深深地缠绕在一起了,信鸽传书,筑起了他们爱的鹊桥。苏曼殊后来见到菊子的那一刻也是惊为天人,他达达的马蹄经过了她的窗前,还好,那不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他是她的归人,不是过客,尽管归期短暂,尽管付出了血的代价。苏曼殊与菊子就这样相爱了,爱情又一次唤醒了苏曼殊沉寂已久的心灵,给他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看着菊子,他仿佛可以忘记此前所有的屈辱不堪与苦难伤痛,所有的寂寞,所有的凄凉,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菊子用爱轻轻抚摸着他那颗冰凉的心,一点点地将它捂热,苏曼殊早已冷掉的心又有了人间的温暖,她似水的柔情像洇开的药水,渗入他疼痛的心里,一点点地缓解了他的悲,他的痛。只是沉浸在爱情中的两个人并不知道,爱情才刚刚来临,就要结束了。
对苏曼殊来说,似乎每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都只是为了让他再次经历失去的无奈,然后记住伤痛的感觉,他与菊子的恋情便是这般。他以为在这个远离是非,山明水秀,樱花盛放的村庄里,不会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以为,逃离了苏家,他就逃离了所有的伤痛与泪水;他更以为,此刻他有母亲,又有菊子,便可以忘记多年的飘零,忘记童年的屈辱,忘记世人曾经给予他的伤害,他被刺伤的地方终于可以痊愈。可是伤害原来可以生死相随,无孔不入,他逃到哪里,都没有用,更大的伤痛又铺天盖般地席卷过来,像怒吼的狂风,翻滚的海浪一般将他湮没在暗淡无光,鲜有人迹的地方,他又一次要踏上一个人漂泊的路途,尽管他并不愿意。
苏曼殊与菊子的恋情很快被人知晓,他的一位本家叔叔严厉斥责他与日本女子相恋是败坏苏家家风的行为,实在是有辱门楣。苏曼殊不曾因为苏家而有过一丝荣耀,童年时期他在苏家老宅受尽欺凌的时候,没有人记得他是苏家人,更没有人记得他是苏家的少爷,可是如今却有人那么高调地指责他败坏了苏家的门风。世事就是这般可笑,这个没有丝毫温情的家,苏曼殊早已心灰意冷,不再有半点奢望与眷恋了,可是苏家仍旧不愿意放过他,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增添新的伤口。愤怒中的本家叔叔找到了菊子的父母,他指责菊子的父母没有好好教育菊子,对他们大加辱骂,菊子羞愧气愤的父母当众出手打了菊子,从小便被捧在手心,受尽了父母无尽宠爱的菊子第一次被父母如此严厉地责骂甚至于责打。之后苏曼殊的本家叔叔又大肆造谣,樱山村的村民因而对菊子及其家人指指点点,羞愧悲愤的菊子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最终投海自尽。
伤心欲绝,泪流满面的菊子站在横滨的海岸边绝望地凝视着滔滔的海浪,她像刘兰芝举身赴清池一般决然地投身于浩瀚的大海,闭上的眸子再也没有睁开。菊子死后,苏曼殊痛彻心扉,好不容易才开始逐渐愈合的伤口又流出了汩汩鲜血,他站在菊子纵身跳下大海的地方深情地祭奠着菊子,可是,她再也回不来了,美丽的菊子就像春末的落花,半世浮萍随逝水,一生冷雨葬花魂。苏曼殊仿佛看见了菊子泪眼迷离的双眼,在向他述说着无尽的遗憾,他颤抖的手牵过了她柔情的手,却没能牵过一生一世,那些喑哑的爱恋与泪水,在他潮湿的心房里,成了毕生都不忍直视的伤痛。菊子因苏曼殊而死,她带走了遗憾与不堪,留下苏曼殊独自一个人踽踽独行。这个悲情的女子葬身大海,只留下一缕芳魂化作了一种叫做杜鹃的鸟类,在孤灯寒夜中发出声声似血的悲啼,诉说今生的遗憾与不悔,直到晨晓时分,她才吐出最后一口鲜血,洒在了即将光芒万丈的大地上,开出大片鲜艳血红的杜鹃花,在第一缕晨光的照耀下,红得耀眼,红得触目惊心。没有人怨怪苏曼殊,感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多少爱情可以修得圆满的结局,多少情花可以挨过无情的寒霜,一回首,便是一生,错过了,便是白头。那些在思念里地老天荒,在遗憾中百转千回的人,也不过是和苏曼殊一样,在回忆与痛苦里看光阴流转,岁月白头。
人会因为一段缘分,一份情感而爱上一个地方,同样也会因为一份伤痛而逃离一个地方。伤痛过后,苏曼殊又一次选择了悄然离去,来的时候他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无需与谁告别,更无需与谁诉说平安。也许苏曼殊这一生注定飘零,人生路上,兜兜转转,他还是孑然一生,人间情爱,看似美好,却是他不能触碰的伤,天生孤绝的性格与此生零落的宿命让他找不到可以让灵魂栖息的地方,他只能不断地飘零,在路上,遇见那个真实的自己。苏曼殊还是回到了中国,回国后他便在广州蒲涧寺出家,是不敢面对,不能接受菊子的死而选择逃避,是想要为菊子的死忏悔,还是想要为菊子祈祷来世的幸福,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苏曼殊又一次出家了,依旧那么决绝,那么凛然。只是这一次出家,他的心更加鲜血淋漓了,又一次袈裟披身,他跪在佛前,将自己沉潜在声声木鱼的敲打声里,为菊子,也为他自己忏悔今生的流离,祈求来世的幸福。
这是苏曼殊第二次投身寺庙,又是一次无可奈何。若说他这一生,是注定的佛缘,可为何,这缘分里,有如斯的伤痛。我想,若是苏曼殊不曾经历过人间百味,不是在走投无路之时才踏进那扇般若之门,凭他的悟性与才情,成为像玄奘一样的一代高僧不是不可能。后世有人对苏曼殊极尽苛责,认为他不应该选择佛门却又背弃佛祖,可他们又何曾想过苏曼殊年轻的生命背负的到底有多少?他一生三次出家,却都是因为世俗里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他努力地活着,以为自己可以找到一份爱,一份完整无缺的爱,但到了最后,他只看到了鲜血淋漓的结果。就像菊子,他以为,那是一份像樱花般美丽的爱情,可后来,他只能一个人披着袈裟逃离到寺庙,跪在悲悯的佛前,声声忏悔。
多年以后,苏曼殊依然年轻俊朗,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隐忍与无奈,淡泊与无意。他不再是那个情窦初开的白衣少年,当初的一身白衣早已被那段撕心裂肺的爱情流出的鲜血染得触目惊心,他惊慌失措地逃离,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在每一个寒凉蚀骨的夜晚,用一个人的清冷与孤寂去祭奠拿份绚烂绝望,惊艳泣血,如彼岸花般的爱情。他跪在佛前,想要用今后所有的时光去陪伴另一个世界的菊子,尽管阴阳相隔,可是这朵并蒂的爱情之花却是他一生最难割舍的一段情殇。他将心灰意冷的心带回庙宇庵堂,以为再一次将自己浸润在佛法中,就可以得到救赎,可是后来他才明白,我们穷尽一生,原来真正可以救赎我们的,只有自己。
他站在落日的楼头,看着胭脂色的樱花,心中依旧隐隐作痛,那些忘不掉的,放不下的,终究要伴随他一生。尽管他说自己此生身入佛门,心也该寂静无扰,安心做他的和尚,可他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心,这万丈红尘,三千繁华,他终究是跳不出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