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作品名称:平生只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作者:梅清欢 发布时间:2016-10-12 13:29:11 字数:4420
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
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苏曼殊《代河合母氏题<曼殊画谱>》
多少人匆匆赶赴日本,是为了一场烂漫的花事,为了洁净纯粹的樱花。这个东瀛岛国,因为樱花而浪漫唯美,多了几许柔情,少了几点冷硬。可是,在风起云涌,时代争雄的岁月里,它却从温柔里生出坚硬的铁蹄,踏向了古老的中国,踏向了尚且沉睡不知归路的中国人;它在岁月的风沙中用炮火擦拭着刀上的斑斑血迹,肆无忌惮地向世人宣示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战果。一个本来充满了温情与浪漫的国度,却在樱花的美丽下包藏祸心,潜藏了一颗血腥无比,残忍暴虐的魂灵。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场屈辱的战争,让中国人开始一点点地认清日本人的野心,也开始一点点地憎恶日本人。
苏曼殊中日混血的身份亦是给他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无论是在苏家,还是在学校里,总有人因为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液而对他恶意中伤,有谩骂,有嘲讽,有刁难,有唾弃,可是苏曼殊面对这一切,只能无声地容忍,他连哭泣都找不到理由。我们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有诸多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会愿意像苏曼殊那般,因为血统的原因而从小备受欺凌。他只是在无意中,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就成了时代的弃儿,国与国之间的恩怨,却让一个无辜的孩童成为了牺牲品。在眼中只有国仇家恨的百姓看来,平凡的苏曼殊也成了他们宣泄仇恨的殉葬品,自甲午中日战争以后,苏曼殊的身后总有无尽的异样与仇恨的眼光,他以为自己可以逃得出尘世的藩篱,逃离苦难,逃离悲痛,却不知,伤害原来可以无孔不入,轻而易举地便会将他伤害得体无完肤。很多时候,苏曼殊都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是一个笑话,心如死灰的时候,也只有母亲,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冷硬寒凉的世间并不是一个无人过问的弃儿,母亲的嘘寒问暖,母亲的刻骨思念是他一生都走不出的爱的港湾。
因为有母亲,所以苏曼殊的生命力才有了最初的希望。苏曼殊虽然出生在日本横滨,且在那里度过了六载春秋,可他未必对横滨有深沉的感情,横滨对他来说,该是母亲的概念。在苏曼殊短暂的一生中,无论他是否知晓河合仙并非自己的生身母亲,他对河合仙的依恋与牵念都伴随了他的一生,幼年时期,六年的相濡以沫,河合仙将他从襁褓中的婴孩哺育为活泼的孩童,日子虽然清贫简单,却是他此生难得的欢乐时光。在《断鸿零雁记》里,苏曼殊写过自己出家为僧时受具足戒的情形:那日,他身披袈裟,双手捧香,跪在烟雾缭绕的大殿里,他的眼前是慈悲的佛,端坐在高处,俯瞰人间烟火,为人世间的苦难和世人的痴迷而声声叹息,佛又何尝不想救渡这个苦难的灵魂,让他泅渡泗水彼岸,抵达般若圣境,在莲花开合的瞬间找到一生的皈依。可佛注定不是万能的,人间万般劫数,千般苦难,都需要你我亲身经历,唯有在烈火般璀璨的苦难中锻造,才会有涅盘重生的辉煌,何况苏曼殊的一生本就不会平凡,他做不了青灯古佛,苦守戒律的僧人,他的传奇,要在风起云涌的世事艰熬里抒写。在大殿里,当执事的长老唱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苏曼殊留下两行清泪,他的泪,为父亲的薄情寡义而流,为母亲的悲苦命运而流,为自身的苦难不堪而流,更为世事人情的凉薄而流。
河合仙是一个始终缱绻着温情的女子,她虽然只是一个卑微的日本妇女,但是她的心却宽阔到可以装得下一片蔚蓝的天空。她宽容,隐忍,慈爱,博大,妹妹与自己的丈夫有染,她流着泪去包容他们,谴责自己,苏曼殊出生后,她更是将其视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来疼爱,她给了苏曼殊樱花一般柔情的爱,这爱,抵达了苏曼殊的内心深处,持续了一生。
人之所以会刻骨铭心地记住一个地方,牵念一个地方,不仅是因为那里有至美的风景,更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让你眷恋不舍的人。在日本横滨,河合仙就是那个苏曼殊难以割舍的人。苏曼殊一生数次奔赴日本,每到日本,必定要去看望河合仙,且其中多次,他是为了河合仙才前往日本的,一九一四年,苏曼殊生病后在河合仙家中养病,一住便是两年,这是他开始浪迹天涯,云海漂泊的生活`后第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那么久的时光。也许,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尘世间,他真的是一只飘零的孤雁,一生漂泊流浪,却一生都飞渡不过茫茫世海,他虽然没有归宿,亦不会停留,可是那个有母亲的地方,却可以让他驻足,栖息他疲惫倦怠的灵魂。
一八九八年,十五岁的苏曼殊跟随表兄林紫垣前往日本求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日本横滨。其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并非是求学,而是为了寻找离别九年的母亲河合仙。在苏家的时候,大陈氏曾经欺骗他说河合仙已然亡故,可是苏曼殊不信,他不相信母亲就这样撒手人寰,留下自己不管不顾。他始终都相信母亲尚在人世,在那个美丽的村落等待自己回来,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清晨等到黄昏,从花开等到花落,从寒冬等到盛夏,总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出现在她的面前,所以苏曼殊毅然决然地踏上前往日本的轮渡,去寻找失散多年的母亲。
离开中国的时候,苏曼殊应该毫无留恋,这片土地,没有给他欢乐无忧的童年,也没有给他诗意饱满的青春,只给了他满身的伤痕和痛苦屈辱的人生,所以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也是情理之中。踏上远行的航船,他抬头仰望天空,那么湛蓝,那么洁净,似乎昭示着苏曼殊此行会是明媚灿烂的,他找到了母亲,也如愿进了学校。可是眼前江水止不住地咆哮怒吼,原以为会是清澈无比的江水,待你走进,细细端详的时候,才会发觉原来是那样的混浊不堪,苏曼殊此行,遇见了刻骨的温情,也同样遭受了蚀骨的情伤。
海上的日落更显唯美,凄艳的红霞映照在整个海水间,是一种隔世的美丽,苏曼殊站在甲板上,望着远方,眼神凄迷,背影无比落寞,身后的冯自由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骨子里的悲哀与疼痛,同样也看出了他清奇的骨骼里蕴藏着的非凡与传奇。是缘分,让苏曼殊在这趟轮船上结识了冯自由,他们虽然是初相识,却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苏曼殊对冯自由来说就像一个谜一样,他看不透他,但对他的悲惨遭遇,他深表同情,此后也是尽力帮助苏曼殊,并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冯自由是对革命涌动着热血的青年,他将苏曼殊带进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给苏曼殊讲述现今的国际形势,讲述时代的浪潮,讲述西方的新思想,自由,平等,人权的思想就这样流淌进了苏曼殊的心中,让他充满向往之情。冯自由忧国忧民,一生为革命奔走呼号,他看问题的角度很不同,给苏曼殊的心灵灌输了不一样的思想,开启了他久已尘封的内心,可以说是冯自由将他带到革命的道路中来,为他以后走向革命的道路做了引路人。
抵达横滨的时候,苏曼殊的心中该是有种难以置信的真实之感,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即使离开了九年,但是因为知道母亲在这里,如今重回,他并不觉得陌生,周围都是母亲的气息,苏曼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甫抵横滨,苏曼殊就进入了大同学校就读,大同学校是横滨华侨界创办的一所中西合璧的私立学校,也是维新派与革命派合作的产物,主要供在日本的华人及其子弟读书。这所学校处处弥漫着古老中国儒雅宽容的气质,取《礼运》篇中“天下为公”之意,同时又充满着鲜活的时代气息,洋溢着爱国主义的气氛,这一切,让苏曼殊切实感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新世界,没有嘲讽,没有谩骂,没有侮辱。苏曼殊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恣意遨游的天地,他在氤氲着墨香的书本中,找到了人生华美的主题。在大同学校求学期间,苏曼殊由于年幼先是在仅授中文的乙班学习两年,后又进入兼授中文的甲班。苏曼殊本就天资聪颖,他也刻苦勤奋,心无旁骛,孜孜向学,学业上的成就自是令人羡慕,再加上他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绘画天赋,让他一时间也成为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可是苏曼殊早年的惨痛遭遇还是在他的心底留下了抹灭不去的伤痛,即便是身处热闹繁华的校园,他依旧孤僻不群,独来独往,平日里,除了学习,便是想尽各种办法打听母亲的下落,在那个热闹的校园里,他依旧是行走尘世的独行者。
几经辗转,苏曼殊终于在那个美丽的村落——樱山村找到了河合仙。推开那扇斑驳的大门,苏曼殊看见了那个泪眼迷离的女子,九年了,九年的光阴和无涯的岁月相比,不够漫长,却也足够夺去一个人的青春靓丽。都说光阴似水,该是无尽的温情,可就是这柔情的光阴,却用滴水穿石的毅力生生地苍老了你的容颜,覆盖了你的青春,偷换了你的模样。苏曼殊再度见到河合仙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年轻,鬓角泛起的银光,脸上沟壑纵横的流淌,无一不在诉说着光阴的无情,可是纵然河合仙老了,她爱苏曼殊的心却不曾老去。
找到了母亲的苏曼殊无比欢乐,看着母亲已然苍老的容颜,他心生感慨,莫名地心疼。河合仙叫着苏曼殊的乳名“三郎”,心中也是无限慨叹,曾经苏家的人告诉她她的三郎已经病故,可河合仙始终都不相信,她一直都认为,她的三郎会长成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少年,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回到自己的身边,像多年前那样,躺在自己的怀里呼唤母亲。苏曼殊和河合仙都是执着如斯的人,这也许是心有灵犀,苏曼殊不相信母亲会丢下自己,独自离去,河合仙也不相信自己的三郎会轻易死去,所以他们都在执着地守候着,守候着一个不变的承诺,好在最后,他们将彼此守候成了最美的风景,守候在了永恒。
河合仙给了苏曼殊伟大的母爱,给他短暂微薄的一生带去了永恒的温暖,是他风雨飘零的人生中一盏摇曳在寒夜里的明灯,为他潮湿黯淡的生命洒下了缕缕明媚。想起自己曾经孤苦无依的流浪,曾经被弃柴房的荒凉,他的心中都是寒凉,可是此刻,曾经所有的寂寞孤独,辛酸不堪,都烟消云散,在见到母亲的刹那,他不再是孤独无依的孩子,不再是随风飘零的枯叶,他有母亲,便有了爱与温暖,他可以在母亲深沉柔情的怀抱里,疗养心灵的创伤。苏曼殊在横滨的生活因为找到了母亲而增添了诗意与温情,在母爱的滋润下他可以没有顾虑地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书海里漫步,诗画中翱翔,他看到了此生最美丽的风华。
多年后,苏曼殊教授其好友刘师培之妻何震作画,何震为感谢苏曼殊的师遇之恩,为他印《曼殊画谱》,何震请其母河合仙为画谱作序,河合仙并不识字,自是没有能力作序,于是便由苏曼殊代笔,以河合仙的口吻,写下了这首沉痛悲婉的诗。“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苏曼殊以凄凉的笔调,在这首诗中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萧瑟凄清的雁影图,他一生行走天涯,云海漂泊,从不肯在一个地方,为了一个人停留。人说身心安顿,可是他的身心,却是不住地流浪,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勉强,他将自己交给飘零的旅途,用三十五年的岁月换取了一段浪迹天涯的传奇。这就是苏曼殊,竹杖芒鞋,袈裟披身,流浪在人间,守望在红尘。
“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虽然彼时的苏曼殊早已入了佛门,成为了佛门弟子,可是他的心中装得下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境,他的心中,也同样装得下对母亲刻骨的眷恋。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愿他今生的修行,可以渡他苦难的灵魂,前往灵山圣境,也愿他来世,可以离苦得乐,免去今生的烦忧,独留来世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