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辫（六)

　　六
　　在小芒焦灼的等待中，阿皓终于转到本市医院，小芒想连夜赶过去的，考虑到刚回来会有很多亲戚朋友去，强忍住了。
　　小芒又做通了丈夫的工作，丈夫再不像样也是她丈夫，她必须考虑他的感受，想不到他通情达理得很。
　　“去吧，我总不能和一病人争风吃醋，你们也做不了什么是不是？只要不让我和儿子饿肚子。”
　　感情淡漠原来也有淡漠的好处，不过小芒还是感激他的大度，对他的关心比以前翻了个倍。
　　第二天，小芒联系了白梅，俩人约好十点钟到医院门口。
　　小芒买了束花，白梅也买了束花，俩人相视一笑。
　　快到病房门口，小芒的步子踉跄起来，她努力想把步子走平稳，但没有用。
　　“怎么啦小芒？你在发抖？”
　　“我------我害怕。”
　　“真没用。”白梅伸手挽起小芒胳膊，俩人肩并肩走进病房。
　　阿皓睡着了，头上光光的只看见刀疤不看见头发，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瘦弱憔悴，往日的风采再也寻找不回来。
　　床前坐着位陌生妇人，可能是阿皓姐姐，见了她们忙站起来，“你们是------”
　　“大姐，我俩是郑皓同学，来看看他。”白梅压低嗓子。
　　“谢谢你们。”
　　“恢复得好吗？”
　　“毕竟动了大手术，真要见好得二三个月吧，好在手术很成功。”
　　小芒深视着病床上的阿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比手术前又瘦了一圈啊，受苦了阿皓，我来了，小芒来了。
　　这时阿皓睁开眼睛，看见她们，眼里有了亮光。
　　“郑皓，没忘记我吧？”白梅努力让氛围轻松愉快起来。
　　郑皓点点头，“怎么会忘，看见你们像看见我的青春。”说完贪婪的目光停留在小芒脸上。
　　“跟我们说话累吗？累的话我们说你听。”
　　“今天睡饱了，从早上开始睡到现在，感觉有老友会来，我得养精蓄锐。”阿皓说完轻声笑。
　　“姐，把床摇起来，这是我两位老同学，你去买些水果回来。”
　　“好。”
　　“姐，我陪你去。”小芒说。
　　“不用，你坐着吧。”
　　“让她去吧，出去平复一下心情，到现在她还在发抖。”白梅说。
　　阿皓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胆真小，姐，就让她出去走一圈。”
　　路上，阿皓姐姐忽然挽住小芒胳膊问：“你们两个------你是小芒吧？”
　　小芒本来有些发抖，这下抖得更加厉害。
　　“对不起姐，我对不起阿皓。”
　　“怎么能怪你呢，要不是我们逼着他结婚他不会放开你，也不会没有笑容，他这病，是我们种下的祸根啊，他把你看得太重了，知道你们今天来，特地让我来陪护。”
　　阿皓说他还没准备好，现在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存在，都友爱地待她，小芒一阵伤心，在病房里忍住的眼泪终于毫无顾忌大颗大颗跌落在地。
　　“老天爷不长眼啊，这病长在我身上都好，怎么能让我弟弟受罪啊。”
　　“姐姐。”
　　阿皓姐姐一哭，小芒不哭了，反过来安慰她。
　　俩人在花园里平复了很久，才回病房。
　　白梅正和阿皓有说有笑，见她们回来，对阿皓说：“你该休息了，我会再来看你。”
　　小芒看看阿皓，阿皓向她笑一笑，“回去吧，我今天话说多了，有点累。”
　　“哦。”小芒依依不舍。
　　才走出医院大门，白梅一脚向她踢过来，小芒也不躲，也不叫疼，她现在感觉不到疼了，一颗心全系在阿皓身上。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傻让我也变傻了知道不？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郑皓，以前对不起他也就算了，你年轻你不懂事，现在呢？现在呢？”白梅擦着眼泪，“你竟然让一个瘦骨伶仃的病人跟我说这些话，你让我情何以堪？”
　　“对不起白梅，对不起。”
　　“这句话不要跟我说，你现在回去，回去跟郑皓说，真搞不懂他到底看上你什么，胆小如鼠虚情假意糊里糊涂，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我白和你做三十年朋友。”
　　“是四十二年。”小芒小心地更正。
　　“呸。不要和我说话，火气大着呢。”
　　白梅狠狠剜她一眼，“这叫什么事，你们俩，一对傻瓜，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为了我竟然------竟然-------连真爱都不要了，你以为我会感激涕零？你以为我会感恩戴德？你以为我会感恩图报？不说了不说了，我脑子乱作一团，骂你的词都想不起来了，你现在回去陪郑皓，好好对他，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他。”
　　白梅说完像阵台风，呼一声刮走了。
　　小芒重重呼口气，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到病房。
　　阿皓在等她！
　　见小芒进来，向她伸出手，小芒上前握住，深深吻了下去。
　　“阿皓，你真棒，你没有违约，所以，我带着花们来看你。”
　　“知道吗小芒，进手术室我硬是要求医生同意我把手机带进去，有你牵着我的手我哪都不去。”
　　“你受苦了。”
　　“苦自发肤，甜自心田。”
　　小芒轻轻抚摸阿皓头上的疤痕，十分痛惜，这里，曾经有阿皓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啊！
　　“这儿还疼吗？”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话说回来，那个主刀医生还是有点艺术细胞的，似在作画，像是三十年前我们常走的那条蜿蜒小路，这儿，对，就是在这儿我失去了初吻。”
　　“就你失去？我妈说为了保留我的初吻，小时候连姐姐们都不许碰我的唇。”
　　“这么说来------我何等荣耀。”
　　“那是。”阿皓笑。
　　“累吗？要不要睡会？”
　　“你在我舍不得睡。那个-------白梅骂你了？”
　　“岂止，还踢我一脚，我怀疑谁给了她洪荒之力，现在还疼，会不会踢破皮了？”
　　“我看看。”
　　小芒把腿搁在他病床上，挽起裤腿，那里果然破了皮。
　　“啊？她真够狠心。”小芒唏嘘。
　　“你呀，就是该打，她说我没力气她会替我打。”
　　“原来是你给了她洪荒之力？”
　　“我现在还有洪荒之力？”阿皓苦笑。
　　“当然有。”
　　“我来试试。”阿皓说完想把小芒拉入怀中，他的手才碰到小芒，小芒便虚脱般向他怀里倒去，阿皓忍不住大笑起来，小芒也跟着笑。
　　小芒问，“你姐呢？”
　　“去给我熬汤。”
　　“一会我喂你。”
　　“求之不得。”
　　“阿皓，我买了很多你喜欢的书，明天我带来，你闭目养神养精蓄锐，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好。”
　　“你最喜欢泰戈尔哪首诗？”
　　“生如夏花。”
　　“你现在闭目养神。”
　　“你背出来了？”
　　小芒点点头。
　　阿皓舒服地合上双眼，小芒握住他手，清清嗓子附在他耳边轻轻朗诵：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我听见音乐，来自月光和胴体
　　辅极端的诱饵捕获飘渺的唯美
　　一生充盈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
　　总有回忆贯穿于世间
　　我相信自己
　　-------
　　“忘了？”阿皓睁开眼睛。
　　“太长了，已经很不容易了对不对？”
　　“我相信自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不盛不乱，姿态如烟/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我听见爱情，我相信爱情/爱情是一团挣扎的蓝藻/如同一阵凄微的风/穿过我失血的静脉/驻守岁月的信念。”
　　小芒惊讶地说：“你，脑子没坏啊？”
　　“你脑子才坏了。”阿皓伸手戳了一下她脑袋，笑。
　　“接下来你背还是我背？”阿皓问。
　　“我背，我总不能输给你呀，不然我躺下你坐着陪我。”
　　“哈哈哈------你呀，总有办法让我笑。”
　　“明天还有让你更好笑的。”
　　“是吗？好期待，透露一点点。”
　　“不。”
　　“就一点点。”
　　小芒附在他耳边：“老毛的‘论持久战’。”
　　“啊？”阿皓懂她的意思，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时，姐姐端着汤走进来，见弟弟笑得如此开心，不由对小芒充满感激。
　　“姐，我来。”
　　“好，我去吃点东西。”
　　“姐，给小芒带点。”
　　“嗯-----带二张煎饼，要金黄金黄的。”说完向阿皓俏皮地做鬼脸。
　　阿皓又哈哈哈笑。
　　小芒让阿皓坐舒服，才一口一口喂他，望着他瘦得不能再瘦的脸心痛之极，肉啊肉你回来吧，你是去游玩了是不是？我给你买好吃的尽快回来吧，求你了。
　　她又想着诗的最后二节：
　　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甚至预见离散，遇见另一个自己
　　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
　　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
　　频频遗漏一些，又深陷风霜雨雪的感动
　　
　　般若波罗蜜，一声一声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还在乎拥有什么
　　
　　阿皓怎么就这么喜欢这首诗？动了这么大手术，这首诗还完好无损保存在脑海里。
　　小芒有些许不安。
　　
　　白梅好几天不理小芒，打她电话就按掉，小芒知道她是心疼阿皓才不理她，想不到阿皓在她心里还占着一定位置。
　　小芒有二天没去医院，她在和阿皓赌气，只要她在，他就不睡觉。
　　这二天小芒也没闲着，去买了些适合阿皓吃的杂粮，菌菇，有机肉，煮好后让小墨送去。
　　到了第三天，接到阿皓短信：“真不来了？再不来找不着我了。”
　　小芒吓一跳：“你什么意思？”
　　“医生说，后天我可以出院了。”
　　“真的？太好了。”
　　“今天过来吗？想你了。这二天我时时刻刻睡着觉，精神可好了。”
　　“今天谁在？”
　　“小墨在，你来我就让她回去。”
　　“好，等我二十分钟。”
　　小芒换好衣服，打的过去。
　　她每次去都打扮得俏俏丽丽，她要阿皓欣赏她赞美她，她要把她最美的一面呈现给他，让他留恋让他不舍。
　　小墨在她的影响下每次也都是美美的来美美的走，小孙女更如同芭芘娃娃，阿皓果然心旷神怡，小芒说，她们就是三朵花，让他饴情养性，一朵是小花苞一朵开得正艳，她是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充盈着故事充盈着回忆，不凋不败，有着飘渺的唯美。
　　小芒赶到时，小墨正候在门口，上前就拥抱住小芒，神情激动：“阿姨，太谢谢你了，我爸能恢复得这么快又这么好，都是因为你，让你受累了。”
　　“因为他爱我们，舍不得我们。”
　　“是你让我们这么可爱，让我爸这么爱我们，如果早认识你，我爸说不定就不生病了。”
　　“小墨，你美丽又善良，你是你爸一块瑰宝，也是家里最主要的一股力量，不但要给你爸力量，还要给你妈力量，这是一场持久战，你会很累，不过你放心，阿姨在你身后呢。”
　　“谢谢阿姨。”
　　“回去吧，回去带孩子，让你妈歇歇。”
　　小墨乖顺地跟小芒道别。
　　小芒轻轻推开病房门，阿皓在听音乐，两眼微合神情陶醉。
　　小芒轻轻拔出一只耳机塞在自己耳里，是班德瑞的“乡间晚风”，这是她最喜欢的。
　　阿皓微微侧过脸，“昨天，白梅来了。”
　　“是吗？她还是不理我。”
　　“还在气头上，昨天又骂你了。”
　　“那是因为，你还住在她心里，她怪我扭曲了你人生。”
　　“真想快些出院，小芒，我想请你和白梅吃饭，你和白梅，我都对不起，可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无以回报。”
　　“日后慢慢报，不报我们不答应。”
　　“小芒，我们认识几十年，我好像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吧？”
　　“送过啊，两朵蝴蝶结。”
　　“不能还送蝴蝶结啊，麻花辫都没了，让我想想什么礼物适合你。”
　　“真想送？”
　　阿皓握住小芒手，“真想送，想要什么？”
　　“生命，我要你的生命！”小芒郑重地说。
　　阿皓心头一热，深情望着小芒，“好，给你，现在开始它属于你，我会像爱你一样去爱它，我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到它。”
　　“不能让它伤心不能让它生气。”
　　“不让它伤心不让它生气。”
　　“不能让它疼痛不能让它委屈。”
　　“不让它疼痛不让它委屈。”
　　“不能冷落它不能虐待它。”
　　“不冷落它不虐待它。”
　　“不能饿着它不能累着它。”
　　“不饿着它不累着它。”
　　“还有------”小芒把脸伏在阿皓心口，“每天亲亲它。”
　　阿皓抚摸着小芒的头，“好，每天亲亲它。”
　　“每天晒晒太阳，做做运动，每天唱唱歌跳跳舞，每天给它朗诵首诗，每天给它讲个笑话，还有还有，不能让它流泪。”小芒指着阿皓眼里的热泪。
　　“好，都记住了。”
　　“今天是第一天，先亲亲它。”小芒轻轻把阿皓的眼泪擦干，命令道。
　　阿皓看看自己的手、胳膊、大腿和脚，不知从哪下口，最后指着小芒的嘴唇，“就亲这儿吧，这儿够得着。”
　　小芒板起脸：“当着我面就移情别恋，回去还不知怎么冷落它。”说完双手捧起阿皓的手：“就亲它吧。”
　　阿皓看看自己瘦骨伶仃的手为难地说：“没有亲它的欲望怎么办？”
　　“你先对它暗送秋波，然后两情相悦含情脉脉如胶似漆魂牵梦萦，接着水乳交融心心相印白头偕老，最后，花成蜜就印上你的吻。”
　　阿皓忍俊不禁。
　　“别笑啊，按我说的做，你一定会爱上它。”
　　“真受不了你。”
　　“不亲是不是？”
　　“亲，亲。”
　　“停下停下，这样敷衍了事怎么可能爱上它？它若感觉不到你的爱会不开心，甚至会生气，经常不开心经常生气就会生病，所以，必须全身心去爱。”
　　“这样吧，我来做个示范，以后你就爱着我的爱。”
　　小芒把阿皓的手捧在手里，眉目传情，“亲爱的，让我们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说完神圣地在阿皓手上深深一吻。
　　阿皓百感交集，拉过小芒紧紧拥进怀里，他听见了爱情，他相信爱情，有她还在乎其他什么？即便现在他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不过，为了小芒，他为全身心爱他的生命，不让它伤心不让它生气，不让它流泪不让它生病，和它相濡以沫天荒地老！因为，他舍不得离开怀里这个可人儿。
　　只要小芒在身边，他就精神焕发哪哪都舒服，根本不像刚刚做过大手术的重症患者，因为小芒压根没把他当病人，而是当她最爱的人，她和他任性和他胡闹，和他谈人生和他玩游戏，和他听音乐和他朗诵诗，这些都是他期盼了三十年想和她一起做的事，这些日子他太幸福了，他无比热爱，好像他的人生刚刚开始，怎么舍得结束？
　　小芒让他的家人也变得可爱起来，整天哭哭啼啼蓬头垢面的妻子脸上一直荡漾着自信的笑，人也变年轻利索了，小墨变以前更爱美了，他从没发觉自己的女儿这么好看，像块墨玉。当初给她取名小墨他是纪念墨玉村的小芒，一声声喊着小墨潜意识里在呼唤着墨玉村他的小芒，现在发现还真人如其名。那天小墨穿一件黑色衬衣下配墨绿长裙，长长的头发垂直脑后，分明就是块浮着绿光的墨玉。阿皓在她身上看到了小芒的影子，满心欢喜，女人，就该像小芒一样爱臭美！
　　他病了，小芒来了，小芒来了，家也变了，变温暖了，变和偕了，变幸福了，变的有朝气了。
　　他爱小芒，小芒也爱他，这种爱，已经超越了男欢女爱。他喜欢亲吻她，吻里不带一丝杂质，他喜欢拥抱她，怀抱里没有任何邪念。
　　白梅曾问他喜欢小芒什么，傻瓜一个。他就是喜欢傻傻的小芒，简单，干净，透明，她安慰人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不会说那些要坚强要有信心要和疾病作斗争之类的话，在别人眼里冒着傻气，在阿皓眼里充满艺术，当你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最爱的人去爱它，还会冷落它委屈它虐待它吗？还会让它生气让它受伤让它疼痛吗？
　　它若感觉不到你的爱会不开心，甚至会生气，经常不开心经常生气就会生病，小芒的话简单又充满哲理。
　　如果像小芒说的那样，每天含情脉脉亲亲自己的身体，说你爱它说你离不开它，你，还会生病吗？
　　这样的小芒，不可爱吗？
　　在和小芒的闲聊中，阿皓洞察了她婚姻的苍白和无奈，她结婚的心理和他一模一样，白梅忍无可忍离婚，小芒却忍气吞声不离婚，她太了解自己了，除了他，她跟谁结婚都是这个样子，何必结结离离离离结结？心疼之余阿皓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害了白梅害了小芒，虽然自己是个带病之身，在余下的日子里，他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然后去弥补，用友爱用亲情弥补她们。一旦他撒手而去，是对她们最大的犯错最大的不友好。
　　在余下的日子里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改变小芒的家庭，小芒改变了他的家庭他也要改变她的家庭，让他跟自己一样感觉到家的温暖，家的幸福。所以，他是多么希望自己健康起来强壮起来，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