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辫（四）

　　四
　　小芒曾拟想过很多再次遇见阿皓的场景，比如开满花朵的路口，比如散漫着晕黄路灯的街道转角，比如飘着香气的咖啡馆，比如金光闪闪的酒店，比如剧院比如商场，比如很多很多平凡场所--------不管哪个场所，注重形象的小芒都会很惊艳。
　　小芒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表妹公公的丧葬期间遇上他。
　　那天，小芒内穿黑色蕾丝吊带衫，外罩咖色针织衫，虽然颜色稍沉重（这种场合穿着必须跟主人心情吻合），针织衫稍长，不过不妨碍小芒神态之舒情小蛮腰之迷人。
　　小芒和表嫂去得早了些，法师正在作法，两人找了个安静处静静地观看，这时候，小芒水水的眼波里跳入一个清幽挺拔的身影，清洁的衣着，清爽的头发，清新的脸庞，清澈的眼眸，跟贮存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小芒回眸，果然是他！
　　就这么一个回眸，小芒把他的一切尽收眼底，上身穿一件白体恤，下面是一条浅灰长裤，手里拿一围裙，他是来帮忙的。
　　他也看见了小芒，反应比小芒还强烈，有片刻惊惶，接着，双方轻轻点点头，笑一笑，很轻的笑容，轻到身旁的表嫂丝毫没察觉。
　　他也来早了，晚席还没开始，也挑了个安静处坐下观看，小芒一回头，发觉自己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视线里，小芒不再回头，心不在焉看着，心不在焉和表嫂聊着。
　　算算大概过了三十年之久，他竟然还是这般挺拔均等，一丝丝多余处都没有，可见他对自己的负责，这点跟她一样，小芒摸摸自细腰。
　　只是，都已经青春不再。
　　还有他的衣着，虽然是来帮忙，依然一尘不染，当初，吸引小芒的正是他的整洁。
　　法师的一套器乐敲得煞费苦心，一会天府之国一会地狱之门，一会天高云淡一会暗无天日，听的人不时在天堂与地狱间臆想，不时为还要不要拚命挣钱彷徨。
　　小芒看似听得很仔细，眼睛忍不住总往阿皓身上徘徊，一颗心更是不听使唤，和阿皓的种种仿佛喷涌的泉眼，很多往事重又涌上心头。
　　小芒不看重一切身外之物，只看重内心那些秘藏，那深深的，浅浅的，浓浓的，淡淡的，若即若离，若有若无，抓不住又放不下的一缕扯不断理不清的情思。
　　阿皓不向她走来她也不便向他走去，她不怨他但他是怨她的，那段曾经纯洁甜美海誓山盟的恋情，被她搞得乌烟瘴气乌七八糟，爱了整整三年，最后满目疮痍收尾，阿皓没骂她算是疼她了。
　　是的，阿皓对她是有怨言的，他不想关心关于小芒的任何事，结婚，生子，幸福，痛苦，统统跟他没有关系，他以为他就这样了，然而，结婚那晚，他跑到小芒窗前流泪了，他想唱“游击队之歌”，张了几次嘴发不出声音，心，痛得站都站不稳。他瞒着家人跑过来只想做一件事，把自己完完整整献给小芒，然后回去，他真的不甘心把干净的身子给那个做他姐姐的人。
　　当他大汗淋漓站在小芒窗前，突然觉得这想法该有多么荒唐，小芒还是个待嫁女，如果不慎怀孕让她怎么做人？阿皓继而又后悔，这件事该早点做才是，小芒怀孕了，就再不会畏首畏尾了，他把小芒太当珍宝了，三年时间一次都不曾侵犯她，想都不曾想过。他太在乎她的想法了，一味地迁就，如果强制性去找白梅摊牌，当时小芒会生气，生一段时间气自然会消，他怎么跟她一样犯糊涂？一样畏首畏尾？一样不尊重这段感情？
　　如今，小芒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她的唇她的身子，她不再和他生子不再和他一起变老，不再了。
　　小芒的窗户亮着灯，透过朦胧的窗帘，那个亲爱的身影正歪在床上看书，只要他放歌只要他敲门，小芒就会扑进他怀里，对此他一点不怀疑，可他就是开不了口伸不出手，就这么傻瓜一样站着，贪婪看着------她歪着的身子怎就这么诱人啊！她看书的样子怎就这么迷人啊！她美丽的麻花辫怎就这么缠人啊！她一切的一切怎就这么难以忘怀啊！
　　灯关了，小芒睡了，阿皓站累了，拖着沉重的身子往那个家走去，那个家是他的家吗？家里等着他的女人是陌生的，有爱人的地方才是他的家。阿皓停下了脚步，这一刻他深深后悔了，后悔答应父母结婚，后悔放开小芒，后悔生她气，后悔自己赌气，他想到了逃婚，想拉着小芒的手浪迹天涯，只要身边有小芒，哪怕住山洞也是新房，哪怕吃野菜也是佳酿。
　　阿皓又回到小芒窗前，可是，手怎么会这么重，举到一半便动弹不得，嗓子怎么会这么痛，像吃了哑药急得他直流泪。
　　阿皓再也支撑不住已经风雨飘摇的身子，倒在小芒窗前------
　　他的蜜月，最终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昏迷中声声呼唤他的小芒-------
　　
　　此时此刻，他的小芒就坐在他视线里，阿皓却跟那晚一样丧失力量，双腿像被注入了混凝土无法动弹。
　　三十年了，阿皓对小芒的麻花辫莫失莫忘，它是他生命里最美的一道风景，她却剪了，阿皓一下子觉得人是物非，心空落落的无处安放，要知道，他的整个青春期是被小芒编进麻花辫里的，是难以忘掉的，更是他亲手编过的，如今不见了她的麻花辫，阿皓觉得眼前的女人不再是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所以，他只是远远看着。
　　看着看着，贮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却在一个个浮出来------
　　法师的器乐一停止，便开始了晚席，小芒借着跟表嫂说话，用眼角向阿皓坐的方位看去，见阿皓围上围裙，进入待战状态，就是围上围裙，阿皓也是别树一帜。
　　阿皓本来在最后几桌上菜，上着上着便上到小芒这边来了，他不想再远远看着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见阿皓真真站在自己身边，小芒眼眶一红，忙低下头，她不能让他看见快滚出来的泪珠。
　　阿皓默默地站着，默默地服务着，他已经看见小芒眼里的泪花，他也难受得想流泪。
　　此时，无需语言，无需问候，无需安慰，站在她身边足够。
　　许久，平缓下来的小芒抬起头，说了自那晚分手后第一句话：“你怎么会来帮忙？”
　　阿皓说：“我们是一个村子的，我现在也住这小区，26号楼301。”
　　“哦。”
　　“你跟这家什么关系？”
　　“我表妹是这家媳妇。”
　　阿皓也“哦”一声。
　　“你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我女儿。”
　　“知道。”
　　“你知道？”
　　小芒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我时时刻刻关注你，就你不关注我。
　　阿皓有所察觉，讪讪走开，端菜过来又问：
　　“儿子------结婚没？”
　　“还没。”
　　“我已经做外公了。”
　　“是吗？恭喜你。”
　　阿皓端详着小芒活泼的马伊俐发型：“你还是长头发好看，虽然短发具有一种飘逸的风姿。”
　　小芒眼眶又一热，她想起年轻时那丰满的弧度辫，想起钟爱的两朵紫蝴蝶结，想起阿皓亲手帮她编的麻花辫，想起阿皓信里写的“你那美丽的麻花辫，缠啊缠住我心田-------”
　　她想告诉他，从你结婚那天起，我再没让它出现在别人眼里，你爱的身子不能属于你，那就让你爱的麻花辫属于你吧。
　　小芒有一刻陷入迷惘，不知是怀念那两条可以随意变幻的麻花辫，还是怀念那段青葱岁月，不知是怀念和阿皓的爱情，还是怀念和白梅的友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时光倒流，说什么也要成全他们，白梅和阿皓都让她心疼。阿皓没说错她，友情比天高啥都不重要，牺牲爱情有何妨，牺牲自己她也上。
　　小芒就是这样的人！看见他们不幸福，她更要做这样的人！
　　晚席已接近尾声，小芒的心起起伏伏，她想跟阿皓要手机号，又开不出这个口，再一想，要了又如何？阿皓还会来唱“我们都是神枪手-----”？她还会少女般飞奔出去？那片见证他们相爱的土地早已湮没，麻花辫的故事已落下帷幕，阿皓做了外公，她也快做婆婆，还想怎样？还有什么不舍？五十的人了，太不矜持了，想晚节不保？
　　走吧，离开吧。
　　小芒一遍遍提醒自己，这里离门口就几步路，怎么会走得过雪山般艰难？小芒边走边在人群中寻找，阿皓却不知了去向，小芒一阵失望一阵难过，他不想跟她道别？是和她一样怕分别还是对她仍有怨气？
　　表嫂在催她一起走，小芒只好心不在焉跟在她后面，快到小区门口时，阿皓正站在阴暗的树木下向她招手，小芒身子一软，眼泪又不听话地往外涌，好在路灯光照不到她脸上。
　　小芒悄悄离开表嫂向他走去，阿皓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说了句：“一定要好好的，为我。”就勿勿离开。
　　望着阿皓的背影，小芒把纸条紧紧篡在手心里。
　　
　　纸条上写着阿皓的手机号，小芒忙存入手机里，上面有阿皓写的字，小芒舍不得撕掉，就把纸条放进钱包的夹层里。
　　接下来，开始挣扎、斗争、纠结，千方百计想得到他的手机号，得到了，又不敢拨号了。
　　小芒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一头短发，想着阿皓可惜的眼神，当初，真应该留下张照片。
　　还有美术老师那张“背影”，小芒当时真的好喜欢，出现在油画纸上的背影比真背影更美，美在一份朦胧，一份神秘，一份美美的色彩。
　　还有和白梅上夜校的几度白天和夜晚，在“我们都是神枪手”歌声里和阿皓每一次的欢聚，每每夜幕成墨，就来来回回在脑海里盘旋，播放，回味-------
　　以前不会这样呀，难道真是老了？爱上回忆了？以前的愚蠢也成怀念了？以前的忧伤也成美好了？
　　好几天过去了，小芒还是不敢拨通阿皓，她知道他一定在等她。
　　这样纠结着又过了好多天，小芒终于忍不住了，她有黄昏散步的习惯，走到僻静处，毫不犹豫拨了过去，怕一犹豫又是好几天。
　　阿皓接得很立即，这段日子手机一定不曾和他分开过。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小芒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心。
　　“我等了很久，以为你把号码弄丢了。”
　　“不会再丢了，不会了。”小芒一语双关。
　　“小芒，不要有负担，偶尔说说话吧，只要知道你好好的就好。”
　　“哦。”
　　“你一点都没胖起来，多吃点，别光想着要好身材，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要好身体。”
　　“哦。”
　　“不要熬夜。”
　　“哦。”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过份操心。”
　　“哦。”
　　阿皓突然笑了，“小芒，你让我想起以前了，也是这般听话。”
　　“有吗？”
　　“你忘了？”
　　“我想想。”
　　小芒故意嗯嗯哦哦的想，其实，她什么都没忘，和阿皓的所有她都忘不了。
　　“想起来了？”阿皓问。
　　“嗯。”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一唱游击队之歌我必须跑出来。”
　　“还有呢？”
　　“你说，只能和你一起变老。”
　　阿皓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说话：“对不起小芒，我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和别人结了婚，和别人生了孩子，和别人在一起变老-------”
　　“你也在和我一起变老啊，你五十，我也五十，你六十我也会跟着你六十，你有白发我有皱纹，你背跎了我腰弯了，对不对？”小芒怕他伤感，说完温暖地笑。
　　“对，小芒，我们相互关心着一起变老吧。”
　　“哦。”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在做什么？”阿皓问。
　　“散步。你呢？”
　　“我也是。”
　　“以后，就这个时间段通话怎样？”
　　“好。”
　　“我往回走了。”
　　“我也往回走。”
　　俩人谁也没提白梅，以后再说吧，以后要说的话还有很多，说话的机会也有很多。
　　散步回来，小芒展眼舒眉，笑靥如花，年轮一下子退了三十圈。
　　坐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手机，小芒思考着是不是该发条短信问问他到家没有，正想着，有短信发过来，“嘟”一声把小芒吓一跳。
　　忙点开，“到家没？”
　　是阿皓！
　　三十年了，他怎么还是与她心有灵犀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小芒忙报平安，阿皓也报了平安，并道了声：“晚安”。
　　有色彩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以后，天天会有色彩。
　　阿皓像气象局，天天提醒她今天的温度，穿衣的厚度，又像营养师，向她推荐好的养生之道，更是幽默大师，一天一条笑话，幽默里透着人生哲理，笑过后让你顿开茅塞，醍醐灌顶。
　　他还是位心理学家，看似漫不经心谈着人生，却医治好了小芒一个个疑难杂症，他说，我们现在的烦恼恰在于不会成长了，而且即便成长也意味着衰落；他说命运这么安排我们总有它的道理，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命运，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态，这样做朋友，聊着天，很好；他说，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平静的日子平静的心，一样可以创造丰盈的人生；他说，小芒，平淡为真，快乐为本吧。
　　这些话，是他三十年里的感悟？他留着就是要说给她听？是啊，除了说给她听他还能说给谁听？
　　三十年后再相见，小芒和阿皓成了微友，在“嘟嘟”声里及时了解彼此的身体状况及生活习惯，这对初恋情人经过三十年时光的沉淀，一股亲情在血液里流淌，在灵魂里升温。
　　他们会遥远着距离一起听好听的音乐，一起看精彩的书籍，一起写心情散文，他们也会回忆过去，以淡然的心态讲着自己的无知与愚蠢，愉悦与天真，不带一丝杂质。
　　如阿皓所说，命运这么安排总有它的道理，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命运，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态，他们还有三十年时光，就这样讲着自己的故事一起老去，很好！
　　小芒和阿皓都以为这就是他们后半辈子的日子，天好地好，他好她好。谁也没有料到，一场悲剧正悄然无息向他们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