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辫（三）

　　三
　　由于身体不适，这天小芒没去上课，白梅下了课没回家直奔小芒这儿来，见小芒有气无力躺在床在，白梅取笑起她来：“瞧瞧你这身子骨，就是看红楼梦看的。”
　　“这跟看红楼梦有什么关系？”
　　“不是有句话说-------书看多了，书里的情景会流年暗换，你被林妹妹弱弱的身子骨暗换了。”
　　“胡说八道。”小芒啐她一口。
　　白梅舒服地仰卧在小芒床上：“今天郑皓也没去，都走出来了，又回去了，说有张要紧的图给忘了。”
　　“那-------你一个人走回来的？”
　　“可不？好在我胆大，换你准吓得屁滚尿流。”
　　“哎哎哎，要做文化人。”
　　“文化人也会来句脏话，那谁，不也骂人？”
　　“哪谁？”
　　“就那谁。”白梅说完大笑。
　　小芒也望着她笑，这一笑有了力气，看来，朋友还真是养分。
　　她和白梅的那份友情，滋生在无忧的闺阁中，在学校那褪色的岁月中，在并肩并坐滔滔不绝的交谈中，友情的种子就是这样播下------不带染半点尘埃-------俩人喜欢留一样的麻花辫，剪一样的花布衬衣，她们不尴尬“撞衫”，只为如此投契而欣喜。
　　白梅漱洗完就钻到小芒床上，两人脸对着脸，白梅盯住小芒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笑什么？有病。”
　　“你才有病。”
　　“我是有病。”
　　两人都笑起来。
　　“小芒，你说这个郑皓怎么样？”
　　听到郑皓二字，小芒一阵慌张。
　　“我对他有好感。”白梅说得直截了当，那感情，飞流直下三千尺，激起的浪花溅得小芒晕眩，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白梅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怎么啦？”
　　“我我------你你-----他他------”
　　白梅哈哈笑着：“我是不是太直白了？吓倒你了？其实，对郑皓有好感不是这些日子的事，他上舞台那会就有了，那舞跳得，都能闻到英雄的味道，放眼望去，独他能入我眼。只是--------我一直是暗恋，今天你没去上课正想跟他表白，结果他也没去。小芒，后天你去不去上课？身体这么弱干脆再休息一天，给我一个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好不好？我不能让我的心一直这么悬着，折磨死人了。”
　　小芒说不出话来，眼睛望着床顶发呆，那床顶上忽然间飘来阿皓带着绿茶香的嘴唇-------
　　“说话呀，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嗯，头有一点晕。”
　　“睡一天能不晕？要不我们坐起来说话？”
　　“还是睡着吧，坐起来更晕。”小芒软弱地说。
　　“行，依你。”白梅坐起来又躺下。
　　“小芒。”
　　“嗯。”
　　“在笑我？”
　　“哪有。”
　　“那你说些什么呀，会不会是我单恋？会不会郑皓对你有好感？你看，今天你没去他也不去。”
　　小芒一紧张忙否认：“不可能，怎么会。”
　　一否认，小芒又后悔起来，她应该像白梅一样坦荡啊，她应该把阿皓的信拿出来给她看，她在先白梅在后，干嘛弄得像她抢了白梅恋人似的心虚？
　　这边小芒翻江倒海，那边白梅热情似火，“看把你急的，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和他真没那回事？”
　　“真没。”话音落下，小芒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我这是怎么啦？干嘛还要否认？真弄巧成拙怎么办？白梅真跟阿皓表白怎么办？难道就不跟阿皓好了？
　　“这下我放心了。”
　　“你放心，我的心怎么放？”小芒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像个穷途末路的逃犯，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只好捶胸顿足悔之不及。
　　如果，阿皓跟白梅说出实情怎么办？白梅会用怎么样的眼神看她？天那，简简单单一件事，就“没有，不可能”二句话弄得不知怎么收场了，小芒啊小芒，你笨你傻你虚伪你神经，你是个疯子！
　　白梅已呼呼大睡，小芒骂了自己一整夜，第二天早上都不敢和白梅对视。
　　骂了一整夜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不敢向白梅承认，她怕白梅！从第一眼见到白梅，强势的白梅就令她畏惧，白梅之所以喜欢她，正是她的弱势与她成对比，对她构成不了任何威胁，所以，用她的强势一直保护着她照顾着她宠幸着她。就像她俩共同喜欢的花衬衫，如果不是白梅发话一人一件，她是决不会跟她抢的，再喜欢她也会让给白梅。
　　阿皓同样如此，白梅一说喜欢，她退缩了，这么多年，小芒早养成谦让的好习惯。
　　这一天可真够漫长的，下课后白梅没有来，她没来小芒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有没有跟阿皓表白，不知道阿皓的想法，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她的存在，小芒不知道的很多，知道的却只有一件事——她放不下他！
　　小芒辗转反侧，越辗转阿皓的脸庞越清晰，越辗转那支游击队之歌越清亮，“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那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那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歌声飘到了窗前：“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抢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小芒“嗖”地翻身坐起，又“嗖”地往外跑。
　　月光下，阿皓的身影像棵白杨树，俊杰挺拔，临风而立------
　　他把小芒拉进怀里，紧紧拥住。
　　“白梅说你病了，我看看，哪不舒服？”阿皓捧住小芒的脸，细细抚摸，不放过任何一处。
　　“白梅------还说什么了？”小芒小心地问。
　　阿皓牵着小芒的手在桥墩上坐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小芒。
　　“她说喜欢我。”
　　“她说了？”
　　“说了，我也说了。”
　　“你也说了？”小芒心跳加速，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颤音。
　　“是，我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我了？”
　　“你不想让她知道，我也就忍住没说。”阿皓握紧小芒的手，“可我现在后悔了，我们失去了好时机，我应该告诉她的，恋爱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对她藏着掖着？她一旦知道反而会埋怨我们。小芒，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这事就交给我处理。”
　　“不要，先------先别说，先让白梅有个缓冲期。”
　　“小芒-------”
　　“求你了。”小芒低下头，弱弱的身子骨缩成一团，可怜兮兮。
　　“抬起头小芒，你没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好像------对不起她了，从小，凡是她喜欢的我都让给她。”
　　阿皓惊觉地站起来：“你不会想把我让给她？”
　　“不想，所以我困惑死了，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再跟白梅相处，为什么她也喜欢你。”
　　阿皓心痛地拥住小芒，“不要困惑不要烦恼，一切有我，交给我就好了，你只管爱我就好了。”
　　“可是，我不想让她伤心。”
　　“你把她看得太重了。”
　　“她也看重我，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可是为了我，常常丧失立场，义无反顾站在我这边。”
　　“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先不说好不好？等白梅忘记这事了再跟她说好不好？或者，等她重新恋爱了我们再说好不好？”
　　阿皓沉默不语。
　　“好不好？好不好嘛？”小芒软声央求。
　　“我可以听你的，不过你也要听我的。”
　　“我听，除了这事，哪事都听你。”
　　“这么乖？我也丧失立场了。”阿皓深深吻住小芒的唇，“这个是我的，”又吻小芒的眼睛鼻子，“这个也是我的，”接下来吻遍了小芒的所有，“这些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明白吗？”
　　小芒眼泪夺眶而出，感动地一边答应一边反吻着阿皓。
　　“以后，只要听到这支歌就跑出来见我。”
　　“哦。”
　　“以后，不能带着对白梅的愧疚和我相爱。”
　　“哦。”
　　“以后，以后------只能和我结婚。”
　　“哦。”
　　“只能和我生孩子。”
　　“哦。”
　　“只能我和一起变老。”
　　“哦。”
　　见小芒如此温顺，阿皓恨不得立刻把她抱回家，夜深露重，小芒催了多次，阿皓才依依惜别。
　　小芒悬空的心终于落地，不过对白梅的愧疚感没有减弱，总有抢了白梅心上人的感觉，如果没有她，阿皓一定会接受白梅的爱，白梅，漂亮能干，谁娶了便是娶个福字回去。
　　
　　阿皓的拒绝，深深伤到白梅，她甚至不想跟小芒倾诉，可见伤害之深。
　　学期结束，白梅说工作忙不去夜校了，她不去小芒也不便去，因对工作有帮助，阿皓仍然去，下课后总会来小芒窗前唱“我们都是神枪手”，常常第一句没唱完小芒就奔出去，对小芒完美的表现阿皓常有惊喜给她，送她蝴蝶结，帮她编麻花辫，背着她走进“密密的树林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见证了他们的爱。
　　然而，每次幸福回来，小芒立刻忽忽不乐垂头丧气，这份幸福没有人分享她很痛苦，不能和白梅交心她更痛苦。
　　白梅还是会来找小芒，只是没以前开朗了，本来溢满阳光的脸庞常常会晴转多云，看着变忧郁的白梅小芒就自责。
　　每次小芒小心问她恋爱问题，她总会故作轻松哈哈一笑：“放眼望去，没有适合我的。”
　　“放眼望去，独他能入我眼。”难道白梅还是忘不了阿皓？二年了呢。
　　阿皓虽不催小芒，小芒总觉对他不住，总不能老唱“我们都是神枪手”啊，阿皓没唱腻她快听腻了，这算什么呀，难道也要八年抗战？
　　向白梅坦白吧，相信白梅会理解会原谅，阿皓信上都写着日期，不是故意隐瞒。
　　可每次见白梅，小芒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还是等她不再忧郁再说吧。
　　更烦人的是，小芒和阿皓都被家里人逼着去相亲。
　　一次二次十次八次，俩人都心力交瘁愁山闷海。。
　　“小芒，公开吧，快要被我妈折磨死了。”阿皓愀然不乐。
　　阿皓是独子，不仅父母逼，三个姐姐也逼，如此轮番轰炸，他差点体无完肤。
　　“你说不出口我去找白梅说。”
　　小芒愁肠百结。
　　“见不得阳光的爱情都会凋落，你难道要的就是这种结局？”
　　小芒失魂丧魄。
　　“小芒！你咋回事？我们又不是在偷情，就这么见不得光？”阿皓生气了。
　　“干嘛说这么难听？”小芒也生气了，“受不了你找能见光的爱情去，我不会纠缠你。”
　　“讲点道理好不好？二年了，我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白梅十年不谈恋爱我们等十年？”
　　小芒无言以对。
　　“小芒，我不想夜夜唱游击队之歌发信号，我想早点把你娶回家，分分秒秒不分离，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讨厌，明知道人家心里只有你。”
　　“那就说呀，我又没让你说，这事有我啊。”
　　“阿皓——”小芒软软地唤他。
　　“唉，我怎么就拿你没办法呢？”阿皓搂住小芒叹道，“我只能答应你再等半年，半年后跟我结婚，不然我来墨玉村抢亲。”
　　“一年。”小芒竖起一根手指，向他撒娇，此时的阿皓完全丧失立场，像被灌了迷汤。
　　“听你，除了听你我什么都做不了主。”
　　有时，阿皓去上课，小芒会去校门口等他，等他下课后两人牵着手，唱着“我们都是神枪手”回来，常常走一程阿皓背她一程，伏在阿皓温暖如春的背上，小芒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泉水呵咚”--------一路唱着，一路幸福着-------
　　一年期限，转眼即逝。
　　阿皓下了最后通谍，一，他去找白梅，二，他可以不去找白梅，但必须和小芒结婚。
　　“三？”小芒问。
　　“没有三。”
　　“都说事不过三，怎么到你这里就没三了？”小芒俏皮地嘻笑。
　　“今天不吃你这一套。”阿皓横眉冷对立场坚定。
　　小芒见这招失灵，歪着脑袋另想招，阿皓生气了，“叶小芒，别再迷惑我，今天你必须二选一。”
　　“就不选。”
　　“为什么不选？”
　　“是今天不选，等白梅结婚后我自然会选。”
　　“白梅结婚还用得着你选？话说，她怎么老不结婚啊。”阿皓一阵苦恼，“她条件这么优秀，怎么就没有慧眼？”
　　“可能那些男人跟你一样都瞎了眼呗。”
　　“叶小芒！”阿皓瞪她一眼，很大声。
　　小芒吓一跳，“干嘛这么大声？”
　　“再惹我生气不但大声，还会打你信不信？”
　　小芒把麻花辫往后一捋，故意甩到阿皓脸上去，阿皓一把揪住，解开了麻花辫，温情地央求小芒：“小芒，让我把你的长盘起好不好？我们不要再顾忌白梅好不好？让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好不好？”
　　小芒其实也后悔莫及，已经弄巧成拙走到了这一步，她只能等白梅先结婚，她和阿皓的生活才能充满阳光，阿皓怎么就不理解她的苦衷啊，一个劲的催促。
　　“你不顾忌我顾忌，你不等我等。”小芒语气明显对阿皓不满。
　　“有意思吗？又不是你从白梅身边把我抢走的？明天我就去说，我相信白梅为人，她只会祝福我们。”
　　“你一定要这么做？再等等都不行？”
　　“等了三年还不够？都怪我，那天就应该向白梅坦白，太在乎你了，反而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第一次，俩人不欢而散。
　　
　　阿皓也不上夜校了，他当上厂里的供销科长，一个月有半个月在外奔波，虽然时不时还会来唱“游击队之歌”，但间隔时间一月比一月长，他爱得太暗太累了。白梅一辈子不结婚难道也搭上他们一辈子？
　　小芒也累了，这种地下恋情再甜蜜也令她无精嗒彩，阿皓说得没错，他们错过了好时机，现在向白梅坦白总觉虚情假意矫饰伪行，甚至道德都成了问题。
　　终于，窗外不再飘来“游击队之歌”，阿皓唱了三年，唱不动了。
　　在父母的威迫利诱下，他结了婚。
　　小芒哭了很久，哭过之后反而轻松了，像放下一座压在身上许久的太行山，面对白梅不再有愧疚感，除了郑皓的名字，两人又无话不谈。
　　小芒在听说了阿皓妻子不仅比他年长两岁，还没上过学时，难受了好久好久，阿皓和她都祟拜泰戈尔卡笛尔，他妻子可能把他们当俩兄弟也不一定啊。怎么会理解“我思故我在”的深刻含意？他是为父母结的婚，他是在报复她，是在赌她气，阿皓啊阿皓，你傻还是疯？
　　小芒又恨又气又心痛，阿皓一定是在万般无奈万念俱灰下结的婚。
　　早知道阿皓会如此作贱自己的幸福，哪怕白梅恨她一辈子，哪怕跟他私奔她也义无反顾。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把他的人生毁于一旦，同时也毁了自己的人生，虽然她不会像阿皓那般作贱自己，可除了阿皓，她还能找到爱吗？她还愿意在心爱的人面前跳“采茶舞”吗？还有心情梳她的麻花辫吗？
　　一切都结束了，她的爱啊！
　　那晚，小芒一个人来到属于她和阿皓的“密密树林里”，跟她的爱作别，跟她的阿皓作别，并向阿皓谢罪！
　　在阿皓女儿两岁时，小芒也结了婚，她知道那个男人不适合她，没有了冲动，跟谁结不是结？她不想作贱自己，最后还是和阿皓一样作贱了自己，此刻，她深深理解了阿皓的无奈阿皓的绝望，不是作贱，而是心灰意冷，不，不是心灰而是心死。
　　小芒的麻花辫是在阿皓结婚的那天剪掉的，剪得很短，反面是叔叔正面是阿姨的那种发型，像一丛黛花蕊，十分秀气，她决定以后就以这种发型示人，阿皓梳过的麻花辫，她不想让别人碰，就让它永远保存在那个属于她和阿皓的青涩年代吧，它见证了他们的爱也见证了他们不懂爱。
　　白梅在小芒儿子二岁时也走完了少女之路，她的婚姻没走多久，只是多了个女儿。而她的官场越走越顺，官越做越大，在小芒下岗时，白梅及时伸手相助，为小芒谋了个好工作。
　　看着这样的白梅，阿皓在小芒心里渐走渐远，但每每想起，心还是很痛很痛。
　　小芒常常备好白梅的晚饭，想起白梅一个人独自坐在灯下她心疼，她觉得白梅婚姻的失败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婚前，她和白梅去算过一次命，算命的说她脸如满月，旺夫，如果和阿皓结婚，人脉广泛的她定能旺着生意场上的阿皓，一个官场前途无量一个商场风生水起。
　　阿皓和白梅的不幸福，使小芒忘记了自己的不幸福，虽然家庭完整，丈夫却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唉，尤其三个人都不幸福。不如她一个人不幸福，这两个人是她最喜欢的人啊！当初，她就应该成全他俩，小芒知道，阿皓是她今生唯一的爱，对于白梅也是唯一。
　　命运弄人啊，如果那晚向白梅坦白，三个人完全不是今天这个样子，由于自己畏首畏尾，酿成大祸，而最无辜的人就是阿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