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异石、绀霞、彭公子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18 11:29:45 字数:5421
61.绣鞋
王屋山北侧,有个男孩上山打柴,因下过雪在山上迷失了路径,非常饥饿。在林莽密蔽之中,忽然闻到麦饭的香味儿。顺着香味儿找过去,发现了一处豪宅,朱红大门上饰有铜环,一个蓬头的小婢正在西边的廊屋里做麦饭,男孩要来一些麦饭填饱了肚子。又被小婢引进后院,挨着屋檐有一棵大树,树上的花朵大如瓦罐。几位美人正在花下饮宴集会,服饰奇艳,席上的酒菜芳烈无比,并非人间所有。小婢让男孩向女子们叩头谢恩后,男孩随小婢退了出来。
男孩回去后将山中的奇遇告诉了家人,家人与男孩一起按原路入山寻找,屋舍全无。都以为是男孩说假话。转身路过竹林,捡到一只绣花鞋,精美华丽,绝非寻常之物,山中不可能有这类东西。心知她们是仙女,于是将绣花鞋带回来十分珍重地收藏在箱子里。并仿照前人收藏杨妃锦袜有偿展示给人看的做法,凡是前来观赏的须付一百钱。
我亲眼见过,肥瘦不足一把,镂绣嵌珠,异香袭人,非兰非麝,把玩时让人爱不释手。于是就邀请主人一起到捡鞋的地方,余雪尚未消融,脚印清晰可见,如同石崇家的芳香之尘,绝无粗劣、污染的痕迹。惆怅迷惘很久。
后数日,听说那家人打开箱子,鞋已经不见了。
这一篇是从吴兰雪那里得来的。
【原文】
王屋之阴,有童子采樵入山。雪后失径,饥甚。林壑幽翳中,忽闻麦饭香。即之,甲第一区,金环朱户,蓬头小婢方炊麦西庑,乞食得饱。复引入后院,倚檐高树一株,花大如盎。数美人宴集花下,被服奇艳,饮馔芳烈,并非人间所有。婢令叩头谢讫,随出。
告其家,寻路同入,屋舍杳然。咸以为诳。回过竹林中,拾得绣鞋一只,精丽异常。山中故无此物,心知其仙,携归什袭笥中。准杨妃锦袜之例,诣观者辄与百钱。
予亲见之,瘦不盈握,镂绣嵌珠,异香袭人,非兰非麝,把玩不能去手。因邀至拾鞋处,馀雪未消,莲印宛然,类石家香尘,绝无沽涴之迹。怅惘良久。
后数日,闻其家启笥,鞋失所在。
此篇得之吴兰雪。
62.异石
河南修武县,离县城三十来里有座清真观。观外临近溪水边有个楼阁;阁外老松数十株,荫映如画。溪水为绿玉色,清彻照人;水浅不足一尺,受它灌溉的水田有数顷,即使大旱也不干涸。溪中出产一种异石,能自行移动。捡回来放在瓷盆中,用清泉养护,五彩斑斓,一直像游鱼一样在水中浮动。偶然打碎一块,里面有小虫,样子像蛾子,去掉虫子,石头就不能自行移动。因为虫子生在石头里,以石头为房屋,载着石头行走,大概与蜗牛相类似吧?
这座清真观是元代长春子邱处机的同乡人刘志敏建的,当地人因为石头奇异,传说这里是刘海戏金蟾的故地,因而就将清真观讹传为海蟾宫。
此篇也是得自吴兰雪笔记。
【原文】
河南修武县,去城三十里许有清真观。观外有阁临溪;老松数十株,荫映如画。溪水作绿玉色,清彻鉴人;浅不盈尺,灌田数顷,虽大旱不竭。中产异石,能行。拾置磁斗中,养以清泉,五色陆离,终日浮漾若游鱼然。偶碎其一,中有小虫,状类蛾蠓,去之,遂不能自运。盖虫生于石,以石为屋,载而行之,殆蜗之属欤?
观为元长春子邱处机同邑人刘志敏所建,土人以石之异,传为刘海戏蟾处,遂讹为海蟾宫云。
——此篇亦吴兰雪笔记。
63.绀霞
吴家老二吴兰雪,年轻时常做有关诗情的梦。现记录其中之一:
他十五岁时,一次梦见自己在小溪旁行走。春水湛蓝,落花如绣,心下非常喜爱这种美景,打算顺着溪流找到源头。走了一里远近,看见前面有一道矮矮的围墙、竹篱园门半掩,侧身而入。园中桃花数百株,芳菲满目。穿树而行,小径曲曲折折。花片打人,落满衣服像是红色的雪。在乱红纷飞的深处,露出一个六角亭,周围有拖地的画帘遮蔽,亭子里隐隐传出钗子坠地的声音。吴兰雪本就很文弱,止步不敢往前,心里感觉那鬓云眉翠,依约和自己很近。正徘徊间,有人撩起画帘微笑,望上去如同朝霞映照着白雪、可与桃花比美。吴兰雪痴痴呆立很久,听见帘钩被放下的叮当一响,才知道那人被自己惊走。启帘一看,亭内竟然没有人了。亭中绿色窗纱彩绘的几案,笔砚齐全。缕缕的衣香,仍然弥漫在画屏绣幔之间。兰雪怅然若失,有感于心吟成一绝句,在几案上拿出一张浅绿色的纸写了下来。诗曰:
新绿重重树,莺啼自在春。
桃花红作雨,愁杀隔帘人。
写完撂下笔就醒了,心里觉得很稀奇就用文字记下了。
另一夜,又梦见到了原来那个花园。远远听见亭中传来笑语,就隐身在花丛中。一会儿看见一个丽人后面跟着几个丫鬟,从六角亭走出来,一身绡衣玉佩,正是那天见到的帘间人。几个丫鬟争相捡拾地上的落花,用衣襟兜着,聚在一起比较多少,或拔簪或摘弄树叶,小声细语叽叽喳喳。丽人则绰约临风,对花不语,恍惚在思考着什么。几只彩蝶依依环绕在她的身边。吴兰雪这时已目眩魂消,大有化成蝴蝶的念头,就折了一枝花枝远远扔了过去。丽人发觉后,对丫鬟们说:“人间的刘阮(译者注:刘阮,南朝宋刘义庆笔下的人物,著名的“刘阮遇仙”故事,成了后来文学作品中常用的游仙典故)又来了。还不快回去!”于是都回避而去。吴兰雪满腹怅然,尾随到亭中,竟然失去了踪影。几案上有一幅词笺,拿起来看,墨迹还是湿的,宛然是对自己上次留诗的和答,末尾署名“绀霞”二宇。词的内容不完全记得,其中有“溪上桃花红奈何,春风吹又多”的句子。正准备叠好放进袖子收藏起来,却被外面的鸟叫惊动,糊里糊涂地醒了。
【原文】
吴仲子兰雪,少多诗梦。今记其一:
年十五时,梦行溪上。春水揉蓝,落花如绣,心艳之,欲穷其源。行里许,见短垣一带、篱门半掩,侧足而入。园中桃花数百株,芳菲弥望。穿树而行,径甚缭曲。花片打人,绛雪满衣。已而乱红深处,露一六角亭,画帘蜿地,隐隐有坠钗声。吴故文怯,止不敢前,觉鬓云眉翠,依约可接。方徘徊间,有搴帘微笑者,望之如朝霞和雪、与桃花争丽。吴痴立久之,闻帘钩璙然,始惊其去。启帘窥之,竟杳矣。亭中绿窗斐几,笔砚甚设,衣香缕缕,尚萦画屏绣幔间也。惆怅如失,感成绝句,于几上拾得浅碧笺书之。诗曰:
新绿重重树,莺啼自在春。
桃花红作雨,愁杀隔帘人。
掷笔遂觉,心异而志之。
他日,又梦至其处。遥闻亭中笑语,遂隐身花丛中。俄见丽人从数鬟,自亭中出,绡衣玉佩,向之帘间人也。数鬟争拾落花,以衣襟裹之,聚而较量,拔簪摘翠,小语呶呶。丽人绰约临风,对花不语,恍若有思。数蝶依依,绕其左右。吴于是目眩魂消,殊有化蝶之想,遽折花枝遥掷之。丽人觉,谓鬟曰:“人间刘阮再来矣。盍归乎”遂迁延避去。吴怅然,尾至亭中,竟不复见。几上词笺一幅,取观之,墨渖尚湿,俨如前诗意相答,末署“绀霞”二宇。词不尽记,有“溪上桃花红奈何,春风吹又多”之句。方拟袖之,为啼鸟所惊,惘然而悟。
耳食录卷七
64.彭公子
东乡的艾生善于通过占卜择日子。凡乡里的婚嫁丧葬,以及一切行止动作琐碎事大多前去找他占卜。遵照他所说的适宜日子去做则吉利,犯了他所说的禁忌日子的则凶险,往往有奇验。一乡之人对他的这个本事感到很神奇。
有位彭公子,性情豪爽但有些刚愎自用,素来不信艾生的那一套。这天买了些好绢准备做衣服,假装去找艾生选一个做衣服的吉日,艾生卜为某日可以,某日必不可以。公子心下感到好笑,故意要在艾生说不可以的那天做衣服。并且多请了裁缝师傅,让他们务必在这一天里完工。艾生听说后跑去制止,说:“公子的衣服犯了大忌,做好后千万不要穿。即便要穿,也必须在明年的某月某日某时以后,或许没有后患。公子应该相信我的话,到时别说我的话都不灵验。”公子表面上答应了,第二天就拿起新衣服来穿。刚刚提起衣领,忽有人影从衣服中出来,转眼就不见了。公子开始有些疑惧,但转念一想,一件微不足道的衣服,能关系到什么凶吉?说不定是眼花所致。最终还是穿上了。
公子因事去冈上。所谓冈上,是一个小市镇的名字。办完事回来,路上碰上一个挑担子的人挑着柴禾很匆忙地擦身而过,柴禾的枝杈勾住了刚做好的新衣服,衣服被撕破。于是喊住挑担子的人加以训斥。挑担人反而蛮横无理,公子发怒,打了他三个耳光才离去。
当天夜里挑担人回到家,大声喊痛并对老婆孩子说:“彭公子打我,伤得很重,我要死了。你们千万不能忘记!”说完就死了。妻儿们向里正鸣冤,里正带死者家属连夜到公子家去,向他说明被打的人已经死了,明天一早,将到县里去告发他。当时公子与挑担人发生纠纷时,里正就在旁边,这会儿却对公子说:“白天的事,我都看见了。公子用拳头打他,出手也太重了点,打中了要害,这才造成他这么快就死掉了。”公子明知里正所说的是诬证,却没有办法辨白,私下暗许里正钱财,求他排难。愿付给挑担人家属钱一万贯,并且具体经办死者的丧事,以求免除诉讼。里正做主,平息了诉讼。公子所花费的金钱,一共不下三万,家财全部耗光。
有人将这件事说给艾生,认为是公子不听艾生的话,果然落得这个结果。艾生叹口气说:“还没完呢,还有更糟糕的时候。”
公子对这件事愤怨不已,于是到挑担人家里去,抚着棺材大哭道:“我与你有何仇?你撕坏了我的衣服,不赔偿我而我只不过是轻微地教训了你一下,这也说得过去吧。你的死,或许是疾病造成的,或者是你的命数啊。你妻儿却以此谋利,破了我的家,荡了我的产。你死后如果有知,难道不问心有愧吗?”死者的妻子听到了,大怒道:“你本是我的杀夫仇人,仅仅让你倾家荡产,也算你大幸。如今既然这样说,我岂能落得个以丈夫的命赚钱的名声呢?假如你真不是杀我丈夫而心中有愧的人,那为什么要给我钱又为我丈夫营办丧事?”马上让她的儿子到县上去告状。经过验尸,发现致命伤五六处,于是将公子正法抵命。里正也以受贿抵罪,按同谋论处,减轻一级定罪。
非非子说:撕破别人衣服反而出言不逊,挑担人是有过错的了,被人略微惩罚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未必会有如此悲惨的结局。肯定是他平时就是一个暴横的不逞之徒,有什么事惹怒了鬼神,在别处逃脱而在此处得到报应。要不就是他前生所造的恶因所致。至于占卜者的话,本不足信。然而人生常有吉祥顺利,也有凶险失悔的时候,哪怕是半步不谨慎,祸机就藏在其中。即便没有人提醒,也应当随时随地自警,更何况还有占卜者的话呢!这与陆次云的《北墅奇书》所记载的推车者弄破人衣服的事,开头相似而结果相反,因为那个故事里的人能忍而不计较,这个故事里的彭公子多次有警语而没能警惕。
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曾有一个人行商在集市中,被一个无赖汉迎上揍了一顿,那人非醉也非颠,无法理解。行商之人猛然醒悟,此汉无缘无故侮辱我,不是前生有仇,就是今生有怨。再三道歉,拂拂衣袖若无其事地离去。集市上看到的人无不佩服他的宽宏大量,而憎恨那个无赖汉的狂妄。第二天,那个无赖汉无故死去,行商者因为没有还手,幸免于连累。好哇!君子能时时约束自己可以保全自身,达人能事事发现先兆可以远避祸端,有这样的人在,可作为榜样了。
【原文】
东乡艾生善卜日。凡乡里婚嫁丧葬,及一切动作琐碎事多就卜焉。遵其所谓宜者则吉,犯其所谓忌者则凶,往往奇验。乡之人以是神之。
有彭公子者,豪而愎,素不信艾。买得好绢将制衣,伪卜期于艾,艾造某日可,某日必不可。公子心嗤之,故以不可之日制焉。且多召衣工,务观成于一日。艾闻而往戒之,曰:“公衣犯大忌,必不可服。即服,当以明年之某月某日某时,庶无患。公宜信之,毋谓鄙人之言略不验也。”公子阳诺,次日即衣之。方挈领,忽有人影出衣中,欻然遂灭。公子始疑惧,然转念一衣之微,何关休咎?或目眩所致。卒衣之。
以事如冈上。冈上者,小市廛名也。事毕而归,道逢担者负棘薪过之甚疾。棘端勾其衣,衣为之裂。乃止担者而呵之。担者不逊,公子怒,三掌其面而去之。
是夜担者归,号痛语妻子曰:“彭公子击我,伤甚,我死矣。尔曹不可忘!”言毕遂死。妻子鸣于里正,夜奔公子,声以毙命,明发,将诣县诉之。当公子之事担者也,里正在焉,乃谓公子曰:“日间之事,余实见之。公子拳之,亦太甚,动中窾会,是以速毙。”公子知其诬证,而莫能辨也,私许里正金,求其排难,愿以万缗归担者妻子,且经纪其丧,以求毋讼。里正主之,遂息讼。计公子所费,不下三万金,而家藏顿尽。
或以语艾,谓不听公言,果至于此。艾叹曰:“未也,犹有甚时。”
公子愤怨不已,乃过担者家,抚其棺而大哭曰:“吾与若何仇尔裂吾衣,不吾偿而薄责尔,亦其宜也。尔之死,病也,命也。尔妻子因以为利,破吾家,荡吾产。尔死有知,宁独无愧于心乎?”其妻闻之,大恚曰:“尔本吾杀夫之仇,仅倾尔产,亦大幸。今既若此,吾岂以夫之死为市者乎?且尔非实毙吾夫,心有所恧,何为输吾金而营其丧事。”即命其子诉之县。令验尸。得死伤五六处,乃抵公子法。里正亦以受贿蔽辜,比于同谋,降一等议罪。
非非子曰:夫破吾衣而不逊,担者则有罪矣,从而薄责之,亦人情所时有,未应遂得惨报。然必其平日暴横不逞,有以取鬼神之怒,逃于彼而偿于此也。不然,亦其前生业冤也。至卜者之言,本不足信。然人生有吉康,亦有凶悔,跬步不谨,祸机伏焉。虽无人言,亦当随地自警,况有卜者之言哉!此与陆次云《北墅奇书》所载推车者破衣事,初相类而后相反,盖彼能忍而不较,此屡警而不悟也。
又尝有一人出游通市,一无赖汉迎而殴之,非醉非颠,不可理解。其人猛悟,此汉无故而辱我,非前生仇,即今生业也。再拜而谢之,拂衣竟去。市中见者无不服其量之宏,而怒此汉之狂也。次日,此汉无故死。其人以是故,得免于累。善乎哉!君子克己以全身,达人见几而远祸,斯人有焉,此可以为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