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户女子、秦少府
作品名称:耳食录译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6-10-18 11:20:16 字数:5995
57.倚户女子
有位商人傍晚时分在外行走,见一个女子靠在门框上站着,风姿楚楚动人。商人盯着看了很久,女子就将他招进屋里。
一旁有过路人看到了,认为他们是私会,告诉了那家人的邻居,想要捉奸。邻居惊讶地说:“那是一个空宅,哪来的女子?必定是妖魅。”
他们带着几个人一起到那房子里去找,果然没有人迹。只有东面的偏房,有一口厝而待葬棺材在那里,上面积了很厚的灰尘(译者注:古人因某些原因,常常将灵柩停放在寺庙、空房等场所,或浅埋,称为“厝”,待有条件后再安葬。又由于各种意外,厝置后无法安葬,成为所谓“古棺”)。人们发现棺盖旁裂开一道缝隙,微微露出衣服襟。大家动手打开棺材盖一看,则有一人趴在枯骨上:正是刚才所见的商人,已经气绝了。人们找到他的亲属将尸体弄回去了,并将旧棺材落土下葬。
【原文】
有商人日暮间行,见一女子倚户而立,丰态楚楚。商注目久之,女遂招之入。
旁有过者见之,以为私期也,告其邻里,图执之。邻里讶曰:“此实空宅,安有女子?其必魅也。”
率数人入宅索之,果无人迹。唯东偏一室,古棺在焉,尘埃封积。觉棺盖旁缝开裂。微露衣襟。共启视之,则一人覆卧枯骨上:乃所见商人也,已绝矣。求其亲属而归之。瘗古棺于土。
58.秦少府
蒲郡一位姓秦的少府(译者注:官职名,清代为未入流的小官),在常州任职。其子秦秀,年少而能文,与常州的一位姓殷的书生是朋友。
殷生的妻子很美但早已去世,葬在城郭之外。殷生感伤不己,一直希望在梦中能见到妻子的亡魂,祈祷三年而没有效应。
适逢少府在官位上去世,没有留下多少钱财,秦秀没有能力将父亲送回老家安葬,暂时将父亲的灵柩寄放在庙里,将家人托付给殷生,而自己前往姑苏向在那里为官的亲友求助。
当时的姑苏长洲县令姓张,是秦少府的大舅哥,秦秀的舅舅。张县令的女儿叫小蕙,有姿容,年方十七岁不幸夭折,灵柩存放在姑苏没能移回老家安葬。
武官黄某,是秦秀的堂姑父。黄武官的儿子黄纶与秦秀是同一时辰出生的,因而自幼就非常要好。这时都已经到弱冠之年了,一样地性情豪爽无拘无束。
自从秦秀的父亲做官以后,秦秀就与张、黄两家的人没见过面,已经有八、九年。秦秀这次来到姑苏才得以相见,更觉得亲切。秦秀往来于两家之间,住无定所。时间一长,渐渐与黄纶一起逛烟花之地。黄武官知道后,将儿子黄纶叫来狠狠责骂一番,并责备了秦秀。张县令听说后,也责备秦秀为何要去那种地方,秦秀与黄纶都没听进心里去。
一日傍晚,两人逛到一条窄巷。见几位靓丽的女子,正倚着门盼待客人,两人私下说:“这肯定是倡居之地了。”试着一挑逗,女郎们都笑着请客人进入。里面纱灯锦幛,设施华丽迷人。饮酒过后,各选一女分别在东西二室就寝,所选都是诸女中最出色的人。半夜,黄纶大怒着呼叫秦秀。秦秀惊问何事,黄纶则说:“贱婢欺诈,竟敢以‘纪信诳楚(译者注:典出《史记•高祖本纪》,大意是刘邦被项羽围困在荥阳,将军纪信穿着刘邦的衣服,坐着刘邦的车子,插着汉王的旗子从东门出来大声喊叫:“我就是刘邦!”楚兵以为是汉王出来投降,纷纷围了过来,结果让刘邦扮一普通人从西城门逃走了。用在这里是指暗中换人、以假乱真)’的手段来骗我!”此时残灯映照在帐子里,秦秀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看见与自己睡在一起的,也是一个丑女,绝不是先前所选的人。将要回应黄纶,丑女急忙捂住秦秀的嘴说:“千万别出声,大祸来了!”秦秀惧怕,不敢再说话,黄纶也被那边的女子制止,骤然安静下来不再相问。
秦秀私下问丑女“祸来了”是什么意思,丑女回答说:“郎君年轻,将来必有大用,因此特以相告。这里的主人是五、六个异姓兄弟,都是粗野无人性的无赖。常以一些美女引诱客人,喝醉后就寝时,则换成丑女,这就是我能够服侍君子的原因。通过酒杯设诈局有很久了。凡是发觉后乱嚷嚷的人,就杀掉。为此而死的人,多得不可胜数。今天幸好主人没听见,不然的话,危险了!一会儿你们离开时,须得像不知道一样,要让他们感到你们真的没有疑心,才能避免遭难。明天晚上主人要上别的地方去喝酒,你再来,那真正的美人就可到手。”秦秀道谢起身,叫出黄纶,将内情向他说明。而黄纶的那个丑女也同样交待过了。一会儿主人出来,果然是五、六个人,都身长七尺,相貌狰狞,各自狠狠地瞪着他们审视。黄纶、秦秀心里发慌,说是有事,要早走,并拿出银子交给他们,丝毫不提夜来换女的事。主人这才转为喜悦,并且退回银子说:“二位这一宿,给的钱也足够了。其它再没有需要付钱的地方。”黄纶、秦秀坚持要给,当时有些女子在旁边,都用眼神示意。黄纶、秦秀看明白了,就收回银子往外走。所有的门都上了反锁,主人逐一用钥匙打开,才得以出门。
黄纶对秦秀说:“夜来先前那几位美人,我也很少见过。我们还得再来,以了结夙愿,并且再探一探这个地方的虚实。”秦秀表示赞同。黄昏时又一起前往那里。众女子还是那样在门口迎客,二人问到主人,果然去别的地方喝酒了。两人非常高兴,各自将自己选中的人带往寝室。秦秀将要上床,女子忽然自我表白,她是常州殷生的妻子。秦秀大惊道:“殷生是我的朋友,他的妻子死了很久,为何如此胡说?”女子说:“您别害怕,我是鬼。我们这帮姐妹全都是鬼。芳魂无处可依,被强鬼所劫持,还望搭救。”说完呜咽而哭,双泪横流。秦秀不免凄然,为她的遭遇而悲怆,反而忘记她并不是人,因而问:“那几个男鬼也能做那事吗?”女子说:“超过人。”秦秀问:“他们对美与丑也有判断选择标准吗?”女子说:“鬼的好恶与人相同,但做那事,与人不同。”秦秀问不同是什么意思,女子说:“男鬼属于纯阴而无阳,不能像人那样交合。常常让丑女鬼去逢迎人,取来精供他们食用,然后挑选美的供自己作乐。其“物”比人的大得多,因而我们这些美鬼所受到的侮辱和肆虐,也比活人多得多。”秦秀不觉怒从中起,说:“嫂嫂不用担忧,我发誓要召来武士提利剑,斩掉这几个贼头!”女子说:“如想这样去做则无济于事,您只需要去告诉殷生,让他到吴县城隍那里去告状,则这帮家伙就会粉身碎骨了。城隍不是别人,正是您故去的父亲,他生平居官廉洁,上帝嘉奖他,才命他担任了这个职务。”秦秀悲喜交加。
正在他们聊着话的时候,黄纶忽然推开门嚷道:“你知道这其中的诡异吗?”秦秀说已经知道了。黄纶说:“那你知道张家妹妹小蕙也在这里吗?”秦秀闻言,急忙问:“蕙妹在哪里?”小蕙掩面而泣走了过来,娇魂楚楚动人,想诉想说,满腹愁怨不知从何说起。秦秀也流着眼泪说:“相别这么久,竟然不能相识。一个妙龄弱质的小女孩,想不到遭此横暴,太让人怜悯!”也让殷生的妻子出来向黄纶叙述经过。四人相对,悲哀哽咽,以至于痛哭失声。黄纶、秦秀接下来与二女相私好,虽然冒着瓜田李下之嫌,但并未涉及“桑中之刺(译者注:《诗经•桑中》是一首情诗,《毛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此处用典,意在赞扬他们是对美好爱情的追求,而并非被讽刺的淫乱行为)”。
众女闻讯后,都来自诉其苦,并催促说:“快快离开这里,迟则有变。”殷生妻子嘱咐秦秀说:“千万别忘了告诉殷生!按照阴间法律:不是亲近的人,不许控告涉及隐私的事。你说话一定要谨慎,以免给那些狡诈之人留下反咬一口的机会。”小蕙也要请父母上诉状给城隍,嘱咐了秦秀和黄纶。黄纶也知道了秦少府为城隍官的事,是小蕙先告诉他的。二人道别离去。等到天亮,查验过夜的地方,则是坟墓累累,白杨衰草,坚信夜来的经过并非虚谬,秦秀将此事禀报张县令,张县令责怪他胡说。黄纶又接着来说此事,张县令夫妇这才悲痛不已。秦秀又遣人送信,请常州的殷生飞马赶到姑苏,将其中的原委告诉了他。殷生伏在地上大哭,终于明白三年来没有梦见妻子,原来是被强鬼所控制。就与张县令一起来到城隍庙告状,黄纶、秦秀同往,并都住在庙中。
当天夜里就听到城隍升堂审案,锒铛钮镣等刑具的掷地声,接着是衙役的吆喝声、书记官点名声和唱到声。城隍问道:“你等引诱善良,侵犯孤弱,奸淫横行的不法之徒,以谁为首?”秦秀听出城隍的声音,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因而暗暗哽咽。一会儿听群鬼供述道:“万德为首。”一鬼辨解说:“小鬼我如果不是毛三、周喜儿等怂恿,也不敢大胆妄为。”一女鬼诉道:“鬼妇我是死后头七被劫的。”一女鬼说:“侮辱我的,是余小猴、金午和万德,而万德最坏。”声音像殷生的妻子,殷生泪水直流。旋即听城隍说:“蕙儿你说说情况。”小蕙说:“儿遭受了众贼的共虐,儿太苦了,望将众贼处以极刑!”城隍叹息,命她到后堂与姑姑相见,也就是张县令的姐姐,秦秀的母亲,比秦少府先去世三年。张县令和秦秀都暗暗哭泣,黄纶也哭。这时众鬼纷纷申辩,与审讯声夹杂在一起,听不真切。之后就是拷打声、众鬼呼痛声、女鬼感谢声、定罪退堂声、犯人入狱声,过了很长时间一切归于寂静。
这时秦秀上堂呼唤父亲,张县令呼唤女儿,殷生呼唤妻子,黄纶呼唤舅舅和蕙妹,惨语千端,哭声一片。最终也没有得到隔窗的回应。
之后殷生梦见妻子来说:“狂徒虽然已伏法,但我已蒙垢,没有脸面见郎君。并且近来受到城隍秦公的约束,艳妇不得出外行走,担心招人辱骂。情不得已,经向城隍请命暂时得机来见,也为感谢秦公子及黄生,承蒙他们仗义相援,来生再图报答。蕙妹也请代为转告她父亲,说她已经得到依身之处,随后当亲自回家问安。望郎君好自珍重,妾从此永别了!”说完,挥泪而去。殷生极力挽留,忽然醒来,惟有残灯荧荧,映照着枕头上的泪光而己。妻子的灵魂从此不再入梦。小蕙则屡次现梦于张少府,也多次托梦给秦秀。秦秀于是返回常州,亲奉父亲的灵柩下葬于姑苏。
【原文】
蒲郡秦少府,官常州。其子秀,少而能文,与常州殷生者相善。
殷妻美而早卒,葬之郭外。殷感伤不己,冀其魂见于梦中,祷之三年而不应。
会少府卒于官,宦囊萧索,秀无力奔丧,移榇佛寺,托家口于殷生,而自往求亲旧之官姑苏者。
长洲令张,秦之内兄也,于秀为舅氏。张女名小蕙,有姿容,年十七岁死,旅榇未归。
武弁黄某,秀之从姑之夫也。黄子纶与秀同生时年月,故自幼投契。是时年俱弱冠矣,并豪宕不羁。
自秦登仕藉,秀与两家眷属,不谋面者凡八九载。至是相见,益亲昵。秀往来两家,住无常所。久之,渐与纶为北里游。黄知之,召纶切责,并责秀。张闻之,亦谓秀奈何与贱倡为伍,秀与纶俱不听也。
一日薄暮,共游隘巷。见数女姝酾,倚门盼客,两人私语曰:“必倡之居也。”试挑之,女郎皆笑呼客入。纱灯锦幛,华丽迷人。饮酒既醉,各选一女就东西室寝,皆诸妓之尤者。夜半,纶大怒呼秀。秀惊问,则曰:“贱婢谲诈,乃敢以纪信诳我!”于时残灯映帷,秀未及答,忽谛视共寝者,亦一丑女,殊非寝时所选者也。将应纶,丑女急掩其口曰:“慎勿声,祸及矣!”秀惧,不敢再言,纶亦为其妓所止,寂然不相问。
秀私叩丑女祸及之故,答曰:“郎君年少,当大用,故特相告。主人异姓兄弟五六人,皆犷狺无赖。常以诸美诱客,醉后就寝,则易之,妾所以得侍君子也。玉杯之诈有年矣。觉而嚷者,则杀之。坐是死者,不可胜数。今幸主人未闻,不然,危矣!少顷辞别,宜若为勿知也者,以示彼弗疑,则可免于难。明宵主人饮他所,若再来,彼美可图也。”秀谢而起,呼纶出,语之。而纶之丑女亦云。须臾主人出,果五六人,皆身长七尺,状貌狰狞,各怒色相向。纶、秀心悸,辞以有事,欲早归,解金而予之,略不及夜来易女之事。主人乃喜,且却其金曰:“两公一宿,拜惠多矣。余无所用金。”纶、秀强之受,时诸女在旁,咸以目相视。纶、秀会意,乃怀金而出。门皆扃锔,主人启钥,乃得出。
纶谓秀曰:“夜来美人,吾见亦罕。当再来,以毕夙愿,且觇其实。”秀然之。薄暮又往焉。诸女仍延客于门,问主人,果赴饮他所。两人喜,各私所选妓而幸之。秀将寝,女忽自陈,乃常州殷生之妇。秀惊曰:“殷生吾友也,其妇死已久,何妄乎?”女曰:“君勿怖,吾鬼也。吾娣妹辈皆鬼也。芳魂无依,为强鬼所劫,望乞救援。”言罢呜咽,双泪阑干。秀不觉凄然,为之悲怆,反忘其为异物也,因问:“鬼亦能淫乎?”女曰:“甚于人。”秀问:“妍媸有择乎?”女曰:“鬼之好与人同,鬼之淫,与人异。”秀问其异云何,女曰:“鬼纯阴而无阳,不能行人道。恒使丑者媚人,取精而食之,然后选色而御之。其具倍于人,而妾辈之辱且虐,亦甚于有生之日。”秀不觉怒而起,曰:“嫂氏勿忧,誓当召武士提利剑,断此数贼头!”女曰:“如是则无济,君第走告殷生,使投牒吴县城隍,则此辈齑粉矣。城隍非他,君之府君也,生平居官廉洁,上帝嘉之,故有是命。”秀悲喜交集。
方絮语间,纶忽启门呼曰:“君知其异乎?”秀曰知之。纶曰:“君知张妹小蕙在此乎?”秀闻言,急呼:“蕙妹安在?”蕙淹泣而出,娇魂楚楚,欲诉欲语,愁怨难明。秀亦洒涕曰:“别来多时,竟不识尔。妙龄弱质,不意遭此暴横,良可悯怜!”亦出殷生妇以语纶。四人相对,悲哀哽咽,至于失声。纶、秀复相与私幸,虽冒李下之嫌,未涉桑中之刺也。
诸女闻之,咸来自诉,且曰:“宜速去,迟将有变。”殷妻嘱秀曰:“必告殷生!阴律:非亲昵,不得控私事。君慎勿置词,授狡童以返噬之隙也。”蕙亦以告父母牒城隍,嘱秀并嘱纶。纶亦知秦少府官城隍之事,蕙先告之也。二人别而行。迨晓,验宿处,数冢累累,白杨衰草,信夜来之非谬矣,秀即以白张,张叱其妄。纶又来言之,张夫妇乃不胜悲痛。秀复遣介赍书,驰召殷生至,告以故。殷抢地长号,悟三年之无梦者,强鬼之制其妻也。遂与张共诣城隍首之,纶、秀亦往,并宿庙中。
是夜乃闻城隍升厅事,锒铛钮镣诸具掷地声,次闻胥役吆喝声、唱到声、书吏点名声。城隍问曰:“诱良善,侵孤弱,淫横不逞者,谁为首?”秀察其声音,宛然父也,因幽咽。俄闻群鬼供曰:“是万德为首。”一鬼辨曰:“小鬼非毛三、周喜儿等怂恿,亦不敢肆行。”一女鬼诉曰:“鬼妇是赶七所劫。”一女鬼曰:“辱妾者,余小猴、金午及万德也,而万德为甚。”声似殷生之妻,殷生泣下。旋闻城隍曰:“蕙儿可言状。”蕙曰:“儿为众贼共虐,儿苦也,愿置贼极刑!”城隍叹息,命至后堂与阿姑相见,盖张之姊,秀之母,先少府没三年矣。张及秀皆暗哭,纶亦哭。其时众鬼纷辨,鞠讯杂沓,听不甚彻。已闻拷掠声、众鬼呼痛楚声、女鬼感谢声、毕谳声、累犯入狱声,久之遂寂。
于是秀上堂呼父,张呼女,殷生呼妻,纶呼舅氏及蕙妹,惨语千端,哭声一片。卒亦无有隔窗而应者。
后殷生梦妇来曰:“狂徒虽则授首,妾已蒙垢,羞见郎君。且近奉秦公约束,艳妇不得外行,虑招谤辱。情不能已,暂得请命来见,为谢秦公子及黄生,蒙其仗义相援,他生图报。蕙妹亦寄声张府,言己得所依,嗣当寝门问安也。郎君好自重,妾从此别矣!”言毕,涕泣而去。殷生挽之,倏然已觉,惟残缸荧荧,射枕上泪光而己。自是杳不复至。小蕙屡见梦于张少府,亦屡梦于秀焉。秀遂反常州,奉父榇葬之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