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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作品名称:平生只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作者:梅清欢      发布时间:2016-10-08 20:54:38      字数:5726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携手两无期。
  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苏曼殊《东居杂诗十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短短十六个字,却写出了世间最美丽的爱情誓言。没有人不曾向往过一场灿烂若桃花的爱情,桃花树下,那人目光灼灼,天真烂漫,因为爱而笑得肆无忌惮。可是苏曼殊的爱情,没有桃花的艳丽与妖娆,也没有樱花的烂漫与多情,他的爱情,是风雪中的一枝梅花,凌寒开放,斗霜傲雪,虽然以最决绝的姿态在孤寒的境地中睥睨万物,可到底有些清冷与寂灭,让人心生凄然之情。
  这世间有万千姿容的花朵,可我独爱那风雪里倔强的一树梅花。这世间有些气质,那么冷冽,那么决然,那么遗世独立,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铭心刻骨。这样的气质,属于寒梅,属于寒梅一般的女子。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在他人的眼中,只有难以忍受的孤寂与彻骨的冰寒,而在梅花的眼中,那是一个柔情万种,让她甘愿俯首称臣的地方。自此,三千繁华寥落,她只为冰雪而开,只在雪中起舞。哪怕过到无人问津,老无所依,那一树一树的寒梅也要坚守住最悲凉最刻骨的爱恋。
  雪梅,这便是那个女子的名字,她与苏曼殊结下了最初缘分,曾经给他年幼的心灵带来过丝丝的温暖,最后因为对爱情的忠贞悄然离世。这个冰雪无尘,心若琉璃的女子,像盛开在雪中的红梅,以最孤绝的姿态守护着自己的爱情,为情生,终为情死。在她的心中,苏曼殊依然是当年的三郎,和她一起,静坐在庭院的梅花树下,她语笑嫣然,不知世事坎坷,他眸目含情,不知命运弄人,只是一般孩童的心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彼时年少,他们都沉浸在命运编织的情网中,不知情为何物,亦不知,这世间,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他们只是心若赤子,在冰寒的季节里,因为对方眼中的暖意而看到了人间四月天。
  在孤寂的深夜里,透过古旧斑驳的窗,遥望夜空里高悬的残月,不知那明月遍洒人间的,是清辉,还是无尽的愁思?苏曼殊的诗,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逼到一个狭窄逼仄的角落里,然后独自哭泣,黯然神伤,他的诗,天生有一种酸楚的无奈,那种无奈,直指人心,疼到不可抑制。《东居杂诗》中唯这一首最为悲切,他将眼中那些忧郁迷离的泪光和蔓延在骨子里的疼痛化作点点诗情,挥毫洒在素白的纸上,变成了这样的一首诗。“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掩卷之时,这两句诗萦绕在我的心头,久久不曾离去。睹物思人,苏曼殊所思念的,该是那个叫做雪梅的女子。那年,她眸光清澈,笑容里藏着无尽的温情,她是他的青梅,他是她的三郎,到最后,她用死亡为他演绎了一场凄美婉转的爱情,她用泣血的灵魂告诉他,此生,非君不嫁。他未必对她有着铭心刻骨,非卿不娶的爱恋,可是他却将她放在心底最深处,念念不忘,愧疚了一生,也牵念了一生,直到死的时候,他对她的思念,依然不绝不休。她是他此生念得最多,想得最多的人,弥留之际,他拿着当年定亲的玉佩,去奈何桥边,三生石上,忘川河中,去寻找那个痴心不改的她了。
  没有确切的史料可以证明苏曼殊的生命里却是曾有过一个叫做雪梅的女子,关于雪梅的记载,几乎都来自其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记》,可我宁愿相信,他的生命中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走过,尽管他们最后以悲剧结尾。雪梅带给苏曼殊的是人生最初的爱恋,是两颗清澈纯粹的心,在没有丝毫尘埃的地方结下的缘分。雪梅对爱情无比坚贞,她对苏曼殊,该是有着刻骨的真情,所以她才选择为这个此生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情深若此,世间又有几人能及。可是,红颜薄命,情深不寿,纵然是能够斗霜傲雪的梅花,也有离开枝头,碾作尘泥的一日,更何况雪梅只是一个弱女子,她能做的,除了守着对苏曼殊的痴心,拿生命去保护自己的对爱情的忠贞之外,她无能为力。
  苏曼殊这一生,从红尘里打马而过,他遇见过无数的女子,而雪梅,则是与他有着婚约的青梅竹马的恋人。六岁那年,苏曼殊随父亲苏杰生回到广东沥溪老家,在那个陌生而冰冷的地方,他初遇雪梅。在苏家,那些故作寒暄的笑脸掩饰不了暗藏的轻蔑与嘲讽,而雪梅明净清澈的笑容里包含着的却是孩童最真纯,最深刻的情感。
  雪梅与苏曼殊相识在一场宴会上,彼时,他背井离乡,远离母亲,远离横滨,一个人走在偌大的苏宅里惴惴不安,惊慌失措。周围的热闹始终让人迷恋,让人追寻,可这一切,与苏曼殊毫无瓜葛,他像是一个局外人,满世界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可苏曼殊仍旧是一个人,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直到遇上了雪梅,才给他孤寂的身影披上了一层柔情的外衣,给他冰寒的心灵带来人间的温度。
  也许是因为孩童天真无邪,纯澈无暇的心灵没有算计,没有冷漠,苏曼殊与雪梅很快变成了很好的玩伴,在雪梅的陪伴下,苏曼殊坐在梅花树下,浅浅地笑了。这个自从离开母亲的怀抱便几乎再不曾笑过的孩子在雪梅的面前居然笑了,笑得那么宁静真实,纯粹淡然。苏家老爷子见雪梅与苏曼殊初次见面便情感深厚,就与雪梅的父亲商议为他们定下了婚约,并将家中一对上好的玉佩拿出来作为信物。苏老爷子含笑将玉佩递给了雪梅与苏曼殊,他对苏曼殊说:“以后,雪梅就是你的妻子了。”雪梅娇羞地笑了,而苏曼殊亦是笑了,手中的玉佩原是冰凉的,可是此刻他拿在手中,却觉得有些许的暖意。六岁的苏曼殊未必懂得什么是妻子,他只知道爷爷交代他雪梅是将来要与他共度一生的那个女子,他应该怜她,爱她,疼她,护她,守候她一生一世。可是,造化弄人,当苏曼殊隐约明白雪梅对自己的是怎样的存在的时候,她已经与世长辞,在荒草丛生的地方沉睡一生的美梦,而他,连祭奠她的地方都不知在哪里。
  那一年,苏曼殊六岁,雪梅也不过六岁,他们此生只见了那么一面,是相遇相知,也是相识相守,只此初见,却痴缠了一生一世。她是他的昙花一现,将最美丽的花开留在了苏曼殊的生命里,却也留下了绵绵长恨与灼热的珠泪,他是她的惊鸿照艳,此生不换,遇上了他,便是一生的缘,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不会辜负初见时许下的诺言,生,她做不了他的妻,死,也要坚守对他的爱。那年她静美如花,天真烂漫,他虽外表冷漠,但对她始终柔情缱绻,今生唯一的一次遇见,他们以定下终生开始,却以误了终生结束。后来,他们辗转零落,转身便已是天涯,他在苏家备受欺凌,饱受虐待,后逃离苏家,浪迹天涯,无奈之时投身佛门,削去三千青丝,忘却尘缘,而她八岁那年,生母离世,继母毒辣,尝尽了苏曼殊曾经尝过的苦楚。雪梅得知苏曼殊的遭遇后,心痛难忍,她想要寻回她的三郎,再续前缘,可是迫于继母的淫威,她无能为力,只能日日夜夜在似血的哭泣中诉说对三郎的思念,而他,青灯古佛,身在尘外,心依旧在尘内,只是早已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苏曼殊逃离苏家之后,去雪梅的家中找过她,可是那时苏家已然败落,苏曼殊在苏家也只是一个空有少爷的名号,其实连下人都不如的存在罢了。雪梅那趋炎附势,贪图钱财的继母将苏曼殊拒之门外,并逼迫雪梅与其退婚,苏曼殊在门外无奈转身离去,雪梅则在屋内泪眼倾城。他与她,始终隔了一扇门的距离,他走不进去,她逃不出来。后来苏曼殊犯了寺规被逐出寺庙的时候,遇见了自己的乳母,他从乳母的口中得到了生母河合仙的消息,知晓了母亲尚在人世,孤苦无依的苏曼殊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依靠,他下定决心要东渡寻母,只有母亲才能给他悲苦绝望的心灵带来真实的温暖。他在《断鸿零雁记》中以沉痛的笔调写过自己在寺庙里扫叶焚香的时候,心里时时刻刻牵念的都是母亲,他悲叹道:“人皆谓我无母,我岂真无母耶?否否。余自养父见背,虽茕茕一身,然常于风动树梢,零雨连绵,百静之中,隐约微闻慈母唤我之声。”苏曼殊这一生,都对母亲有着宿命般的眷恋,每一次,当他在尘世里游走,被伤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他都会投向母亲的怀抱,也只有在母亲为他撑起的那片天空中,他才可以自由翱翔,自由驰骋,没有不安,没有伤痛。母亲的爱,永远是一剂良药,可以抚慰他受伤的灵魂。
  这只飘零的孤雁想要飞渡茫茫世海,飞到母亲的怀抱中去,向母亲诉说多年来郁积于心底深处的思念与渴盼。苏曼殊想要东渡寻母,为了筹措东渡的资金,他与其乳母的儿子一起在街头卖花筹资。为了生活,为了早日去日本找到河合仙,苏曼殊除此之外别无它法。时至今日,我们依旧可以想象,一个眼神迷离,眸底悲凉,骨子里带着无尽凄楚的小沙弥撑着单薄的身子,手持竹篮,沿街叫卖,无论天晴,还是落雨,他始终都提着竹篮卖花,以换取微薄的钱财。尽管如此艰难,他始终不曾放弃,再苦再难,他也要找到自己的母亲。本就是略显颓废的小巷,在烟雨中,苏曼殊的身影延伸到小巷的每一个角落里,凄凄惨惨戚戚。
  雪梅后来知晓了苏曼殊在寺庙受戒出家,了却了尘缘宿债,她悲痛欲绝,心魂俱碎,但她从不曾怨恨过苏曼殊的决绝,她又何尝不知道苏曼殊的无奈。她看得见苏曼殊流下的每一滴眼泪,听得到他的每一声叹息,他的痛,也是她的痛,那么深刻地镌刻在她的心中,他们都身不由己,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他们的命运,终是不能自己做主。
  是命运,无情也有情。一个烟雨迷离的午后,苏曼殊提着竹篮在小巷的屋檐下避雨,口中时不时发出叫卖声,而雪梅就在他对面的绣楼里。他的声音穿过朦胧的烟雨,穿过了纱窗,抵达她的耳中,她刹那间石破天惊,惊慌失措,满脸泪水,不知是伤心还是开心。他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带着隔离尘世的迷离与恍惚,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此生还能再次听到三郎的声音,从她知道三郎落发出家的那一日,就以为他们再见无期。当年他的音容笑貌依旧那么清晰,隔了这么多年,她都记得,忘不掉,也不可能忘掉。她站在窗前,只看了一眼,只那一眼,就让她刹那间惊住了,那就是她的三郎,那么真实地站在那里,依旧清瘦孤绝,让人看一眼就止不住地心疼。那层氤氲的窗纱,迷离了她的泪眼,她站在窗前哽咽,久久不愿离去,直到三郎的身影渐渐消逝。
  雪梅就那样隔着纱窗远远地看着苏曼殊,她多想走出去告诉他她一直思念着他,他们定亲的玉佩,她一直珍藏,放在胸口的位置,温暖如初。她想要他带她离去,逃离这里,逃离苦难,逃离不堪,和她走得远远的,早也不要回来,去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地方。可是擦干泪水之后,她又清楚地明白,她的三郎已遁入空门,而自己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今生缘分已尽,她能再见三郎一面,得知三郎尚在人世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她又如何能祈求更多。雪梅让自己的侍女将自己的首饰以及积攒下来的钱才都悉数交给苏曼殊,她给苏曼殊写了一封信,是今生的绝笔,在信中,雪梅写道:
  妾雪梅将泪和墨,裣衽致书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荡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
  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苏曼殊望着这封情深义重,语调凄婉的书信,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雪梅也遭受了如此不堪的际遇,他知道她身不由己,痛彻心扉,可是他依旧无能为力。也许,这便是有缘无份,他与她,没有负一生,终究还是误了一生。
  苏曼殊带着雪梅赠予的钱财东渡日本寻母,他将雪梅埋藏在心中,成了心头永远的一颗朱砂痣。那个语笑嫣然,顾盼神飞,坚贞高洁,凌霜傲雪的女子就这样与苏曼殊永诀了。当苏曼殊从日本归来去寻找雪梅的时候,这个如雪中红梅一般的女子已经悄然离世。苏曼殊离去后,雪梅的继母便逼迫她嫁给知府大人为妾,坚贞的雪梅泪眼倾城,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只能用鲜血淋漓的生命来抗争,最后雪梅在嫁人前几日绝食而死,用生命完成了她对爱情的坚贞誓言。苏曼殊归来的时候,不仅没能见到雪梅,就连她埋身何处,也无从知晓,只能对着那块玉佩潸然泪下。
  这样惨烈坚贞的爱,来自于一个女子,她叫雪梅,人如其名,冰雪聪明,斗霜傲雪。在雪梅的心中,当年她与苏曼殊订了亲,那么此生,她便只属于苏曼殊,纵算是死,她也要捍卫自己的爱情。雪梅死前,也不算遗憾,她见了苏曼殊一面,在那个小巷中,她隔着纱窗,看到了清瘦孤寂的他,那一刻,他还是她的三郎,她还是他的雪梅,他们一如当初,雪梅死前的笑容可以抵达心底了。
  风尘浪卷,时光早已远去,我们无法知晓苏曼殊对雪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是我们知道,他将雪梅珍藏了一生,苏曼殊心底最深处的那个角落,应当属于雪梅。他所写的小说中,也始终都是爱而不得的悲凉,似乎每篇小说中的女子,都与所爱的男子定下了一生的盟约,却因为世事的流离与人生的无常最终阴阳相隔,生死两忘。我恍惚觉得,苏曼殊在他的小说中深情地祭奠着雪梅和自己的恋情,因为他所写的小说中的故事似乎都有他与雪梅爱情悲剧的影子。那个叫做雪梅的女子,虽然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可也终究让苏曼殊牵念了一生。
  涂国文先生在《苏曼殊情传》中曾有过记载,说苏曼殊临终前,曾托萧纫秋给他买一块玉佩,还特别交代不要“鸡心型”的,说是要给一个女子。苏曼殊见到萧纫秋买来的玉佩后,放在唇边轻吻,然后含笑放于怀内,溘然长逝。这块玉佩,大概代表的,便是苏曼殊对雪梅的一片深情吧。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想起的,不是那些曾让他心动却又辜负过的女子,而是与自己阴阳相隔的雪梅,他带着当年的信物,去寻找他们下一世的缘分了。
  佛说,我们一生的修行,不过是求得圆满具足,求得慈悲良善。雪梅为情而逝,留下一段凄美的传奇,她在苏曼殊的心中,成了一段永恒的记忆。苏曼殊在人生的终点,念念不忘的,是雪梅,这是苏曼殊的慈悲,亦是雪梅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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