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一）

　　苏梅离开医院的当天下午，云珠就急忙办了出院手续。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药方，让她自己抓几副药调理一下。
　　云珠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奶奶沈慧英和她相依为命。云珠从来没有过一夜未归，她不知道昨天晚上奶奶是怎么捱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回去怎么面对她的质问。
　　其实云珠家早年在上海也是殷实人家，祖上留下一个床单厂，传到父亲沈明祖这代逐渐败落。由于生意破产，父亲抑郁而亡，一家人便离开了上海回到乡下。没过多久，爷爷因年老体迈加上失去独子的打击也随即去世。
　　云珠十二岁这年，母亲也因常年劳累而去世，留下云珠与奶奶艰难度日。后乡下闹饥荒，云珠这才和奶奶又回到上海想投靠父亲的一些远方亲戚。没想到世态炎凉，谁也不想出手帮助已经没落的沈家。无奈之下，云珠和奶奶在小东门租了一间小屋暂时安顿下来。
　　平日里，奶奶和云珠帮人家洗衣服赚些家用，倒能勉强糊口。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奶奶得了肺痨，需要看病抓药，云珠便去纱厂当了女工。可她从小就身子羸弱，根本无法承受纱厂超负荷的劳动，工作不到一个月就晕倒了几次，老板立即让她卷了铺盖。
　　绝望的云珠在街上乱转，她觉得自己实在没用，不知如何回去面对病榻上的奶奶。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百乐门在招收舞女。在上海滩，舞女是一个灰色的地带。她不像妓女那样赤裸裸地出卖肉体，但出没于声色场所，名声也不是那么的好听。只是云珠如今已走投无路，也顾不得许多了。
　　天生丽质的云珠一眼被舞厅经理看中，开始了舞女的培训。在奶奶那边，她是决不敢透露半点实情的，只说自己在纱厂做夜工可以多赚些钱。奶奶年岁大了，又有病在身，也不曾察觉到云珠的异样。培训完后，云珠正式开始了舞女的生涯。
　　百乐门，这个上海滩最繁华最知名的纸醉金迷之地，充斥着权利、金钱和欲望。每天晚上来这里醉生梦死的不是官宦士绅家的公子，就是黑道帮会的流氓，还有到上海滩来淘金的各路洋人。
　　云珠毕竟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百乐门这种蛇龙混杂的地方她何曾接触过，所以刚进去就严重水土不服。每天被各种色鬼搂抱，还要忍受他们熏天的酒气以及毫不老实的手脚，云珠感觉就像在地狱中被火煎烤一般痛苦。好多次她都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可一想到卧病在床的奶奶，她还是强咬着牙关忍了下来。
　　但倔强的云珠还是有自己的底线，对于那些不能忍受的行为她一直小心而顽强地抵抗着，这也招徕了一些顾客的不满，时时有投诉告到舞女总管绿姨那边。绿姨把云珠叫到跟前训了几次话，云珠只是低头不语，接着还是我行我素。绿姨心里虽恨，看在她招揽了不少客人的份上，只好时不时训话出气，拿云珠也没有别的办法。
　　云珠的天生丽质得到不少客人的垂青，但刚烈的性子使她没能挤入百乐门最炙手可热的舞女行列，就这么半红不紫的吊着。由于在绿姨那边也不得宠，那些本就嫉妒她美貌的舞女更是肆无忌惮地排挤她。不过云珠不在乎，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赚钱给奶奶看病更重要，她不能失去奶奶这个唯一的亲人。
　　云珠就在百乐门艰难地度着时日，这种状况一直到苏梅误打误撞被错认为云珠而有了突如其来的改变。
　　自从那天晚上的误会传出，出入百乐门的人都在津津乐道此事。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冈本回去也大加渲染，让云珠在上海滩的日本人圈子里居然也有了小小的名气。那以后，很多慕名来百乐门的人都要点云珠的牌，甚至晚上要排队才能等到云珠小姐的大驾，而聪明的云珠也趁机端起了架子，要求客人不得动手动脚，否则概不奉陪。
　　人红了就是不一样，云珠原来在那些臭男人眼中的不识相变成了有个性，在绿姨眼里的拎不清变成了有腔调。化妆间也换了一个单间，里面经常摆满了倾慕者的花篮礼物，直教一班舞女羡慕嫉妒。
　　在众多倾慕者中，李明豪和冈本算是角逐最激烈的两个。李明豪，大亨李云天的长子，也是上海滩有名的花花公子。云珠刚进百乐门，她的美貌就引起了李明豪的注意。后来云珠走红，李明豪便不惜血本地追求，云珠倔强高冷的性子更激起了他强烈的欲望，冈本的参与也使他犹如打了兴奋剂的公鸡。两人好比赛道上的竞争者，在追逐云珠的竞赛中拼得不亦乐乎，讨好云珠的礼物从花篮一路升级到化妆品，珠宝。美国的手表，法国的香水，日本的首饰，两人卯足了劲要分个高下。
　　虽然这些礼物价值不菲，云珠根本不屑一顾。可舞厅规定不能退客人的礼物，于是云珠干脆悉数给了绿姨。绿姨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收了云珠各种好处，对她的态度和以前是云壤之别，之前受尽其他舞女排挤的云珠总算迎来了一段顺风顺水的日子。
　　终于扬眉吐气的云珠也一直挂念和感激着那晚酷似自己的女子，后悔那天没有机会和她多说几句，也没能知道她的姓名。看那女子的言行应该是有上等人家的小姐，和自己身份相差甚远，云珠想着也许再不可能见到她了。可让云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晕倒躺在医院的第二天，那个一直挂念的女子居然赶到医院来看望自己。再次见到苏梅让云珠喜出望外，仿佛灰暗的生活中照进了一丝温暖的光，将她的生命也点亮起来。
　　从与苏梅见面的短暂幸福中回到现实，云珠顾不上去药店抓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在小东门狭窄迂回的弄堂里，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奶奶跟前。她担心奶奶的状况，想着如何与奶奶解释这一夜的未归。云珠只顾着埋头想着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迎面走过来的两个小流氓。
　　老上海的小东门毗邻十六铺，商业发达又靠近码头，不仅聚集了大量外来移民前来讨生活，更是各种流氓帮会争抢的地盘，人员繁多杂乱。平日里从舞厅下班回家，云珠是万万不敢一个人在路上走的，她必定要叫上一辆黄包车送到家门口。今天想来光天化日，她为了省些钱，叫车到了大路口便自己走了进来，不想偏偏正遇上了。
　　“咦，这个小妞好面熟。哎呦，好像是百乐门的云珠小姐啊！”
　　云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发油擦得锃亮梳着小分头的流氓，张开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云珠心里暗自苦叫，赶紧低下头，想从旁边绕过去，和流氓一起过来的小跟班立即上前，卖力地封住了云珠的另一侧去路。
　　“你们想干什么？”云珠抬起头厉声问道。
　　小流氓立刻嬉皮笑脸地说：“云珠小姐，你不认识我啦？前一阵子我还在百乐门想请你跳舞呢！啊呀，不过现在云珠小姐可是百乐门的红人啦，排队也等不到啊。今天可真是巧了，在这里遇到小姐。怎样，也算我们有缘分，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不好意思，我没空，请你们让开！”云珠说完想绕开两个流氓，哪知他们并不罢休，还是死死地挡住了去路。
　　“云珠小姐，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嘛。大爷今天兴致好，去喝杯咖啡也不耽误你上班。高兴了我请你吃饭，晚上送你去百乐门！”
　　“是啊，云珠小姐，我大哥在十六铺小东门可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想让他请客的女人可多着呢，你可别扫了我大哥的兴。”小跟班也在旁边帮起了腔。
　　云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再有一小段路就进家门了，她这会子是归心似箭，谁知在这当口遇上这两个流氓。
　　云珠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冷冷地道：“对不起，今天就是上海滩的大老板请我，本小姐也没空。请给我让开路！“
　　小流氓见云珠一口回绝，顿失了面子，也是怒上心头：“他妈的，你一个舞女有什么好拽的，今天老子请你喝咖啡请定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小跟班也立即应声喊道：“是啊，就一个婊子拽什么拽！连我大哥都敢拒绝，上海滩还想不想混了！“
　　这时旁边的人开始聚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出当街闹剧。中国人似乎是最喜欢看热闹的一族，这种街头即兴的免费闹剧更是他们的最爱。每每这个时刻，本来懒散着的人们像打了鸡血一般奔走相告，蜂拥而来，生怕错过了精彩的桥段，那劲头犹如乡下人看社戏一般。
　　云珠见人越聚越多，心里开始有些害怕。这里离家不远，她担心邻居见她和流氓纠缠一起，传到奶奶耳朵里，自己纵是百口莫辩。
　　无奈之下云珠只好放软语气，使出了缓兵之计，“大哥，其实我今天是身体不好，刚刚从医院出来。你看，这是医生开的药方，药都没来得及抓呢，不如我们改天吧。”她从挎包里拿出了药方，递到小流氓跟前。
　　小流氓见周围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云珠又放了软挡，不禁得意了起来，越发想表演一番。干脆今天老子就唱一出游龙戏凤，他心里想道。
　　他撇了一眼云珠手里的药方，凑到云珠跟前，用手里的折扇抵着云珠的下巴，猥琐地笑了：“怎么样小妞，害怕了？哈哈，放心，老子今天开心，怎么忍心伤害美人呢。”
　　“你呢也别给我找什么借口了，请你喝咖啡又不是喝药，有那么难么！你想去抓药也可以呀，老子陪你一起去！”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也看到了，现在这么多人围着，老子在这块地盘也算有点名气的，你当着这么多人拒绝我，让老子以后还怎么混啊？云珠小姐，赏个脸吧！”
　　小流氓说得没错，他在这一代也算是一号人物，仗着他大哥是林月生的手下为非作歹，所以在一旁看热闹的人虽为云珠捏了一把汗，却都不敢上前帮她。
　　“云珠小姐，我大哥今天可是给足你面子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小跟班不失时机地推波助澜。
　　云珠此刻真是欲哭无泪，看来这两个流氓是要死皮赖脸纠缠到底了。
　　就在僵持不下的当口，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声：“大家让开一下，让开一下！”看热闹的人哗地一下子散到两旁，云珠的奶奶沈慧英由邻居周婶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