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
作品名称:平生只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作者:梅清欢 发布时间:2016-10-04 20:17:30 字数:4878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
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做诗僧。
---------苏曼殊《有怀二首其一》
人说晨钟暮鼓敲出的是世间无尽的苍凉,寒夜孤灯里,远处寺庙中声声回荡着的钟声敲击着每一个难以入眠之人的内心,像是声声无言的拷问,将心中那食髓知味的寒凉与寂寞一点点地拷打出来。人生有那么的沟壑难以填平,纵然是简单的岁月里也还有那么多的不堪不期而至。人的一生,永远是一场未知旅程,世事无常,说的便是难以捉摸的人生之路,过往是覆水难收,而明日又何尝不是下落不明呢?
佛说他愿意渡化世间一切可渡之人,不问悟性,不管慧根。世间迷茫之人在走投无路之时都可以走向那扇般若之门。也许不为参禅悟道,不为羽化登仙,只是因为偌大的红尘盛世没有他的容身之所,目之所及,都是荒凉。投身佛门,或许清寂孤冷,但至少,这样,还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安顿身心,忘却荣辱,不计得失,在青灯古卷里看透这人生本是一场璀璨的戏,从浓妆艳抹的华丽登场,到喧嚣惘闻的落寞退场,你我穷尽一生,不过是在自己的戏里,反复挣扎,走不出,也逃不掉。
所以远方那清宁悠远的钟声将苏曼殊带进了寺庙,从此,他的生命里多了佛法,多了慈悲。山林里那方宁静的禅院随着四时的清音荡涤了俗世的尘埃,让苏曼殊那满是伤痕的内心看到了最清澈纯粹的大美。曾经在那红门深掩的苏宅里,他看多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与人之间尽是算计,尽是提防,没有父母亲护佑的苏曼殊虽是苏家少爷,可是在那苏宅里却过着下人都不如的生活。
在被俗世逼得走投无路之时,苏曼殊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那扇佛门。也许他并不知道僧人们痴心念佛,静心打坐是为了顿悟佛法,了悟禅机,他只知道,在那个灯经佛火两凄迷的世界里,一扇门就关住了世俗里的冷暖悲欢,一盏酥油灯,就点亮了一个黯淡无光的世界,一柱香,就淡淡地氤氲了一种虚实交织的境界,让他飞离喧嚣与寂灭,让苦痛的灵魂得到一丝丝的慰安。
苏曼殊九岁那年,即清光绪十八年,其父苏杰生因生意失败而回到广东老家,那个曾经驰骋商场的苏杰生最终还是败落了,而苏家老宅也随之而逐渐落没。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里,只身海外的苏杰生像无数商人一样,他与苏家,还是没有逃脱逐渐衰败的命运。也许,物极必反,水满则溢就是如此,纵算是王侯将相,也守不住千秋万代,江山还有易主的时候,光阴也有更替的时候,更何况只是曾经鼎盛一时的苏家。
听说苏杰生生意失败要返回家乡的时候,苏家的人该是无比失落的,可是苏曼殊的心中却是无比欢乐的,他天真地以为母亲河合仙会与父亲一起回来,尽管多年来他对父亲早已不抱有希望,可是对母亲,他依旧有着殷切的期盼。童年时,母亲给了他这个世间唯一的温情,所以他这一生,无论行至何处,永远忘不了的,都是母亲的爱。直到看到了父亲,他寻遍了所有人的身影也寻不到母亲的身影的时候,苏曼殊的一腔热情被无情的冷漠悉数浇漓,他才知道,母亲并没有回来。是的,这个为苏家生下了长子,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苏杰生的女子并没有随他一同回来,苏家连苏曼殊这个身上流淌着苏氏一族的血液的少爷都无法容纳,又怎么会接纳日本女子河合仙呢。多年前在苏家所受的屈辱让河合仙对苏家绝望,对苏杰生死心,而苏杰生似乎也是冷漠视之,走的时候,他对河合仙并无多少留恋,此后,他与河合仙,再也没有见过面。
原以为可以投身到母亲的怀抱,让母亲为自己筑起爱的巢床,可是却不曾想到,母亲依旧与自己隔了海角天涯的距离,他只能在心底思念着母亲,却触摸不到任何的真实。苏曼殊的生活境遇并没有因为苏杰生回来而有丝毫的改善,相反,因为大陈氏又回到苏家,苏曼殊的生活比之从前,凄苦更甚。大陈氏在苏家肆无忌惮地诋毁河合仙与苏曼殊,称苏曼殊不是苏家的少爷,而是河合仙与别人生下的野种。深宅大院里的下人都是精于算计的,他们见大陈氏并不待见苏曼殊,便对苏曼殊更加苛刻。
孤苦年幼的苏曼殊生活在一个冷若冰霜的世界里,对于弱小的苏曼殊,周围的人没有丝毫的同情与怜悯,他们像虎狼一般,只会更加放肆地践踏,他的奶娘甚至在大陈氏的教唆下连饭都不给他吃。这样卑微地活着的苏曼殊,其实真的不如那些常伴青灯古佛,漫数佛珠的僧人,因为至少他们内心是波澜不惊,澄澈安然的。生活在那片寂静的禅林里,虽没有繁华的世相,可也免去了世事无端的惊扰,静水无波的日子里,洗去铅华,唯留我心。很多时候,禅林古刹所代表的,并非都是无情,尽是孤寒,虽然禅者修行,需放下五蕴红尘,割舍一切爱恨痴缠,可是若是人间情爱带来的是无休止的苦痛与不堪,莫若在那片水流花开的灵山圣境里去觅一树菩提,焚一炷香,拜一次佛,悟得几卷经书,参透几点禅意,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又何必执着于凡尘爱恨,俗世别离。
十二岁那年,苏曼殊身患重病,大陈氏不仅不请医治病,反而责骂他装病,后来苏曼殊病情恶化,成为疟疾,他持续高烧,不省人事,最后生命垂危,大陈氏便索性将气息奄奄的苏曼殊丢弃在柴房里,任其自生自灭。那个时候,苏曼殊一定孤单极了,无助极了,周围都是他的亲人,可是就是这些亲人,将他一步步推向死亡的深渊,被弃置在柴房的苏曼殊也许想过,若是可以就这样死去,也许便是今生的解脱。佛说人死后可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那是一片平等慈悲的佛国净土,处处盛开着纯洁无瑕的白色莲花,可以让这个苦难的灵魂对自己一直悲苦寂寥人生稍稍生起一点希望。
也许,这便是注定的因果。挣扎在死亡边缘的苏曼殊听到了远方佛法的呼唤,他看到了那些身穿僧袍的僧人,每日里虽然只是砍柴,挑水,做饭,参禅,静坐,悟道,可是他们的眼神里都是慈悲的善意,恍惚之间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向他伸来。也许他的灵魂注定要在苦难的熔炉里经过烈火的锻造,才能有最后的涅火重生,更或许是命不该绝,尘浪滔滔的民国历史里,属于他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身患疟疾,被弃置在柴房里无人问津的苏曼殊,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醒来之后便逃离那个尽是屈辱的苏家,彷徨无助,孤苦无依之时,他走进了寺庙。广东自古便佛法兴盛,像白鹤港这样的地方遍地都是寺庙,苏曼殊对禅林古寺未必有多少了解,他只知道,那个地方,可以让他逃离苦难,逃离屈辱,而寺院外面那堵厚厚的墙,不仅将他与痛苦不堪的过往隔离开来,更能给他筑起坚固的城墙,让他不再饱受屈辱,尽管他依旧是一只飘零的孤雁,带着难以愈合的伤痛,在这个烟火鼎盛的人间盛世里抒写着自己的传奇。
是宿命的召唤,也是慈悲的佛缘,小小年纪的苏曼殊在六榕寺出家。五羊城中,那座青砖灰瓦,略显破败的古老寺庙,始建于梁大同三年。千年的烟雨洗净了千年的尘埃,衣钵传承,香火不断,六榕寺内的佛殿,荡涤着慈悲与良善,在悲悯的佛前,一切都无所遁形,那袅袅升腾而起的烟雾,构筑起的是一个虚实交织的世界,在那里,世事忘机,山水悠然。六榕寺得名于一代文坛大家苏轼,当年苏轼被贬岭南的时候,曾多次到该寺中游览,寺中有六颗古老的榕树,枝干苍劲,树叶繁茂,盘曲虬枝,气势万千。苏轼每次来到六榕寺,都要在那六颗榕树面前久久站立,眼前的六颗榕树,在苏轼的眼中仿佛是六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眼带笑意,眸含慈悲,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气势,淡然里蕴涵凛冽,闲适中潜藏刚毅,让苏轼心中充满了震撼与敬意,他于是提笔挥毫,写下了“六榕”二字,自从该寺便更名为六榕寺。六榕寺此时的住持是赞初法师,佛家以慈悲为怀,他怜悯于眼前这个眸目清澈,满身伤痕的少年,便破例让年仅十二岁的苏曼殊出家为僧。
苏曼殊自此结下了一生的佛缘,他跪在蒲团之上,手捧经书,眼神虔诚,抬眼望佛的时候,他看到了此前不曾见过的慈爱的目光。佛说他愿意渡化这个苦难的孩子,这方寺院,可以给他清净安宁,教他在梵经贝叶里找到欢喜,在菩提树下,寺院回廊里遇见一生的简约清宁。赞初法师对苏曼殊照顾有加,经常亲自为他讲解经文,苏曼殊本就悟性超凡,在寺庙中的日子里,他在赞初法师的帮助下阅读了大量的经书,且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赞初法师对苏曼殊甚是喜爱。原以为苏曼殊的人生就在这里就找到了归宿,他该守着这座禅院,静心禅修,再不问世俗,不管红尘,可是他注定不凡,佛法虽伴随了他一生,可终究不是最终的归宿,他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只能看命运如何去写就这一段扑朔迷离的境遇。
纵观苏曼殊的一生,总是脱离世俗,特立独行的,他无端狂笑无端哭的性格在尚且年幼的时候便已形成,且终此一生,都是如此。他遁入空门,并非是因为看透了生死,了悟了禅机,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容身之所,所以他注定不会遵守清规戒律,不会做一个真正六根清净,不染凡尘的僧者,他的心,此时依旧眷恋着凡尘烟火。后来苏曼殊偷吃鸽肉,犯了寺规,便被逐出了寺庙。也许我们无法去怨怪苏曼殊出家却不守戒律,因为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赞初法师看着苏曼殊发出了声声叹息,他知道这个孩子尘缘未了,即使没有此次偷吃鸽肉的事件,他依旧不完全属于这里,所以尽管有不舍,赞初法师还是与苏曼殊挥手诀别。
来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行囊,走的时候也无需包袱,轻松自在。苏曼殊离开了六榕寺,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的地方,到底不是他有情的归宿,他的生命,还有着飘零天涯的路途,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行遍了万里山河路,三次出家又三次还俗,始终觅不到归处。离开了寺庙,苏曼殊又成了无根的浮萍,万般无奈之下他还是回到了那个让他痛苦的苏家,十三岁的苏曼殊背着行囊随其父苏杰生离开故乡,前往上海去闯荡新的商业天地,自此,苏曼殊与故乡永诀,他再也不曾踏入那片土地,后来苏杰生弥留之际想要见苏曼殊一面,他都不曾回来。苏家对他所做的种种,让他宁愿做一个割情断爱的人,哪怕只影天涯,茕茕孑立。
在上海,苏曼殊依旧与大陈氏一起生活,大陈氏对苏曼殊还是如以往那般恶毒刻薄,而这一切,苏曼殊只能忍耐,除了隐忍,没有人疼爱的苏曼殊无能为力。后来苏曼殊随表兄一起去日本求学,此次前往日本,苏曼殊是无比欢乐的,他匆匆赶赴,不是为了那场浪漫的樱花往事,而是因为他的母亲河合仙在日本。自六岁离开母亲回到广东后他日夜思念着河合仙,却始终没有办法相见,如今有了机会前往日本求学便意味着他和母亲又可以重逢了,这对内心极度渴望母爱的苏曼殊来说,是上天最大的慈悲与善意。苏曼殊收拾简单的行囊,踏着时代的滚滚淘浪,走上远行的航船,将自己的背影留在了滔滔海水中,他走的时候,无所眷恋,但他要抵达的地方,却是春暖花开。
后世很多人孜孜不倦地寻求苏曼殊清冷孤寂,不与世同,癫狂痴傻的性格由来,确实,年少的时候,苏曼殊的性格便是这般冷情的模样,不是因为他不渴望爱,而是因为渴望过,最终绝望,便索性关闭了心门,再不愿开启,因为每每想起,都是痛苦的血泪。都说一个人童年的经历会影响其一生,张爱玲自小缺失父爱母爱,在一个看似繁华鼎盛,实则糜烂颓废的簪缨世家中长大,所以张爱玲的作品始终颓荡着一种薄薄的苍凉的质感,她在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年纪里便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三毛在童年时遭受了那位变态老师极致的羞辱,自此关闭心门,去坟墓看书,走上了长达七年的自闭生涯,后来她始终走不去生命里的绝望,用一只丝袜彻底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苏曼殊也是这般,若不是童年便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遭遇,他大概也不会形成如此隔尘离世的性格。我想,若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人愿意那么早便亲尝世味的煎熬,亲历人情冷暖的悲欢,苏曼殊也是被迫无奈,是命运让他在尚且年幼的时候就将内心锻造得冷硬无比。佛曾经教他放下,放下一切,也原谅一切,哪怕是那些曾经给他带来过伤害的人与事,可他终究不是佛,十三岁的心灵真的承载不了太多,他心中有恨,也有爱,有不舍,也有不堪,所以注定了要留下一段隔世的传奇。
日本横滨,这是他将要奔赴的远方,他在樱花盛开的季节里匆匆赶赴,原以为可以遇见一场浪漫的樱花情事,借以抚慰他深夜里疼到流血的内心,可是花期短暂,他来不及相遇,凋零的片片樱花,依旧掩埋不住他心中的苦痛与辛酸。原以为逃离了苏家,逃离了广东,逃离了中国,他的人生便是又一处柳暗花明的风景,却不想,看似浪漫的樱花,实则藏着刻骨的情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