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三）

　　晚上八点，胡文忠的车准时停在了甄府楼下。胡文忠和陈查理向甄怀远夫妇问过安后，车子便载着一行人驶进了夜色之中。
　　夜幕下的上海，租界里一片灯红酒绿，只看得人眼花缭乱。这座不夜之城，丝毫没有战争的气息，依然夜夜笙歌。
　　月明星稀，灯光如练。百乐门，这个城市最浮华的所在。一进到舞厅，便传来时下最流行的“夜上海”。歌女甜润的歌声伴着轻快的旋律，好似一杯葡萄美酒，令人昏昏欲醉。流光溢彩的舞池里，翩翩起舞的先生小姐们娴熟地踏着节奏，在弹簧地板上灵活地旋转穿梭，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一般轻盈敏捷。
　　胡文忠带着大家在舞厅的一角找了一个包厢坐了下来。少许，台上一曲唱罢，又响起了委婉的“夜来香”。胡文忠站起身来，优雅地向宝慧伸出了手。
　　“甄小姐，可否与我舞上一曲？”
　　宝慧羞涩地一笑，将手伸给了胡文忠。
　　今晚的主角走了，留下苏梅和陈查理两个陪客干坐在那不免有些尴尬。于是陈查理也向苏梅发出了邀请，“苏小姐，我们也去跳上一曲，如何？”
　　苏梅虽说在女中学过跳舞，但未真正下过舞池，自觉有些紧张。“对不起，我不太会跳，我想看一会，好吗？”
　　陈查理伸出的手无功而返，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苏梅虽然不是很喜欢这种声色场所，也禁不住被这热闹的场景吸引，加上曾学习过跳舞，便饶有兴致地做起了看客。
　　苏梅的眼光在舞池的人群中流动，突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那不就是我在永安公司看见的紫衣女郎吗？”
　　对，肯定是她！苏梅对那件紫色的旗袍印象太深了。她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穿着紫色旗袍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苏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没有看错，这不是幻觉，的确有个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天啊，这世上真的有这般巧合？”苏梅简直不能相信。
　　苏梅的眼睛一直不曾离开紫衣女郎，生怕自己一眨眼，她又像上次那样消失了。
　　紫衣女郎和一位身穿洋装的先生跳着舞，但她看上去并不高兴，脸紧绷着，没有一丝笑意。那位先生似乎有些醉意，舞步有点凌乱，时常踩到紫衣女郎的脚。过了一会，紫衣女郎好像对先生说了什么，也不顾他极力挽留，挣脱他的怀抱朝舞池外走去。这突然的变故让苏梅很是诧异，她立即站起身想跟着紫衣女郎探个究竟。
　　“苏小姐，你要去哪里？”身后传来了陈查理的声音。
　　“陈先生，对不起，我想去趟洗手间。”
　　“哦，那你小心点，这里人比较多。”
　　苏梅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谢。”
　　可等她再回头朝刚才的方向看去，已不见了紫衣女郎的踪影。苏梅并不甘心，朝着紫衣女郎离开的方向追去，想是否能再遇见她。就在苏梅东张西望寻找紫衣女郎的时候，一个穿着妖冶的女人走了过来一把抓住苏梅。
　　“嗨，云珠，你搞什么？倔脾气又上来了是伐？我告诉你冈本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客人，你马上给我回去赔礼道歉！”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苏梅想挣脱。
　　妖冶女人死死抓着不放，“什么认错人了，你以为你换身衣服我就认不出了？”
　　妖冶女人高八度的嗓门引了不少舞客驻足观看，苏梅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不觉又气又羞，小脸涨得通红。
　　这时一个酒气冲天的男人也冲上来抓住苏梅的手，用不娴熟的中文说道：“云珠小姐，我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跳舞了？”说完就要拉着苏梅往舞池里走。
　　苏梅一下子认出了这是刚才和紫衣女郎跳舞的男人，她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一定是把自己误认为紫衣女郎了。
　　苏梅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了。妖冶女人看见醉酒男人抓住了苏梅，谄媚地说：“冈本先生，您可别生气。这个小丫头脾气倔，不懂规矩，我这就把她交还给你。”
　　妖冶女人松了手，回头对苏梅狠狠地说：“好好照顾客人，否则可别怪老娘对你不客气！”
　　苏梅这会子真是欲哭无泪，她知道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舞厅一旁的小小骚乱引起了舞池里一些舞客的注意，胡文忠和宝惠循着嘈杂声望过去，正好看见苏梅被一个陌生男人拉着硬拽向舞池。他们大吃一惊，连忙拨开人群，走到的苏梅身边。
　　“宝慧救我，这个男人喝醉了。”苏梅见到了救星，立即喊到。
　　胡文忠抓住日本男人的手臂，连忙说：“先生，怎么回事？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宝慧也一把抱住苏梅的身子，生怕她被日本男人拽了去。
　　日本男人见有人阻挠他的好事，不禁勃然大怒，吼道：“她是陪我跳舞的舞女！老子出了钱的，你管得着吗？”
　　胡文忠听罢一头雾水，回头看了看宝慧。宝慧气得脸煞白，说道：“什么舞女，这是我的表姐，苏家的大小姐！”
　　日本男人猥琐地笑笑：“大小姐？大小姐跑这儿来跳舞？哈哈，你骗谁啊？你们松不松手，否则我喊巡捕房了！“
　　就在大家僵持不下地当口，一个声音从围观人群身后传来：“冈本先生，请松手，你认错人了。”
　　人们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一个紫色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的出现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一样秀丽的脸庞，一样精致的五官，一样玲珑的线条，如果要说两人唯一的不同，那只有身上不同颜色的旗袍。
　　日本男人张大了嘴，眼光来回在两个女人的脸上扫视了几遍：“怎么回事？这两位小姐怎么长得一模一样？这是在变魔术吗？”
　　胡文忠和宝慧也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苏梅已经不觉得惊讶，而紫衣女郎看着苏梅也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谢谢你了。”苏梅首先打破沉默，对紫衣女郎说。
　　紫衣女郎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不不，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她又转过头对日本男人说道：“冈本先生，请你放手，我才是云珠。”
　　“哦，哦，对不起，这真是太奇怪了。”日本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拽着苏梅，尴尬地松开了。
　　胡文忠和宝慧也松了手，一场误会总算了结。可宝慧还是觉得不解气，硬逼着日本男人道歉。苏梅劝下说：“算了宝慧，他兴许是喝醉了，何况这种情况认错人也是很正常的。”
　　云珠跟着日本男人走向舞池，又回头望了苏梅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舞厅里人声嘈杂，也只好作罢。
　　云珠，苏梅记住了这个名字。不知怎么，苏梅忍不住替她担心，仿佛眼睁睁地看着一头羔羊被野兽拖入陷阱。她为什么和我长得这么像？一个好好的女孩，为什么要到这里谋生？从看见云珠的第一眼起，苏梅就有了一份牵挂。
　　回到座位的苏梅惊魂未定，只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一行人怕再生是非也没了玩的兴致，便起身出了舞厅。
　　回到家后的几天，苏梅的脑子里一直挥不去云珠的影子，她总想再见到她。虽说和云珠只有两面之缘，苏梅心里对她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她想知道云珠的生活状况，也许她当舞女是迫不得已，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苏梅有一种想帮助她的冲动。
　　这天，苏梅正坐在客厅里懒懒地发呆，吴妈在旁打扫着卫生。
　　“小姐，这几天你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是不是有心事？”
　　苏梅笑笑说道：“吴妈，我没事。”
　　“小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什么事还能瞒过我的眼睛吗？你要是真把我老婆子当家里人，就和我说说，别闷在心里憋坏了。”
　　吴妈这么说，苏梅也不好再隐瞒。
　　“吴妈，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当然有啦，一个妈生的双胞胎。你为啥问这个呀？”
　　“我说的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的人，这怎么可能。”
　　“真的，吴妈，我上次在百货公司就看见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姐。”
　　“哦，是吗？”吴妈疑惑地看着苏梅。
　　“是，吴妈，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告诉我父亲，不然他会不高兴。”
　　“好的，小姐。”
　　“我前几天和宝慧去百乐门了，胡公子邀请她去跳舞，她硬要拉我一起去。”
　　吴妈吃惊地说：“小姐，你怎么去那种地方？现在外面打仗很乱的，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可怎么办？他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哎呀，吴妈，所以我让你保密嘛。何况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放心，没有第二次了。”
　　“那就好。”
　　“你听我说，我在舞厅里居然又碰到她了，她是百乐门的舞女。巧的是，那天闹了一些误会，别人差点把我当成她了。”
　　吴妈拿着鸡毛掸子的手停在了空中。
　　“吴妈，你说两个不相干的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像呢？”
　　吴妈停顿了一会又忙碌起来：“这，我也说不好，也许就是巧吧。你说咱中国人这么多，有几个长得像的还不是很正常啊。”
　　“你刚才还说不可能呢。”
　　“小姐，我一乡下老太婆，哪见过什么市面？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呢，你说是吧。”
　　苏梅觉得吴妈说得也有道理。
　　“这真是巧得很呢，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吴妈，我还想再见到她。我一直想有个姐姐或者妹妹，既然我们长得如此相像，也许我们真就能成为姐妹呢！”
　　“不行！”苏梅的话音未了，吴妈像受了刺激一般喊了出来。
　　苏梅从未见吴妈如此严厉，一下了怔住了。
　　吴妈自知有些失态，连忙补充道：“哦，小姐，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和一个舞女交朋友，更别说做姐妹了。你是大家闺秀，怎么能结交那些三教九流呢？让别人知道了我们苏家要被人家说的，老爷也决不会同意。”
　　吴妈说得如此严肃，苏梅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知道这件事听上去是有些匪夷所思，他们一下子是不会接受的。
　　吴妈见苏梅没有吭声，不放心地问道：“小姐，是不是我说话重了？这事你和我说也就算了，你如果和老爷说，估计要挨一顿训斥的。我们苏家虽不比大户人家，但也有家规，你再不可提这件事了。”
　　“吴妈，你放心吧，我没生气。我知道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