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二）

　　下午，苏梅回到家，看见父亲已经回来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脸的疲倦，一只手托着额头，也不知是否睡着了。一旁的茶几上，放着早上的报纸。
　　苏梅轻轻地走了过去，试探地叫了声：“父亲。”
　　苏士仁缓缓抬起头，应了一声。
　　“父亲，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点累。”
　　“那就去卧房休息吧。”
　　“没事，我在这里坐会就好。你去吧。”
　　苏梅转过身想回自己房间，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吴妈说的话，禁不住又问了一句：“父亲，我听说您最近比较忙。是有什么事吗？”
　　苏士仁笑了笑：“是吴妈说的吧。我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是吴妈告诉我的，她也是担心您，您可别怪她多嘴。”自从苏梅的母亲去世后，父亲虽然给了苏梅加倍的关爱，可毕竟是男人，不像女人那么细腻。多亏了吴妈，在苏梅失去母亲后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每次苏梅想念母亲伤心哭泣的时候，吴妈总是把她揽在怀里，给她唱小时候母亲经常哼唱的儿歌。所以自母亲去世后，苏梅一直把吴妈当亲人一样看待。
　　“怎么会，我知道你们都关心我。”苏士仁道。
　　见父亲无责怪的意思，苏梅放下了心。她刚想离开，脑子里浮现出了那个紫衣女郎的身影。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这个事，现在忍不住想告诉父亲。
　　“对了，父亲，我今天碰到一件怪事。”
　　“哦，是吗？”
　　“嗯。真的很奇怪，我今天在永安百货，好像看见一个和我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穿着紫色的旗袍。”
　　苏梅见父亲惊愕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仿佛冻住了。
　　苏梅笑了：“父亲，我刚看见她估计也是您这个表情。可我再看，她就消失了。也许是我的幻觉吧，今天百货商店人好多，累得不行。父亲，我去休息了。”
　　“好，去吧。”苏士仁回过神来，朝苏梅点了点头。
　　转眼又到了礼拜六，苏梅正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宝慧打来了电话。
　　“喂，姐，明天晚上有空吗？”
　　“明天晚上？有事吗？”
　　“我想请你去跳舞。”
　　“跳舞，你疯啦。一个大小姐，去舞厅？那是什么地方，怎么是我们这种身份能去的。”
　　“姐，你太老土啦。现在上海滩时髦的小姐谁不去跳舞？何况这次是有人请我去的。”
　　“有人请你去？”
　　“是的，我爸想撮合我和他一个朋友的公子胡文忠，明天胡文忠邀我去跳舞，可我一个人不敢去，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你们两个约会，我去做啥？没兴趣。”
　　“姐，算我求你了，我从来没有和男生单独出去过，而且是去舞厅，我害怕。”
　　“为什么不去公园什么的，去舞厅那种地方做什么？姑父同意吗？”
　　“我父亲很支持啊，他认为跳舞是很重要的社交方式，没什么不对。只是如果你陪我一起去，他就更放心了。”
　　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苏梅心想。看来她也推脱不了，毕竟宝惠是自己的表妹，从小与她最亲，让她一个人出去也让人不放心，只是父亲这边如何说是好。
　　第二天，苏士仁又一早出去了，苏梅想也好，自己不用亲自和父亲交代了，便让吴妈转告苏士仁晚上住宝慧家，只瞒下了跳舞的事，生怕他们担心。
　　苏梅叫了黄包车来到了巨籁达路姑父家。这是一栋乳白色法式小洋楼，白色的外墙加上洋红色的屋顶，窗框和外墙边缘再用洋红色砖石勾勒，使整栋房子看上去洋气而别致。底楼精巧的拱形门廊直通到客厅，虽不如那些大公馆宽敞气派却也是典雅精致。
　　宝慧的父亲甄怀远早年留过洋，回来后在洋行里谋了个职位。因善于交际八面玲珑，甄怀远在圈子里也是混得风生水起。由于往来皆是名流世家，甄怀远也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觅得金龟婿，让他们家站稳了上流社会的脚跟，于是女儿还没从圣玛丽女中毕业，甄怀远就开始打点起了她的婚姻大事。
　　苏梅在佣人的带领下走进客厅，姑父和姑姑都在。
　　“梅梅来啦。”苏伶俐道。
　　“嗯，姑父，姑妈好。”
　　“梅梅，辛苦你了，今天帮我照顾下宝慧，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姑妈客气了，这是我做姐姐应该做的，你们就放心吧。”
　　“好，梅梅一直很懂事的。今天的事有没有和你父亲说？”
　　“姑妈你放心吧，父亲那边我已经交代过了。”
　　“好，好，那你去看看宝慧吧，她在房间里为选衣服的事烦着呢，你去帮她出出主意。”
　　“好，姑父，姑妈，我上去了。”
　　看着苏梅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转弯处，苏梅的姑姑苏伶俐对丈夫说：“怀远，你看我哥哥的女儿多懂事，平日里没有少关照我们宝慧。在上海我也就二哥这一个亲人，父母去世后，他一直很照顾我。可这次他遭了难，你却见死不救，你让我以后怎么去见我死去的父母。”说着她掩面抽泣起来。
　　甄怀远不耐烦地打断妻子：“我不是给了五十块大洋了吗？还要我怎么做？”
　　苏伶俐抬起头不满地说：“就那五十块，顶什么用？打发叫花子啊？我们家又不是没钱，你为什么那么吝啬？这不是见死不救是什么？你还好意思说。”
　　“你懂什么，现在打仗了，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我拿钱去救你哥了，我们一家子谁来救啊？何况，女儿出嫁要嫁妆，儿子在国外要用钱，你以为我是李云天啊，家大业大的？再说了，是你哥哥自己不争气，当初要不是我介绍他进我们洋行，他还不知道哪里喝西北风呢！只怪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手里有点钱了跑去炒什么股票？！现在好了，亏大了吧？他就和赌徒没什么两样，钱借给他还不如我自己去跑马厅输了呢！”
　　“他也是想多赚些钱，让苏梅接受更好的教育。”
　　“接受更好的教育也不用送圣玛丽学校啊，他知道里面的小姐都是什么家世吗？看见我们家宝慧上，他就想学样。他一个小小公司职员有这个能耐吗？我真搞不懂，一个抱来的…”
　　“这话你也说，苏梅就在楼上。”苏伶俐立即打断了甄怀远：“好，我不和你说，反正我们娘家人的死活你是不管了，那我自己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你的钱还不都是我给的？我可告诉你，现在我不欠你苏家的情了，当初我帮你哥找到洋行的工作我们算两清了。而且我已经给了五十大洋，也算我做妹夫的仁至义尽了，再问我要钱，没有！另外我警告你，你也不准偷偷给他首饰，之前你哥哥刚来的时候你经常从家里拿东西给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我就算了，那时候他也的确困难，可这次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如果被我发现了，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苏伶俐气得身子发颤，可毕竟丈夫是一家之主，掌控着经济大权，苏伶俐估计再争执下去未必会有结果，反而让苏梅听见了不好。她只好强忍了话，不再理论。
　　可怜苏梅那孩子可能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父女俩是否能过这道坎。想到这儿，苏伶俐又低头抹起了眼泪。
　　
　　“姐，你来啦！赶快过来帮我选选衣服，我眼都花了。”宝慧从镜子里看见走进屋的苏梅，一阵催促。她在镜子前拿着两件洋装比试着，床上还摊了一堆。
　　“你说，我是穿粉色的好呢？还是穿蓝色的？粉色的看上去浪漫些，蓝色的看上去成熟些。姐，你说哪件更好？”
　　苏梅走到镜子前，把衣服在宝慧身上比了比说，“我看两件都好。我们家宝慧本来就是个大美人，穿什么都好看！“
　　宝惠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推了一把苏梅，娇嗔着说：“姐，你真坏，嘲笑我。”
　　“姐说的是真心话，你皮肤白，两件都漂亮。”
　　“那……我就选粉色的吧，我还是喜欢粉色。你说呢？”
　　“都好，只要你喜欢。”
　　宝慧满意地拿着粉色的洋装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好，就是它了！”
　　她转过身见苏梅只穿了一件浅绿色的旗袍，惊讶地说:“姐，你怎么穿得这么素啊！”
　　苏梅笑笑，“我的傻小姐，我这是陪你去约会，怎么能抢了你的风头呢！”
　　宝慧双手环抱住苏梅，笑着说，“姐，你真好！诶，姐，今天胡公子听说你要来，特地叫了他的朋友陈查理。听说也是个富家公子，你可别错过这个好机会。”
　　“去去去，我可不是你，一定要嫁钓金龟婿。”
　　苏梅解开宝慧的手，走到床边收拾起摊在床上的衣服。
　　“姐，你可别死心眼。这女人嫁男人就等于是二次投胎，可马虎不得。如果你嫁了个有钱的丈夫，舅舅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赚钱了，你的下半生也有了依靠，不好吗？”
　　“行了，先替你自己操心吧，姐不用你费心。”苏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诶，对了，刚才我上楼来，好像听见姑妈和姑父在争执，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不过最近他们是有些争执，我只隐约听到什么借不借钱的。”
　　“借钱？谁借钱？”
　　“具体我也不知道。姐，你知道我的，家里的事我从不管的。”
　　“是啊，你只管钓你的金龟婿！“苏梅开玩笑地说。
　　“姐，你又嘲笑我。“宝慧嘟起了嘴。
　　“好好好，是姐不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该惹我们大小姐不高兴。”苏梅见她真有些动气，赶忙去哄她。
　　“这还差不多。”宝慧歪着头，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前几个礼拜，舅舅来过找我妈。”
　　苏梅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抬起头惊讶地问:“我父亲？他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苏梅沉默了没再说话。
　　父亲没和自己提过来姑妈家的事，而且父亲近几年很少来姑妈家走动。就算来，他总会带着自己一起来看望姑姑，这次为什么一个人来？而且没有和她提起？苏梅又联想到最近父亲神秘的行踪，一种不安笼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