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梅（一）

　　清晨，一阵叫卖声将苏梅从睡梦中唤醒，让她了无睡意。她索性起身穿上睡袍，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夏天已接近尾声，被骄阳炙烤几个月的上海突然又被潮湿和闷热笼罩，空气仿佛都要滴出水来，直叫人感觉慵懒而乏力。而卖早点、糖糕的小贩早已精神抖擞地挑着担子在晨雾中卖力地穿梭着，“大饼、油条”，“白糖、莲心粥”“桂花、赤豆糕”一声声酥糯的叫卖，让人还未入口仿佛就已感受到了丝丝香甜。
　　苏梅家是典型的老上海石库门：红瓦屋顶，清水砖墙，砖雕青瓦的门头。一条狭长的弄堂并排着十几个这样的门洞，酷似欧洲连排式别墅，黑漆漆的大门上大铜环在人们进出间迸发出叮当的碰撞声。
　　推开沉重的黑门，走进去又是另一番风景，一个小巧精致的天井。苏梅家的天井收拾得井井有条，两边各圈出一个区域种着月季，看得出主人还是有几分闲情雅致。只是好像有段时间没有打理，月季的枝头已经蹿得老高，那些枯萎的花头也没有及时剪下，就这么百无聊赖地耷拉着。
　　苏家的石库门属于两上两下，天井进去是一楼客堂，后面是厨房间。客堂间一边狭窄的楼梯通向二楼的两间卧房，是苏梅和父亲苏士仁的房间。一楼与二楼的楼梯旁边还有一个很小的亭子间，那是佣人吴妈的住处。
　　苏梅走出卧房来到楼下的客堂间，吴妈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着。
　　“诶哟，小姐，这么早就起来了？休息天也不多睡会儿？”
　　“被那些叫卖吵醒了，睡不着了。”
　　“小姐吃早点吗？我今天特地做了瘦肉粥，老爷说想吃。小姐要不要尝尝？”
　　“好吧，谢谢了。”
　　“小姐客气了，马上就来。”
　　苏梅在餐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了桌上的报纸。她被报纸头版几个黑黑的大字吸引了：战争阴影笼罩，股市大跌。
　　“小姐，趁热吃吧。”
　　“好的，谢谢吴妈。”苏梅拿起调羹，慢慢吃了起来，眼睛还是不离那报纸。苏梅隐约记得父亲好像也在炒股，不知道他那些股票怎样了。不过她一向不过问父亲的事情，父亲也从不和她提起。只是一大清早看见这种消息，苏梅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她放下报纸，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梅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吴妈：“吴妈，老爷呢？怎么没见着他？”
　　“老爷出去了。”
　　“又出去了，这么早？”
　　“是啊，一早吃了饭就出门了。”
　　“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小姐，你今天问了，我倒想起来了，老爷最近有些怪怪的，每个礼拜天很早就出门，也不和我说去哪，已经好几个礼拜了。而且我看他最近还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诺，你看，天井里他最喜欢的月季花也好久没见他摆弄了。”吴妈朝着院子里的那些月季呶了呶嘴。
　　“是吗？”苏梅抬头朝天井里有些凌乱的月季望了一眼。
　　苏梅十岁就没了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虽然父亲疼爱自己，可因性情本沉默寡言，也和她交流不多。家里有什么事也不和她商量，总把她当小孩子看，所以对于父亲近来的神神秘秘苏梅也没做多想。
　　吃完早点，苏梅吩咐道：“吴妈，待会把我那件新做的旗袍拿来，我要和宝慧去逛街。”
　　“好的。对了，小姐今天不去教堂做礼拜吗？”
　　“我先去教堂，再和宝慧去逛街，午饭就在外面吃了，你不用准备了。”
　　“好的。”
　　差不多八点钟的时候，苏梅穿戴停当，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约摸半个时辰停在一所教堂的门前。
　　苏梅就读的圣玛丽女中是一所女子教会学校，信奉基督教，平时除了必修课之外还设了宗教课程。受了学校的影响苏梅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每个周日总要来教堂做礼拜。
　　教堂坐落在跑马场的对面，几年前刚落成。这是一栋学院式哥特建筑，尖尖的屋顶，亮丽的红砖，雪白的窗棱。正门前三栋主楼一字排开，主楼的右后方矗立着一座长方形的塔楼，顶端的十字架高高耸立，在周围一众楼房的衬托下越发地引人注目。
　　苏梅走进了礼拜大堂，巍峨气派的哥特式拱门层层叠叠地延伸到礼拜堂的顶端，巨大的十字架醒目地嵌在正对大堂的墙上，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
　　仪式还没有开始，大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虔诚的教徒。苏梅沿着两边座位间的狭长过道走到了左边第三排位子，已经有教友在等候她了。
　　“苏梅，这边，快过来。”
　　“早，蔡姐。”苏梅笑着打了个招呼。
　　“早，你看上去可真漂亮。”
　　“有吗？”苏梅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恩，这个水绿色很衬你的皮肤呢。”
　　苏梅笑了笑，眼睛扫了一下蔡姐旁边，却没看见宛如。苏梅在教会里有两个要好的姐妹，蔡姐和宛如，每个星期总是约好了一起过来做礼拜。
　　“宛如呢？还没来？”
　　“哦，还没和你说呢，早上我去她家里找她，她说身子不舒服就不过来了。”
　　“哦，她生病了？可找大夫看过？”
　　“她老公不是大夫么？可也查不出什么原因。她说就是最近老觉得睡不好，人没精神，手上还发疹子。”
　　“哦，她老公是大夫估计没事的，帮着调理一下就好了。有空我也去看看她。”
　　俩人话音刚落，礼堂里管风琴伴着唱诗班的歌声响起，礼拜开始了。
　　两小时的礼拜结束后，卢克牧师走下讲台和教徒们交流。卢克牧师来自美国，知识渊博风趣幽默。每次礼拜结束他总喜欢和教徒们面对面交流，答疑释问。在众教徒中，苏梅的聪明好学及流利的英文给卢克牧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深得他的青睐。苏梅和卢克牧师聊了一会，这才发现已经是十二点，也顾不上吃饭，匆匆叫了一辆黄包车朝永安公司驶去。
　　从黄包车上下来，苏梅一眼便看见穿着一身洋装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的宝慧。
　　宝慧是苏梅姑姑的女儿，比苏梅小一岁，也在圣玛丽女中读书。宝慧只有一个哥哥，也玩不到一处，平时便喜欢让苏梅来家里陪她一同玩耍，和苏梅就像姐妹一样亲近。
　　宝慧是个洋派的小姐，最痴迷西方的时尚，哪里刚进了最新的洋货自然是逃不过她的耳朵，今天是约了苏梅买新到的法国香水。
　　“嗨，大小姐，等及了吧？”苏梅轻轻地绕到宝慧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宝慧一回头看见了苏梅，好是一顿埋怨：“诶哟，是我要叫你大小姐了，这么晚才到！快进去，今天刚来的货，晚了就被别人买完了！快！”
　　“哪那么快，上海滩上象你这样的有钱人不多哦！”
　　“你不知道，这次来的货可是法国最新款，而且数量有限，抢手着呢！何况上海滩的有钱人可比你知道的要多。别啰嗦了，快走吧！”
　　宝慧拽着苏梅急急地走进了商店，直奔香水柜台。
　　果然如宝慧所说，柜台前已经围满了太太小姐，还有等着为她们买单的先生们。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营业员要香水看，可怜那营业员已经忙得满头大汗。
　　苏梅一靠近就几乎被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熏倒了，原来这些太太小姐们身上也涂了香水，加上柜台里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汗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苏梅本来就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只是被宝惠硬拖了来不好推辞，如今见柜台前这般光景，她更是没了上前的兴致。
　　“宝慧，姐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姐，别扫兴嘛，陪我过去看看。”
　　“不行，宝慧，姐对这些味道过敏，我怕待会儿要晕在那里了。这样吧，你去挑你中意的香水，然后拿了香片过来姐帮你参谋下。”
　　苏梅这样说宝慧也不好意思硬拉她，“好吧，那你在这等我。”
　　宝惠兴冲冲地过去挑选香水了，苏梅松了一口气，开始四下里闲看起来。
　　永安公司可算上海滩最高档次的百货公司，进进出出的可都是些上流社会的绅士小姐，有时还能遇见电影明星。这里也是时髦女郎最爱的地方，像宝慧这样的小姐，即便不买东西，到这里来逛一逛，看看这里的商品，领领最新的行情也是莫大的享受。
　　苏梅虽不似宝慧那样痴迷时尚，却也少不了姑娘家爱美的天性。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来来去去的小姐太太们，研究着她们的穿戴和旗袍款式。
　　那位小姐的碎花旗袍真好看，淡淡的紫罗兰，也是苏梅喜爱的颜色和花样，不知是哪里买的料子。苏梅被一件紫色的旗袍吸引住，目光也自然地从身上移到了脸上，可就在一刹那，苏梅感觉自己像被电击了一般，脑子里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整个僵住了。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穿着一身紫色的旗袍，从远处走来。
　　“我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是幻觉？”苏梅拼命眨了一下眼睛，想再看清楚一些，紫衣女郎已经从她前面走了过去，只留了一个曼妙的背影。
　　苏梅连忙跟了过去，想再看一眼，宝慧汗澿澿地跑过来了。
　　“姐，帮我闻闻，哪个好。”
　　“哦，好。”苏梅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却不离那个紫衣女郎。
　　“姐，你在看什么？快帮我闻闻，人家等着呢。”
　　“好，好。”苏梅拗不过宝慧，视线只好从紫衣女郎的身上收了回来。
　　待苏梅帮宝慧选完了香水，再朝那个方向望去，早没了紫衣女郎的身影。
　　苏梅很是失望，朝四周环顾了一圈，再也没寻见那一抹紫色。和宝慧走出百货商店的一刻，苏梅还是心有不甘地回头张望了一下。
　　“姐，你在找什么？看你总是东张西望的。”
　　“宝慧，我刚才好像看见了自己，穿了一身紫色的旗袍。”
　　“什么看见了自己？姐，你在说什么呀？”
　　“诶，算了，不和你说了，也许真的是幻觉吧。”苏梅叹了口气。
　　宝慧看了苏梅一眼，满脸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