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作品名称:平生只余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作者:梅清欢 发布时间:2016-10-01 19:04:17 字数:5265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苏曼殊《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也许人世真有宿命之说,而你我,行走一生,也不过是沿着命运既定的轨迹穷途跋涉。有些人以最繁盛的姿态降临人世,却走过了最暗淡无光的人生旅程,到最后,从繁华到寂灭,从烟雨红尘到另一个悲欢交织的来世,只是一个人的孤寂。而有些人,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悄无声息,可他离开的时候,除了无尽的凄苦,他还带走了一个传奇浪漫却也残忍寂寥的人生。
那个看似平凡普通至极的生命却一路风雨,一路恩仇,从落寞到喧嚣,再从喧嚣走向寂灭,他尝尽了人世间的苦乐悲欢,看遍了世态炎凉,将人世百味酿成一壶最浓最烈的酒,仰头饮下,以为这样就可以真的放下一切,也忘记一切,欢乐也好,苦痛也罢。可他终究是做不到洁净相忘,坦然放下,穿梭在人生的风雨中,他做不到一蓑烟雨任平生,他终究还是做了这行云流水之间的一个孤僧。当寂寞和孤独来临时,他也只能无端狂笑无端哭,因为,于他来说,纵有欢肠已似冰。人间千般苦难,他悉数尝尽,而红尘万种欢乐,抵不过他通透清醒的眸眼中那一刹那间的灿然。
苏曼殊的一生,属于后者,他以一个孤僧的姿态流浪在灯火璀璨的人间,可是却又似乎与这个灿烂的盛世没有一丝的纠葛。他也曾渴望过最真实最简单的爱,可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残忍地打碎了他的美梦,直到他明白此生他都与爱无缘,人间所有的情爱,于他而言,都是难以言说的负累。他便索性将袈裟披身,手持的禅杖与破钵便成了他最好的借口,依旧流离在红尘里,寻找爱,却又躲避爱。短短三十五载的人生旅程,他三次出家又三次逃离寺庙,始终做不到静心修行。身处禅林,他贪恋人间烟火,行走俗世,却又留恋禅林寂静,佛法慈悲,所以他一生都在红尘与佛界之间纠缠,走不出,逃不掉。
也许,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苏曼殊此后漫漫人生路的艰难与不堪。一百多年前,在那个浪漫的樱花之都——日本横滨,苏曼殊悄然来到了人世,开始了他人生最初的旅途。横滨,这个东瀛岛国,在樱花的绽放与飘落下给苏曼殊的人生带来了最大的幸福与最沉重的悲痛。五岁以前,他与养母河合仙住在这个岛国,虽然日子波澜不惊,甚至有些清贫单薄,可至少河合仙给了苏曼殊此生最初的温暖,让他以后即便是行走在黯然无光,彻骨冰寒的岁月里的,心中依旧有着些许的暖意,可以温暖他疲惫不堪的心灵。河合仙带给苏曼殊的母爱,伴随了他一生,在那些寒夜里的孤寂中,是母亲声声“三郎”的呼唤,让他明白,哪怕他在这个尘世间再孤单,再无助,再疼痛,他都不会过到无人问津的凄楚与辛酸,因为纵算他没有了一切,他还有母亲。
可是这个看似浪漫唯美的地方,也带给了苏曼殊一生都难以愈合的情殇,他此生最初的爱恋来自于此,结束于此。当年那场樱花见证了他们之间纯洁美好的恋情,可是再美丽的樱花,也躲不过风雨的摧残,不过是徒留花期短暂的无奈与伤痛罢了。当花落成尘,被碾为尘埃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那场情事,也只能是浮萍般随水而逝,留下点点叹息。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是远赴日本经商的商人,与许多人一样,他背井离乡,去国离家,踏入当年徐福寻求长生不死之药的“海上仙山”,也只是为了赚得钱财,扩充家业。苏家在广东也算得上是望族,苏杰生继承了家业,又不辞辛劳,远赴日本经营中国最古老的丝绸与茶叶生意,因经营有方,备受称道,后又被聘为一家英商万隆茶行的买办。
不惑之年的苏杰生在生意场上纵横驰骋,游刃有余,他周旋于各国商人之间,谈笑往来,意气风发。苏杰生不仅商场得意,情场更甚。他在广东家乡中已有了三房妻妾,在横滨他又娶了河合仙为妾,虽远离了家乡,但因为有河合仙的陪伴,依旧可以感受得到妻子温柔的爱。可是苏杰生这一生都欠着河合仙,自始至终,都辜负了河合仙对他的如许深情。可是若说辜负,那个时代的男子又有谁敢说自己不曾辜负过一位梦中的红粉佳人?在男人妻妾成群的年代里,多少女子守候在最低的尘埃里,最后尘满面,鬓如霜,也不过是蹉跎了岁月,空负了流年罢了。纵算今时今日,又有多少人间情爱可以逃得过背离的命运,也许正是因为真实的爱总有那么多的伤痛,那么多的遗憾,所以我们才在文字里,在笔墨中去追寻想要的地老天荒。
苏曼殊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平凡简单的日本女子,她叫若子,若子是河合仙的妹妹,初遇苏杰生的时候,她只有十九岁。十九岁,多么青春靓丽的年纪,像朵朵盛开的樱花,一树一树,都是曼妙与灵动。她原本该有着一段鲜衣怒马,热烈灿烂的爱情,可是因为苏杰生,她的爱情只有短暂的甜蜜,其后便是不尽的苦涩。而这苦涩,她只能合着眼泪独自吞咽,独自悲伤,这份痛,也伴随了她一生,挣不开,逃不掉。
或许,若子本没有错,她只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掉进了苏杰生苦心编织的爱情陷阱中,十九岁而又情窦初开的若子,在走惯了风月情场的苏杰生面前,早就无处遁形了。她以为他会是自己此生的良人,是那个与自己执手到老,相约白头的人,可是她不知,这世间男子可以最深情,也可以最薄情。若说若子有错,她的错便是太过美丽,生生惊艳了早已过尽千帆的苏杰生。当若子乘着华丽的马车,来到姐姐河合仙的家中,以最鲜妍美丽的姿态出现在苏杰生眼前的时候,她就逃不掉了。
都说爱情是穿肠毒药,可有人却愿意毫不犹豫地饮下,若子便是这样的人。她知道苏杰生是自己的姐夫,这样做会伤害自己的姐姐,但她还是败给了爱,败给了苏杰生的温柔,她就这样彻底地沦陷了。后来若子便生下了苏曼殊,若子始终连一个妾的身份都没有,而爱情,到了最后还是无限的凉薄。有人说若子生下苏曼殊三个月后便撒手人寰,亦有人说若子与苏杰生的事情被其父母知晓,无奈之下只能离开,而刚出生的苏曼殊便被留下来交给河合仙来抚养。总之,这个美丽的樱花女子是离开了,带着凄楚的无奈与心痛离开了,苏曼殊这一生似乎都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若子离去之后,苏杰生不愿再提起这段情缘,选择了将其埋葬。其远在广东的家人本就不愿意他取日本女子为妾,更何况苏曼殊还背负着私生子的身份,无奈之下,苏杰生谎称苏曼殊是河合仙所生,从此,河合仙便成了苏曼殊的母亲。
河合仙虽只是一个女子,可是她的内心却足够强大。妹妹与自己的丈夫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也一定怨恨过苏杰生,可是更多的,她该是内疚,内疚自己的没有照顾好妹妹,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是自己依靠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疼爱的妹妹,可是他们却双双背叛了自己,心中最苦的那个人该是河合仙,可她也无奈,毕竟他们是她最亲的人,她只能容忍。若子离去后,河合仙擦干了眼泪,看着尚在襁褓中的苏曼殊,她伤痕累累的心总算是有了一点安慰,此后她将抚养苏曼殊作为自己一生的守候,为了自己,也为了妹妹若子。
躺在河合仙温暖怀抱里的苏曼殊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将成为一个传奇,永远的留在民国历史的天空里,而成为传奇的代价,对于苏曼殊来说,却太过沉重。五岁以前,他在母亲的呵护下也曾有过快乐的童年,而六岁以后回到广东老家后,他的人生便像是被下了诅咒,除了疼痛,就是疼痛。一路鲜血淋漓地走过来,身边的人事将他伤害得体无完肤,他只能疯疯癫癫,亦嗔亦痴地走过一生,死的时候,他留给人间八个字:一切有情,皆无挂碍。
都说命运无论怎样无情,终归是公平的,它无情地给予每个人无以复加的伤痛,同样也慷慨地赠予每个人幸运。苏曼殊虽然有着凄楚的身世,可是老天却给了他足以让无数世人惊羡的才华,后来他和他那横溢的才华穿行在民国的乱世风云中,被世人称为诗僧,情僧,画僧,革命僧,让无数人追寻,循着他的脚步企图找到他人生的归属。可他终究不凡,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除了温情的岁月,他亦是不愿惊扰任何的人事。
四岁那年,河合仙带苏曼殊去动物园,回来后他便自己用笔画出了在动物园里所见到的动物,那一笔一画,栩栩如生,令河合仙和苏杰生都惊呆了,苏杰生又给他读诗,苏曼殊听过一遍就能够背下来了,也因此,苏杰生开始慢慢关注苏曼殊,并且想要好好培养他,让其长大后为苏家产业的稳固与扩大奉献自己的所学。
六岁的时候,苏杰生将苏曼殊带回了广东老家白鹤港沥溪村,他从此离开母亲的怀抱,开始了自己的一个人的红尘飘零,像一只孤雁一般在人情冷暖的世间辗转零落,从一座寺庙到另一座寺庙,始终找不到归宿。
分别的时候,河合仙站在离别的渡口,眼望着苏曼殊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地淡出了自己的视野。那一刻,她才明白,多年的相依相偎,三郎早已成了她生命里不能割舍的一部分,可是她再不舍也只能眼看着彼此渐行渐远。苏曼殊毕竟是苏家的孩子,认祖归宗才是最好的归宿,尽管她知道广东的苏家是一个怎样不堪的地方,那座深宅大院里,朱红的门扉关住了多少人一生的惆怅,又掩盖了多少腐朽糜烂的陈年往事。曾经她也跟随苏杰生去过那里,可是流着异国血脉的自己在那里遭受的只是非人的待遇,无尽的嘲讽与苛责让她最终逃离那个地方,她告诉自己此生都不要再踏入那里一步,可是如今却要眼看着自己的三郎踏入那个虎狼之穴,河合仙内心的煎熬与苦痛可想而知。
带着憧憬与探询的心情,苏曼殊与苏杰生回到了广东老家。那个叫做白鹤港的小镇,恍若世外桃源。小镇地处山坳,又临水枕风,山间竹林青翠,云雾缭绕,林中白鹤云集,自在徜徉,清泉自山间缓缓流下,好不欢快。这个地方,一景一物都是清澈淳朴的表达,一山一水都是宁静安然的相依。是陶渊明笔下远离烽火硝烟,远离事态人情,将日子过到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也是王维隐居在终南山上写下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可是,这般静谧美好的风物下,掩藏的依旧是一颗颗入世经营,尔虞我诈的心。苏曼殊来到苏家并未得到苏家少爷应有的待遇,中日混血以及私生子的身份给他带来了不尽的屈辱,让他遭受白眼与排挤。在他还未来得及明白自己为何会无端遭受这般待遇的时候,苏家最不待见他的大陈氏就对他极尽苛刻,连最基本的温饱也不曾满足过他,甚至连他的性命他漠然视之。对大陈氏的做法,苏杰生因不愿家宅不宁,所以也不曾帮过苏曼殊丝毫,对于大陈氏的做法,他无情地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苏曼殊对苏杰生,对苏家的恨,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深深地埋在了心中,逐渐生根发芽,再也拔不掉了。
离开母亲的苏曼殊一个人在夹缝中生存,偌大的苏家老宅,给他的却只是无尽的寒冷,没有丝毫的温暖,漫漫长夜,他只能一个人坐等天明,连一盏油灯的温暖都找不到,睡梦里,他声声呼唤着母亲,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无奈的叹息,而醒来的时候,连一声叹息都没有。远在横滨的河合仙料定苏曼殊在苏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她努力工作,攒下了钱就寄给苏曼殊,可是她所寄去的钱财却被大陈氏悉数拿走,据为己有,苏曼殊依旧过着艰难的生活。
是命运,让他在尚且年幼的时候便经历了如许的悲欢,看透了如许的人情冷暖,年少时所经历的一切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疤,让他逐渐将自己的心门关闭,一个人躲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不与任何人交往,以为那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听不到别人对他的谩骂与嘲讽,看不见周围人的冷眼相待。可是一不小心揭开当年的伤疤,那里依旧伤痕累累,旧日的伤口不仅没有愈合,反而逐渐糜烂,疼痛的感觉漫上心头,便是一生一世。这是注定的命运,过早地尝尽了世味,明白人生原不过如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所以后来他选择做了一个癫狂的僧者,在佛门与红尘之间往来,也曾挥金如土,也曾穷困潦倒,也曾热烈地爱过,也曾执着地恨过,最后,留下一个风华绝代的传说。
七岁的时候苏曼殊上了私塾,开始接触文字。在笔墨书卷的世界里,他可以暂时忘记苦痛,忘记荣辱,让那些有灵性的文字洗礼他疲惫的灵魂。文字像是他的解药,他的救赎,徜徉在文字的世界里,没有人对他冷嘲热讽,他可以与文字真心相交,倾心托付,在书卷里找到人间的慈悲与良善,在墨香中闻到人类灵魂的香气。所以苏曼殊与文字结缘,让那些方块字带他走进另一个别样的世界,让他的心灵得到暂时的小憩,苦痛的灵魂得到片刻的解脱。
进了私塾的苏曼殊勤奋好学,很快就赢得了老师的认同与赞赏。苏曼殊则是一头扎进文字的海洋里,再不顾其他。丘吉尔曾说,忙碌也是好的,他让人忘记了痛苦。苏曼殊就是这般,他将自己埋葬在文字里,忘记一切,也放下一切,用文字和知识来麻痹自己,忘记母亲那依旧清晰的面容,忘记自己曾经所受过的屈辱。在私塾里的苏曼殊仿佛与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渐行渐远,他少年的脸上很少会有笑容,即使有,也不够温暖,多数时候留给人们的,只是一个孤寂清瘦又倔强的背影,任凭自己被孤单和寂寞吞噬。除了上课,他便独自画画,他不愿与人交往,可是对笔墨却从不吝惜时间。也许,他是觉得,与人相处,太累,不若笔墨,是黑便是黑,是白便是白,简单纯粹,却是非分明,可以让他感受到人性最纯真的美丽。
都说一生注定,是不是苏曼殊的生命里,真的就是这般?像佛家说过的,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他一生的飘零与孤苦开始于年幼的时候,此后漫漫人生路,他只能一个人踽踽独行,在最深的红尘里,做了那个辗转零落的孤僧,像当年那个满纸荒唐言的曹雪芹一样,都说作者痴,可叹世人,谁能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