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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10-03 10:41:46      字数:5237

  按照风俗,只要尸体或棺木在家停放一天,亲戚朋友就可以来吊丧一天。名为吊丧,实为吃而来。来了只要到灵前磕一个头,就到门外专为办丧而搭起的荫棚下坐桌,辈份比死者大的,更是连头都不用磕,一来就直接坐桌。丧家见门外的来客坐满了一桌,就开丧——孝堂内的女亲属们放声而哭,荫棚下桌上,帮忙的村妇端上饭菜,客人们开吃。饭菜都是敞量供应,吃完起身闲逛,让出座位给后到的亲友。家里有农活没忙完的,回家干一会儿农活,到吃夜饭时再来,这样一直要吃到出完殡为止。所以正常的办丧都是人死后第二天入殓,第三天出殡。只有极少数有身份的大富绅的丧事,才会停丧五天、七天、九天,以显示其气派和哀荣。
  对于亲友来说,丧事的送礼叫“白份”,是所有礼中最轻的,只要花上十到二十文制钱,到南货店里买上一串或两串纸锭(齐梁人称“长锭”),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拎着,领了一家大小,浩浩荡荡地去奔丧了。只有死者的女婿和外甥,长锭之外还得加一副黄纸的挽联,女婿送得最重,也不过长锭挽联之外再加一捆折纸锭用的黄钱纸(俗称“九斤四两”),以及一斤做入殓时点树灯用的豆油。这样的礼,轻微得几乎对任何人家都构不成负担,而且送白份只送一次,送过之后,就可以一连几天去丧家奔丧吃饭。所以,除了与死者关系至亲至密的少数亲友确实悲痛不已外,一般的亲友,在得到凶信之后,绝不会像收到喜宴的请帖后那样表面上说着热情恭贺的话,心里却暗暗发愁发恨着又要出一笔款了,而是在对不幸的死者大声表示痛惜对噩耗表示极大的震惊的同时,心里窃窃地喜道:又有豆腐百叶吃咧!
  由于白份都是送给死者的东西,死者家属没有一点进账,而丧事的破费又比喜事大得多(吃的天数多),因为这个缘故,丧事的吃也就只能比喜事马虎得多。菜式主要是以豆腐百叶为主,加时鲜蔬菜。荤菜要到出殡之后吃斋饭时才出现,这是丧事结束,招待吊丧亲友和帮忙村人的最后一顿饭了,每一桌都会出现一碟鱼和一碟肉。鱼都是大拇指那么粗,四五寸长的鲹条,每碟十来条。肉是猪头肉,棺材抬出去后,丧家以及办丧过程中有吊丧亲友坐桌和人员走动的邻里人家,都得去请路头,祛凶招吉。请完路头,把请路头用的猪头拆开来,切成纸一样的薄片,装碟分派到每一桌,每碟也是十来片。蔬菜是家家菜地上都有的,平时在家天天吃,豆腐百叶要花钱买,或用黄豆去换,平时一般舍不得吃,因此被人们视作比较高级的菜,但它的价格却比肉和鱼便宜得多,也算是顾及到了丧家的负担,来客们独钟情于它。当一个人快要死了,村上人的婉转说法便是“就要吃他(她)咯豆腐百叶咧”。
  然而周德根家的这次丧事就大不一样了,时鲜蔬菜一概不用,豆腐百叶也几乎靠边站了,唱主角的是大鱼大肉,酒菜稍不如意,沈锡生的门徒和沈家的亲友村人就摔碗掀桌,大闹一通。沈家的人每天来和回去都是坐船,雇船的费用也全由周家负担。
  这样一连闹了半个多月,沈家的人越闹越欢,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陈光宗等人再三哀求劝说,又向沈锡生塞了五百块洋银,沈锡生总算做出了让步,不再坚持非要周德根回来,但提出要请四十九个和尚来为死者拜七七四十九日大忏,拜完大忏才准许出殡。
  这四十九天中,沈家那一百几十号人的队伍仍然每天坐着船来吃和闹,周家的亲友们也仍然殷勤地每天都来吊丧,天官堂村的所有成年男丁和大部分妇女也仍然每天都来帮忙。周家的银子像溪水一样往外流。
  这丧事前后持续了两个多月,天官堂人和周家的亲戚们以及沈家的人一连饱食了两个多月的好菜好饭,待到丧事办完,人人都胖了一圈,这两个多月成了他们一生中回味无穷的最幸福的日子。但是这场丧事却使周浩坤家元气大伤,耗费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周浩坤家为此卖掉了大半田产。
  黄显恪说:“以不义得之,又以不义失之,天道好还,果报之速,可畏啊!可畏啊!”
  周德根是丧事结束一个多月后回来的,回来时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计氏自从关进县衙大牢后,再也没有回来,周家也始终没有派人去看望她或探听她的消息,她最后不知所终。
  
  冬
  
  正是种小麦的时候,陈光宗的大儿子陈耀文出生了。
  办头生那天,来吃喜酒的亲眷中有陈光宗妻子的一个表兄,在一艘洋人经营的轮船上做茶房。他得知了陈光宗吃官司的事后,连说:“光宗你早点来寻了我么,哪会吃介大咯亏呢!我们吃洋人饭咯,官府在我们眼里算个狗屁!弗管你多少大咯事体,我只要问洋船长讨一张片子,到官府里亮一亮么,他再大咯官啊只好吃瘪!”
  
  清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2月9日~1873年1月28日)
  
  二月
  
  黄生大上吊自杀。
  黄洪根矮小干瘦,但那双小眼珠骨碌一转就是一个主意,因此村人叫他“鬼洪根”。当初长毛抓了黄洪根等人晒人干时,其他人都老老实实遵照长毛的命令,脊背紧贴墙壁站着,任长毛把自己的辫子拉进墙洞,紧紧地缠绕在筷子上。为了增加被晒者的痛苦,长毛在往墙上打洞时,特意把洞打在被晒者头顶上方几寸许,这样,被晒者的辫子被拉进墙洞,缠上筷子固定住之后,他就必须踮着脚尖站立,非但特别累,脚尖还痛。但当长毛抓起黄洪根的辫子,还未往墙洞里拉,黄洪根就立即痛苦万状,双手握住自己的辫根,啊哇啊哇地呼痛挣动,眼泪直流,这样,他的辫子就未被彻底收紧,他就不必踮着脚尖站立,脊背也可稍微离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墙壁。
  黄洪根的老婆跟黄洪根一样干瘦,但是比黄洪根高出一个头,黑皮,麻脸,豁嘴,头发枯黄,因为丑,就胆小,一直被黄洪根当成脚底下的烂泥踩着,整天默不作声地纺纱织布,操持家务。据黄洪根的大儿媳透露,黄洪根经常打老婆,而且下手不轻,但村上人竟从未见过他打老婆。他打老婆不是用棍棒,也不是用拳头巴掌脚尖,而是用手拧;老婆身上经常被他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但都拧在见不得人的隐蔽部位。黄洪根老婆见了黄洪根,就像老鼠见了猫,瑟瑟缩缩,头都不敢抬。黄洪根多嫌老婆,却不耽误老婆接二连三地生孩子。不过,黄洪根老婆生得虽多,成活率却不高,只有两个儿子长大成人。
  黄洪根的两个儿子,黄二大比黄生大大七岁,黄生大娶妻的时候,黄二大的大女儿已经四岁了。照理,先进庙门三日大,黄生大的老婆应该敬黄二大的老婆三分,但是黄生大的老婆却不把黄二大老婆放在眼里,因为黄二大的老婆是养媳妇(童养媳),黄生大的老婆则是明媒正娶,坐着青布小轿进门的。坐轿子进门的女人,都是带来嫁妆的,黄生大老婆的娘家不富,黄生大老婆的嫁妆很少,只有通常的六样小家什:长桶、脚盆、拗桶、马桶、官箱、提桶,此外还有两条被子、一荮碗、一桌筷、一副锡蜡扦、一只铜脚炉(她的娘舅送的)。嫁妆虽少,黄生大老婆却已有资格自豪,动不动就在黄二大老婆面前说:“兹两个人是坐着轿子来咯,是带着陪嫁来咯,随便哪块全走得出去咯!”
  黄生大老婆之所以狂气,除了是坐轿子进的门,还因为黄洪根对她的娇纵。黄洪根祖上传下来五六亩田,长毛之后占了死绝的家门里人三四亩田,家境就变得有点殷实了。全家的钱财物资都掌握在黄洪根手里,有货郎担上村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媳想向黄洪根要两个钱买点什么,黄洪根拒绝得斩钉截铁;小儿媳却不用开口,黄洪根就会笑咪咪地问:“你阿要买点嗲?”然后就笑咪咪地递上钱。
  黄洪根上了五十岁就很少下大田干活了,只在菜地上种种菜。他养了一头大脚猪(齐梁人称种猪为“脚猪”),有养母猪的人家母猪叫窠(发情)了,就来请他赶着公猪去搭窠(配种),搭一次窠,收三百文。这种行当,俗称“牵猪龙”。黄洪根对这头脚猪照看得非常尽心,每天的猪食都由大儿媳烧。脚猪连续多少天出去配种之后,黄洪根就要给它补充一下营养,拿半筲箕篮鸡蛋,打碎了搅和在猪食里给它吃。每次给脚猪补充营养时,那天的猪食就由小儿媳烧,黄洪根就会从筲箕篮里捡出几个鸡蛋,让小儿媳放在猪食锅里煮熟了吃。
  黄洪根年轻时很少上街,干上牵猪龙这一行之后,空闲多了,就经常上街了。每次上齐梁街,黄洪根都要买一些零食,一包麻籽籽啦,一斤桃酥啦,一包柿饼啦……零食买回来,锁进他房里衣橱抽屉里,连孙儿孙女都不让看见。他装一些在自己衣袋里,在家里走出走进,和小儿媳贴面碰上了,就迅速地摸出一块往小儿媳嘴里一塞。
  黄生大老婆过门两个月后,碰到自己不愿干的活,譬如舂米,就叫黄二大老婆去干。照理应该由阿婆阿公来差黄二大老婆干活,黄生大老婆却仗着有公公撑腰,自己来差遣黄二大老婆。到后来,她非但差遣黄二大老婆,还差遣起阿婆来了,因为黄洪根宠她,阿婆也就怕了她。
  一开始,黄二大夫妇以为,黄洪根看重黄生大老婆,仅仅是因为她带来了嫁妆,后来发觉不是这么简单。一开始,黄二大夫妇以为,黄生大老婆是因为受到公公器重才这么一天比一天跋扈的,后来发觉也不是这么简单。大约在黄生大老婆过门半年之后,有一次黄二大和黄生大兄弟俩在田里耥稻,耥着耥着,忽然黄生大偷偷哭了起来。黄二大慌忙问弟弟,为什么伤心?黄生大却越哭越伤心。当时那一片田里只有黄二大兄弟俩,黄生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拳头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咬牙切齿地说:“介个贱货……介个活剥面皮佬……”黄二大再三询问,黄生大就是不说缘由,只是说:“我实在说弗出口……我迟早要死在他们手里……”这年秋收后有一天,黄二大老婆和黄生大老婆在场上掼稻,掼到半上昼,黄生大老婆去灶间喝水,在通往灶间的二门口碰上了正从里屋走出来的黄洪根。黄洪根不顾黄生大老婆满身满脸的尘土,搂住她狠狠地亲了一口。场上的黄二大老婆瞥见了这惊人的一幕。
  前年年底,鬼洪根给两个儿子分了家,他让老婆跟着大儿子一家过活,自己跟着小儿子夫妇。分家后不久,黄洪根就命黄生大去陵北一位财主家做长工,从此那家里就只有他和二儿媳两个人了。
  黄生大去陵北做长工之后的第四个月,黄生大老婆怀孕了,而这三个月中,黄生大却未回过家。这时关于鬼洪根扒灰的传言早已传得邻近村子都家喻户晓了,但黄生大老婆还是要遮盖一下,明明是刚刚怀的孕,对外却宣称已怀孕三个月了。当黄生大老婆怀孕到第七个月时,村上妇人就都问:“哪为还弗养?十个月咧还弗养?”黄生大老婆丝毫不尴尬,哈哈地笑着说:“弗晓得呀,哪为十个月咧还弗养呢?”黄生大老婆怀孕到第八个月时,村人问得更起劲了,而且所有问她的人都用了大惊小怪的语气:“阿呀!哪为还弗养咹?十一个月啦!你介咯是担咯嗲胎咹?”黄巧生说:“秦始皇么,是怀胎十二个月才落地咯,你难道也是怀咯龙胎?”
  村人都在暗中议论,黄洪根的小儿媳生就一张癞团(癞蛤蟆)似的阔嘴,当她咧开大嘴笑时,露出一口参差杂乱的黄牙,她的一双脚还是半大脚,两条短腿,顶着一个往后面高高翘起的大屁股,走起路来活像鸭子,屁股一摆一摆;村妇们因此背后叫她“鸭婆”,相貌比大儿媳差得不能比,黄洪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呢?
  黄生大老婆怀孕九个多月才分娩,照她向外宣布的受孕日期算,她是足足怀了十三个月的孕。天官堂人故意一致咬定她生的是个比秦始皇还要高贵的龙胎,黄洪根给新生儿取名黄德昌,天官堂人故意不叫这小孩的名字,叫他“龙种”。
  二月十一日,龙种满月,黄洪根家要办满月酒。初十那天,黄洪根就命黄二大去把黄生大叫回了家。黄生大回到家,既不进房看老婆和儿子,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端一张小板凳,往大门旁边一坐,抽出腰间的烟具,一筒接一筒地抽烟。来串门的黄和尚老婆、黄巧生老婆等人故意说:“老婆养了儿子啦,开心吧?”黄生大一言不发,只顾埋头抽烟。黄二大老婆故意把新生儿从房里抱出来,往黄生大怀里送:“喏,生大,看看你咯儿子,抱一抱吧!”黄生大像遇到蛇蝎一样跳了起来,往旁边躲避。黄二大老婆也刁,追着他,就是要他抱。黄生大避到墙边,无处可退避了,黄二大老婆仍把新生儿往他怀里塞。黄生大直垂着两手,不接,也不推,两眼望着屋顶,就是不低头看新生儿一眼,铁青的脸,板得像生铁。黄生大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当然,即使没有黄生大的态度,天官堂人也早就知晓了一切。
  当天夜里,黄生大不进老婆房间睡觉,拿稻草在堂前打了个地铺睡。黄洪根到底心虚,对黄生大的不合作态度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上午,来吃办头生喜酒的亲戚陆续地到齐了,却不见新生儿名义上的父亲黄生大出来招接客人。将近中午,黄生大老婆的娘家人挑着两三担办头生的礼物来了,仍不见黄生大出来迎接丈人丈母。这就非常失礼了!黄洪根急得油煎煎,和黄二大一起四处找寻,正找着,黄阿平脸色煞白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生大……吊煞在……你家后坟头……祖坟旁边咯楝树上咧!”
  办头生的喜宴被迫中止,改为办丧。
  一个月前,天官堂死过一个老人,现在还未断七,黄生大却又上吊死了。照老辈流传下来的说法,前一个死者的七内又有人死,预示着这个村庄未来的一段时期人口会不太平,会连续有人死亡。天官堂人很担忧。因此,黄生大出殡的时候,天官堂人挑选了黄巧生大儿媳、黄和尚老婆等七个妇女,让她们都穿上蓝布衫(“蓝”与“拦”同音);当黄生大的棺材抬往村外时,她们手拉着手,在棺材前面拦一下,待师长念过一段破戒的咒语之后才放行,这样,就算把这个村庄即将连续不断出棺材的势头给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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