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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10-05 11:54:50      字数:3209

  二月十九,是无锡阳山的节场。这天黄巧生在阳山脚下的亲戚家酒足饭饱之后,兴致很高地游了节场,回家时买了一荮大海碗。
  从亲戚家出来时,黄巧生就有了尿意,但他舍不得把尿撒在亲戚家的茅坑里,等游完节场,尿意已有点急了,但是让自己的尿去肥别人的田,在黄巧生看来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从阳山到天官堂,二十里路,黄巧生腋下挟着碗,强忍着膀胱的胀痛,硬是挺了过来。当他终于站到自家的田头,急不可耐地开始解裤子时,完全忘记了腋下那荮大海碗。当时他正站在天官堂村口他家麦田边的石板路上,十只大海碗,虽然四周捆着稻草绳,落到麻石板上,碎得还是相当彻底。
  黄巧生在碎碗片中挑捡了半天,捡出十几块稍整气些的碗片,等义庄的钉碗佬冯麻子上村,黄巧生请他拼拼凑凑钉出了三只碗,每只碗上至少钉了二十多个铜钉。黄阿富说他:“光是钉碗咯铜钱么,就好买两担垩壅啊弗止!”
  古陵人称节俭为“做人家”,天官堂绝大多数人都极其做人家,但黄巧生是公认的最做人家的人之一。再做人家的人,当田里的新米上场,也总要吃几顿新米咸饭,新米加黄豆和青菜煮出来的咸饭,特别香。但是自从黄巧生当家以来,他家里从未吃过新米,即使家里陈米已经吃光,新米出来了,他也不吃,粜掉了再买陈米吃。因为陈米比新米便宜一点点,最主要是,陈米出饭,十二两陈米煮出来的饭,相当于一斤(十六两)新米煮出来的那么多。
  黄巧生在妹夫的村上有两亩祖传的田产,他妹妹刚出嫁的那一年,他到妹夫村上去收那两亩田的田租。妹妹听到哥哥来了,早饭锅里特意做了些团子。齐梁人把没有馅的实心团子叫瘪屎团子,把包了馅的团子叫包包团子。包包团子是用来招待百家师傅、忙月小工和高贵亲友的考究食品,一般人家不是过年等闲不吃。瘪屎团子不在奢侈食品之列,经常吃也没人说你“弗做人家”。
  黄巧生的妹妹为了招待阿哥,做的当然是包包团子。包包团子跟瘪屎团子外形不同,前者圆滚滚,后者是扁的。黄巧生一端起点心(齐梁人称早饭叫点心)碗就看出碗里是包包团子,顿时指着妹妹的鼻子骂了起来:“所以你家弗会发财咯咧,闲时闲光,又朆请忙月散工百家师傅,居然还吃包包团子,你阿会把家?”骂完了,团子却照吃不误。他妹妹气得从此连瘪屎团子也不做给他吃了。
  不过,黄巧生做人家的名头还略逊于周浩坤的祖父,周浩坤祖父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壮举是,一片酱大头菜搭了半个月粥。那一年,周浩坤祖父的老丈人在周浩坤祖父家住了几天,老丈人难得来女婿家住,周浩坤祖父就到齐梁街上花三文钱买了一块酱大头芥,切成薄薄的二三十片,给老丈人吃早饭时搭粥。吃到老丈人回家,酱大头芥还剩下一片,这一片酱大头芥,当然归家里的主劳力周浩坤祖父享用。酱大头芥是酱菜里最便宜的一种,可是再便宜也是花钱买的,只要是花钱买的,在周浩坤祖父的眼里,就都是奢侈的珍馐。
  周浩坤的祖父把这片珍贵的酱大头芥放到嘴里轻啜一下,啜到一点点咸头,就赶紧喝一大口粥;喝了小半碗粥,才从酱大头芥上咬下半粒米大的一细粒,一顿早餐吃完,那片酱大头芥只被咬掉黄豆大的一点。他把吃剩下来的酱大头芥放在盐罐头里,下次喝粥时再吃。就这样,一片酱大头芥做了他整整半个月的搭粥菜。周浩坤的祖父从祖传的两三亩薄田起家,克勤克俭地死做了一辈子,到五十二岁耗竭了最后一丝精力老死时,周家已经拥有十几亩良田了。
  
  七月
  
  黄卢氏的孙子遭雷打。
  那天很热,半下昼,西边天上忽然起了一个阵,一层一层的乌云,堆积上来,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起来了,天迅速黑下来。本来要傍晚时分才出动的夜忙蜻蜓,都从栖身的竹园和芦苇丛中飞出来了,在村前屋后密集地乱飞,在田野中汇聚成一团团灰雾。乌云像千军万马在混乱的天空中调动,沉闷的雷声由远到近,似石球在楼板上滚动,但是不见闪电和雨点。在田里耥稻的人慌慌地掮着耥跑回家来,小孩子们兴奋地在村上迎风狂奔,高呼着:“风来喽——惬意喽——”
  忽然,中村西头有人喊:“挂龙咧,挂龙咧!”不知什么时候,满天混乱的云朵已聚集成一张黑乎乎的厚实棉絮,覆盖住了三分之二的天宇,只裸露出西边的三分之一天空,西边天空乌云的边缘十分整齐。几个老人说:“云头齐咧,作兴真会挂龙,今年白龙弗知阿会回来,若白龙回来,就是个大丰年咧。”
  很多大人小孩往西边村口跑,去看挂龙。这时蚕豆大的雨点便疏疏地砸了下来,砸到地上就成苗篮眼那么大的一个湿迹。大人小孩又喊着“落雨咧落雨咧”,转身慌慌地往屋里跑。
  一道炫目的闪电刺破黑云,随之就是一个炸雷,犹如炸弹落地,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几个胆小的孩子哭了。又一连两个闪电和炸雷之后,场上的大人小孩都已逃进了屋。这时黄阿平的大儿子黄寿根看见祠堂门前的楝树下似乎有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冒雨跑上前去一看,是黄卢氏的孙子黄金荣,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急忙抱起这孩子,送到了黄卢氏家。
  齐梁风俗,刚死或将死未死的小孩都放到蓑衣上。黄卢氏哭泣着将一袭蓑衣铺在堂前的地上,又把黄金荣放到蓑衣上。然后走到门槛前扑通跪下,向天哭祷:“天老爷,我家金荣介小年纪,难道会做嗲亏心事吗?哪为要让阵头(雷)殛他呢?要么他拿字纸扔在羊圈里了?那是他弗懂事啊,弗是有意咯。天老爷,你饶饶他吧……”鸡啄米似地连连磕头。
  门外的雨不知何时住了,黄传祥老婆和黄立名听说黄金荣被雷打死了,幸灾乐祸地过来看。他们刚出门,就见天上掉下来一个火球,有十几斤的西瓜那么大,无声地滚进黄卢氏家去了。母子俩跑到黄卢氏家门前往屋里一看,只见黄卢氏依然跪在门槛后面,伏在地上哭祷着,竟丝毫没有发现火球进屋。那个大火球,在黄卢氏家堂前,沿着墙根滚动着。
  黄传祥老婆怒声斥道:“你还哭求嘚!回过头去看看,你家里进了嗲东西?”黄卢氏抬起上身,一转过头就看见了那滚动的火球,顿时吓得脸色煞白。黄立名厉声说:“阵头会殛他,总归是有道理咯,天弗会打错人咯,你再瞎求,祸只会越加大!”黄卢氏哭道:“我从朆做过伤阴节事体,金荣还只是个小囡,哪为要遭介样咯重罚呢?”黄立名冷笑说:“你伤弗伤阴节,天自然晓得!就算真朆伤过阴节,也总是你福气薄,我们信耶稣咯,有主保佑,就永远弗会碰着你介种灾难!”正说着,那火球已从黄卢氏身边掠过,滚出了屋,又掠过黄传祥老婆和黄立名身边,远远地滚到竹园后面去了。黄卢氏和黄传祥老婆、黄立名正惊得目瞪口呆时,黄卢氏身后蓑衣一阵嗦嗦响,黄卢氏猛回头,见黄金荣已经坐了起来!
  阵头错打死黄金荣又下来把他救活的消息飞快传遍全村,全村人都到黄卢氏家来看望黄卢氏和金荣。所有来到黄卢氏家的人第一句话就会说:“啊呀,哪为介重的硫磺气?”火球滚过之后,非但黄卢氏家,就连周浩坤家和黄传祥家都留下了浓重的硫磺气味。
  黄显恪听说此事后,激动地说:“阵头从来弗会殛错人,乾隆年间,金匮县有一个人,租种了别人家咯田,弗肯交田租,业户就拿田租给了另一个人。介个人怀恨在心,就偷偷往那田里撒稗草籽。新佃户好弗容易把稗草拔净,他又去撒。新佃户再拔干净了,他又再撒。新佃户觉着奇怪,哪为介个田稗草多得拔来拔去拔弗干净?想退给业户弗租咧,就在介咯辰光,天上一个响阵头殛下来,拿那个在自家田里耥稻咯原佃户殛杀!他一被殛杀,那块租田里咯稗草就呒没咧,因此大家就晓得,原佃户是因为介个原因才被阵头殛杀咯!还有哪里地方,也是一个佃户,租种了业户咯田之后,总是赖租,业户就把田租给了别人。新佃户莳秧时,一脚踏进田里就啊唷哇,哪为?踩在了一根大刺棘上。他扔掉大刺棘,再踏进田里,一息息,又踩着了一根大刺棘!这个新佃户就细心地在泥里到处摸,摸了两三天,才把几亩田里的大刺棘全部摸净,一共摸出两土笪大刺棘。一直被人种熟了咯田,任何戳脚咯东西早就被拾得干干净净了,一块尖角落黄石都弗会有,哪为会有介许多大刺棘呢?这个新佃户疑心是原佃户弄咯花头。后来过了几个月,原佃户在稻田里拔草辰光,天上太阳煌煌,忽然一个阵头殛下来,拿原佃户殛煞。所以弗管做嗲个事体,瞒弗落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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