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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10-02 14:41:29      字数:4349

  七月
  
  周德根妻自杀。
  周浩坤的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和小儿子都像他们的母亲吴氏,生活严谨,中规中矩,只有二儿子周德根全盘继承了乃父的德性,而且青出于蓝。
  周德根十五岁就与家中女佣有了私情。那女佣当时已年近四十,是四里外王家头村上王汉荣的老婆。王汉荣嗜赌如命,他老婆和三儿一女因此常常陷于饔飧不继的窘境。周德根十五岁那年,正是周家暴富并建造起转盘楼的那一年,他的长兄周德生的妻子生下了金林,因产后奶水不足,经一位亲戚介绍,王汉荣的老婆就来到周家,做了奶娘。这女人虽然来自赤贫人家,却有一张白白的香瓜一样的长圆脸,透着淡淡哀愁的双眼总是满溢着悲天悯人的善光,皮肤像多汁的雪梨,白腻光洁。她来周家赖以谋生的工具是一对乳汁储量丰沛之极的硕大乳房,在这个未婚女子都流行束胸的时代,她胸前傲人的挺拔双峰令人耳目一新,她因此得了个绰号——“大妈妈”。古陵方言,将乳房和奶水都称为“妈妈”(其音同“马马”,上声)。王家头村上和天官堂村上无论男女老少都这么称呼她,她恬然自得地接受着这个称呼。不过,周浩坤夫妇和儿子媳妇始终叫她的小名阿仙。
  和所有哺乳期的妇女一样,阿仙的那对乳房这时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大方的乳房,它们就象一对全副武装随时听候战鼓召唤的勇士,奶儿子的一声饥啼就能令它们毫不迟疑地从周浩坤家特意给她做的新蓝布衫下喷礴而出。周德根无数次地看到她亮出她那著名的白亮鼓胀的豪乳,将黑枣般的乳头塞进侄儿的嘴里,他常常看得眼光发直。
  事情发生在那年夏末初秋,那天周浩坤一家人都到横山桥游节场去了,周德根和阿仙及其奶儿子还有一个壮年长工留在了家里。吃过饭,周德根和长工在村上的河里洗了冷浴回来,长工在楼下午睡,周德根上楼到他房间换游泳时穿的湿短裤。周德根一家人和阿仙的房间都在三进的转盘楼上,楼上五个房间,中间一个是周浩坤夫妇的,两侧分别是阿仙和金氏的,东头是周德生夫妇的,西头是周德根周德荣兄弟俩的,周德根回他的房间必须从阿仙的房门口经过。热天里,阿仙也和其他人一样,睡觉时总是把房门和窗户都洞开着。
  周德根走到阿仙的房门口时,没有多想就鬼差神使地踅了进去,走到床边,一把撩开蚊帐。阿仙光上身,只穿一条短裤,已陪着奶儿子睡着了。周德根扑上床去,阿仙惊醒,但略作挣拒,就平静地接受了周德根的胡来。周德根知道善良的阿仙不会向父母告发自己,果然,这天傍晚周浩坤夫妇回家后,阿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于是这天半夜里,待弟弟周德荣熟睡之后,周德根又偷偷溜进了阿仙的房间。不料,阿仙却坚决推拒。阿仙说:“德根你还细,这样身子要败落咯,你还朆讨老婆养儿子,身子败落了哪哼办?”
  第二天夜里,第三天夜里……周德根依然执着地来找阿仙,依然遭到阿仙的竣拒。周德根拿出打架的架势全力争取,几乎要发狂了。阿仙无奈之下只好说:“你答应我十天才来一回,弗然我只好告诉你爹娘咧。”周德根立即爽快答应。他们的私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但十天一次的约定却很快就被周德根打破。
  周德根和阿仙的私情持续到第二年,阿仙怀了孕。周德根坚信她怀上的是自己的骨血,阿仙也如此认为,她不止一次地拉着周德根的手按在她鼓胀的肚皮上,神往地说:“德根,我真想给你养一个像你一样聪明体面的儿子。”
  阿仙的怀孕并未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阿仙经常抽空回家照看一下家里的儿女,有时就在家里过夜。但她一怀孕就没了合格的奶水,好在这时奶儿子虚岁已有三岁,要断奶也可以了,但阿仙的奶娘却做不成了。这时周德根成婚在即,对阿仙的去留丝毫不放在心上。有一次他又和阿仙在一起幽会,阿仙嗔怪他:“你真绝情,眼睁睁看着我要离开你家咧,也弗想想办法。”周德根就说这事他作不了主,叫阿仙去恳求他父母。
  虽然周家很不光彩地乘天灾大发灾难财,手段冷酷,但对待家中长工和奶娘却极好,阿仙在周家没有冻馁之虞,还能挣下银子养育儿女,周家的饭食比之王汉荣家更有天壤之别,因此阿仙不想离开周家,她向周浩坤夫妇请求留下继续照看奶儿子并帮做一些家务。周家在暴富之前只是一个小财主,和几乎所有的中小财主一样,一家的家务都是由家里的妇女操持,根本不用佣人,暴富后这种习惯一直保持。经阿仙一求,周浩坤夫妇也觉得如今家大业大,可以用个佣人了;再说小孩儿离开了奶娘就啼哭不止,于是阿仙就留下成了周家历史上第一个女佣。
  周德根娶妻了,妻子沈氏非常貌美,周德根整天跟她形影不离,如胶似漆,阿仙被他抛到了九宵云外。几个月后,阿仙就回家生孩子去了,她果然生下一个儿子,那儿子后来果然长得跟周德根十分相象。一年后,阿仙早早地给孩子断了奶,交给大女儿陪护,她又回到了周家。这时周德根对沈氏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对阿仙的旧情又复炽了。他们的私情最终被敏感的沈氏察觉,瞧准机会将他们逮了个正着。
  阿仙立即被周家辞退。周浩坤夫妇把周德根扎扎实实地打了一顿,又善言安抚了沈氏。从此,周德根在妻子和父母的严密监视之下过起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但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计氏成为他的后妈之后,他就像苍蝇见了血似的情难自禁,想尽办法要亲近她。后来周浩坤病重,周德根终于借探疾问安之机,暗渡陈仓,使父亲绿巾潜戴。沈氏很快有所察觉,当周德根和计氏又一次在后面柴间屋里厮混时,沈氏出其不意地将他们堵住。在沈氏义愤填膺的质问和斥骂之下,周德根和计氏一齐讨饶哀求,周德根甚至跪在了妻子面前,呕心啮血地赌咒发誓从此洗心革面,再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情。
  沈氏没有把事情闹大,周德根果然规矩了。但是周浩坤一过世,周德根立即故态复萌,不顾热孝在身,寻找一切机会和计氏寻欢作乐。开始时,沈氏的严词斥责还能使他们略作收敛,到后来就只当耳边风了。倒是乡绅人家出身的沈氏,反而顾及家声,不敢过分声张,整天担心丈夫的丑事被外人知道,使周家门庭蒙羞。周德根和计氏就越加肆无忌惮了,推襟送抱公然不避沈氏,看计氏那神气活现的神态,似乎她和周德根才是正经夫妻,沈氏只是一个不要脸的窥探者。
  荷叶包不住野菱,丑事最终传了出去。沈氏觉得无地自容,但周德根和计氏却坦然自若。沈氏与周德生的寡妻周梅氏妯娌之间很亲密,她向周梅氏哭诉:“他们哪为介覅面皮?哪为会有介弗知羞耻咯人?我还有嗲面孔做人?”周梅氏说:“你有嗲见弗得人?丑事体又弗是你做咯。”随即叹息说,“介是我们周家咯气数,想弗到婆婆一过世,介个家介快就要败落!”
  周沈氏实在无法像周梅氏那样看得开,炎热的七月里的一天,周德根四岁的女儿看见母亲浑身上下穿着崭新的冬装,独自坐在房里流着泪喝一碗黑色的水,觉得怪异,就跟周德生的小儿子金茂说了。十二岁的金茂顿时觉得不对劲,马上告诉了母亲。当周梅氏和金茂慌手慌脚赶到周沈氏的房里时,周沈氏痉挛蜷曲的身子正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滚动着。周梅氏扑上去抱住她,急声呼叫,同时叫儿子赶快去喊左邻右舍来帮忙抢救。等左邻右舍赶到,周沈氏已经彻底地平静下来了。
  女人活着的时候,她的阿公阿婆即使当着她娘家人的面骂她打她,只要不是过分的无理虐待,娘家人一般不会帮她说话,如果帮了,就会被人们视为没有知识,家庭教养差。娘家规矩大的,甚至还会帮着阿婆阿公打她骂她。但一旦人不在了,就另有说法了,娘家人以后再也不会上这家的门了,从此两家将成为陌路人,还有什么必要讲客气?有什么不满,都会在办丧这几天里将恶气出尽。若女人是寻短见死的,那更要闹一个天翻地覆才罢。自知已闯下大祸的周德根在妻子自杀后就卷了一些钱财想逃到外地去避一避,被周梅氏和几个邻舍死命拖住。周梅氏哭着说:“你是事主,又是一家之主,你走了,剩下我们寡妇孤儿,介个家被人家拆光了也没人管呀!”
  周德根只得勉强留下,但到了半夜,他终究还是溜掉了。
  丧事照例由庄首主持。按照惯例,谁家有了丧事,全村都是每家出一个人来丧家帮忙办丧。男性帮忙者主要做些去死者亲戚家报丧、上街买菜、到村上人家借桌凳、去墓地挖坑、出殡时抬棺材、掩埋棺材、丧事结束后请路头等事;女性帮忙者则负责捡菜洗菜和做饭做菜,都是很轻松的事,却能一天三顿吃平时家里吃不到的好菜好饭。因此,人们都乐意去丧家帮忙,没有被丧家请去帮忙的人心里会非常失落,非常不悦,甚至因此而记恨丧家。但丧家出于节省开支的目的,不可能把全村每个人都请来帮忙,于是就形成了全村每家来一人帮忙的规矩,左邻右舍和家门里的(在族谱中属于同一房且是近支的,一般为同一个曾祖父)则全家都来。
  这是陈光宗当上庄首后主持的第一桩丧事,而这桩丧事又不是平常的丧事,为了应付沈家必然的大闹,周梅氏让陈光宗不要顾及每家一人的成规,把全村男女老少全部请来帮忙。
  周沈氏娘家所在的村子虽然跟天官堂差不多大,但周沈氏家的亲戚很多,沈家在得到丧信的当天就气势汹汹地开来了三只大船,一百几十号人。
  周沈氏的父亲和三个兄弟倒都是老实巴交的小财主,但周沈氏有一位远房堂叔沈锡生,却不是寻常人物,属于齐梁人所谓“大好佬”、“大脚膀”这类人。此人是双陵地区红帮的三大山主之一,包揽词讼,武断乡曲,敲诈勒索是他的拿手好戏。听名声总以为他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威武人物,见了面却大吃一惊,原来他五短身材,两条腿尤其短,故当地人暗里叫他“矮脚锡生”。人生得矮,却很壮实,据说他能在八仙桌底下打完一整套猴拳。他一张白净圆脸,稀稀的胡须,穿一袭干干净净的月白府绸长衫,雪白的袖口高高地挽上来五寸。沈家来的这一百几十人中,有二十几人是沈锡生的门徒,这些红帮门徒一到周家就到处寻找周德根。搜寻没有结果,就扬言要扒房子。陈光宗和村人们竭力劝阻,好话说尽,一面摆下丰盛的酒肉,款待他们,一面按沈锡生的要求,让周梅氏给沈家来的那一百几十人每人封了五块洋银的红包,才算暂时作罢。
  沈锡生随即把目标转向计氏。计氏和周德根两人的丑事这时早已传得齐梁一带尽人皆知,神通广大的沈锡生自然对此尽已知悉,他认为计氏对周沈氏的死也负有主要责任,当即命徒弟们将她捆送县衙,告她一个乱伦和有伤风化的罪。
  陈光宗和天官堂的全体村民早就对计氏十分反感,对此自然不加干预,心里反而暗暗称快。但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计氏打入大牢的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县衙的衙役,要传同案犯周德根去县衙受审。周家又是酒肉款待,又是暗塞银两,好不容易才暂时将两位差爷打发走。过了两天,这两位衙役又来了,说县里太爷催得紧,一定要拘主犯周德根到案,还要传周梅氏到堂对质。周梅氏吓得手脚冰凉。沈锡生的徒弟们于是吹风给陈光宗,只有他们的“先生”能摆平此事。陈光宗找周梅氏商量后,就请沈锡生去县里疏通。沈锡生狮子大开口,要了六百块洋银,总算让周梅氏免去了见官之辱,衙役们也暂时不再上门来纠缠了。
  周德根不回来,沈家的人就不让周家将周沈氏的尸体入殓。但几天之后,尸体开始腐败了,只得入殓。入殓之后,却又不许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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