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5、16

　　15
　　袁崇英穿着七家友情赞助的蓝花布褂子，领着天福到岳家庄吃大席。
　　说是请人喝酒，不如说是请钱帮衬。凡是来的都会领着小孩，企图大人小孩犒劳一顿。实际上小到糖块大到盘碗，每一样东西都是掐掐捏捏。除了新人和她的家人，有头面的男人们都按了桌，座位不够，就有一大群女人孩子窝在厨房的门口，等着从堂屋撤下盘碗，狼吞虎咽地打破罗。袁崇英交了三块钱的礼钱，也没捞到上桌的机会。她的待遇还算好，不用插手忙活。她和几个女人围在磨盘周围诌天扯地翻弄家常。
　　袁崇英的弟媳妇是经过四转才说成的。那个闺女才19岁，比弟弟小八岁，长得细皮嫩肉。弟弟小时候发烧，聋了一只耳朵，除了这点不足，也是个干头净脸的青年。袁崇英的同母异父的妹妹说到大鱼庄高家，给袁崇英的后婆婆的儿子做媳妇。高家家底殷实，就是后婆婆和和尚不清不楚弄下个儿子，名声怎么也清洗不干净，平说媳妇有难度，便启动了转亲计划。妹妹比高家儿子大三岁，后婆婆的女儿有点兔唇，说话漏风，是几个女人中垫底的一个，说到上店村袁三旺家，给他后妻的带犊子做媳妇。袁崇英的亲妹妹说给小弟弟的大舅子。亲妹妹比自己的男人整整大了11岁，现在早跟着男人去了东北。成亲的时候正是袁崇英病在馄饨里不识东西南北的时候，也没能亲自去添箱。
　　亲妹妹出嫁时已经三十三岁。给叔叔家撑呼了那么多年的家务，老的病秧子，少的游手好闲，日子年头到年尾锅底朝天。听说亲妹夫的个子只到亲妹妹的耳根子。娘家人都是喂不饱的白眼狼，出嫁前妹妹的两条裤子还被弟媳妇藏了起来，弄得她刚结婚就没有换洗的裤子，新媳妇穿着男人的裤子，露着脚脖子，引人哄笑。袁崇英从他人口里知道妹妹的状况，痴呆呆地眼泪就下来了。一个叔伯嫂嫂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大喜的日子不能这样。她慌慌张张地去藏眼泪。
　　众人就感叹人的命也就三尺三，打着滚也出不去这个范围。和袁崇英连着血脉的，有些瓜葛的，都后脚踩着前脚印，钩挂吊把的穿成一串。
　　又说到天福。看天福左眼皮的红痣，这个说天福有来头，大概还是寄生。上店的庄家出的那个翰林就是左眼皮上有红痣的，说了九个老婆，生了三十个儿子。有人就说那是胡吹，是满门的男丁加起来共四七个儿子；又有人说眼皮上有个红痣，长相上有才祸（缺陷），怕是长大了不好说媳妇的。这时候有人插话，拾来的孩子养不得，大山沟一家养的儿子快结婚了被亲娘认回去了。有人就频频对着那人使眼色，那人话头正兴，不甘心住嘴，就被人拉拉扯扯说到外边有事，硬是弄走了。
　　从山东到东北，从大人到小孩，女人们的唾沫攒起来几乎要流成河了，各种话头才像刚刚开始抽丝的茧。
　　厨房的厨子招呼人过去洗碗，袁崇英抢着去，几个人叫着姐姐妹妹说好歹是客，别下手了。袁崇英不愿意被当成客，就抢着去洗碗。怕弄脏了蓝花布褂子，脱下来搁在一堆木柴上。木柴不远处支着烧水的火炉。
　　有个小孩趁大人不注意玩火。他拿个火把摇来摇去，火苗亲着木柴上的兰花褂，那衣服一下子吞云吐雾起来。袁崇英大惊失色，忙着去抢救那件要命的衣服。衣服却在袁崇英的深度惋惜懊悔里变焦了。
　　那个男孩论辈分叫袁崇英大姑。侄子烧了姑姑的衣服，绝没有赔偿的道理，甚至黑脸都失礼。袁崇英还是拉起天福，说什么也要走。众人劝住她，要她等一等。并在厨房里摆了一个杌子，弄了两个菜，一凉一热。凉的是芥末拌菠菜，热的是猪大油炖粉条。袁崇英和天福凉热地塞了点东西进肚子，等着看家的弟媳妇家一群人走了，嫂子辈的进言说，他大姑不常来，给六六大顺六个馍馍押包吧。
　　袁崇英领着天福回家，步行着走走歇歇，到家已经天黑了。
　　七家的早已领着小孩在等着拿衣服，说是等明天走娘家。袁崇英就把捎回来的馍馍给了那个小孩一个，自己的小孩一人一个馍馍不够分的，就大的分一半，小的一整个。占便宜的欢呼雀跃，吃了亏的鼓着嘴默默埋怨。
　　袁崇英对七家的说衣服烧了，七家的很不高兴。袁崇英就说一定赔，七家的黑着脸领着小孩回家。途中遇到五家的，忍不住说了自己褂子的命运，随口埋怨自己好心没捞着好。五家的添油加醋分析了褂子的来龙去脉，最后得出正确的判断：一定是袁崇英十分喜欢那件衣服，自己藏起来然后编了个谎话说烧了。开始七家的还半信半疑，五家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继续说着贴心的话，七家的终于对褂子的问题做出一个判断：那就是大嫂的为人问题。
　　尽管袁崇英赔偿了七家的一只正下蛋的大白鹅，足足能抵了那件半新不旧的蓝花布褂子。尽管袁崇英对天发誓半个字有假立刻嘎嘣死掉，不信就亲自去岳家庄找人问问。但是她的臭名还是宛若一场不可遏制的大火，迅速蔓延到十里村外。加上她独吞老人家底的恶名。她的坏名声疯传起来几乎要超过当年的婆婆。
　　16
　　那是一个闷热的正午。天热得猫不敢打盹，蝉不敢鸣叫。袁崇英家里来了一个穿着湿透了的对襟白布短褂的男子。他提着一个布书包。那个男子奔到水缸面前，像抢命一样趴在水缸上喝了一阵水，这才一步闯进堂屋，先是从书包里掏出一摞葱花白面油饼，放到桌子上。馋得绿豆大的苍蝇立刻拼了老命往上扑。
　　袁崇英被他闹糊涂了，跟在后边一个劲地追问他是谁。那个男子顾不得答话，他端详着天福左眼皮上的红痣，自言自语说：“差不了，差不了！”来人奇怪的举动，让袁崇英感到好生奇怪。
　　那个男子说天福就是他们九年前丢的儿子。此言一出，把袁崇英吓得一趔趄。
　　男子说，他家住在大山沟。五个女儿，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他和弟弟家争夺一处老宅，因为他生了儿子，老人把家产都给了他家。弟弟媳妇气愤不过跳了井，她娘家来人闹了个天翻地覆，弟弟一气之下抱着他的儿子失踪了。因为争家产闹出了大乱子，老人反锁了门一把火把宅子点着了。他人财两空，媳妇一时痰迷心窍，得了失心疯。明白一阵就想儿子，糊涂一阵还想儿子。他听一个货郎说，下店有个小孩是捡来的，左眼皮上一个红痣。他一听动了心思，跑过来看看。他说他敢打包票，天福就是他的儿子。
　　袁崇英如五雷轰顶。她还要争辩：“一样的东西多了。左眼皮上有痣的天底下多了，都是你儿子！”那个人就伸手去拽天福，天福躲到袁崇英的身后。那人恋恋不舍地走了。下午，村里来了公家的人，说是小孩是大山沟段家的小孩，人家领回去完全合理合法。送走了公家的人，袁崇英惴惴不安。那个姓段的在村子周围转来转去，转得人心里揣了千面鼓上万个小鹿在鼓面上尥蹶子转圈。
　　一家人赶快合计一下，要把天福藏起来。藏到地窖里，不保险，藏到岳家庄、大店村，都不妥。最后，袁崇英决定到小鱼庄，把天福藏到婆婆那里。她记得她遇到的人里面，远的近的都没有婆婆那样对她好的。婆婆应该是关键时刻最可靠的人。就捎着几个丝瓜去见婆婆。
　　婆婆对袁崇英说，让她放一百个心吧。天福藏在她那里，比藏在老鼠洞里还严实，一根汗毛也少不了。婆婆的牙几乎掉光了，两腮严重塌陷，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她就像传说中的老妖精。天福说什么也不在她那里。袁崇英就问天福：“你愿意跟着那个黑大个字吗？那是个专门出来偷小孩的！偷去再倒手卖掉，卖到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那样太吓人了。”天福摇摇头。为了不跟着那个黑大个子，天福就在小鱼庄住了下来。
　　一连几天大雨，到处沟满河平的。太阳出来晃了晃，又很快缩了影子阴了天。
　　那天晚上，袁崇英一觉醒来，一翻身手就打着了水。她以为在梦里。她起身一看，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水。她赶快招呼起一家老小，趟过齐腰的水，转移到外边，爬上柴草垛。土屋开始倒了，村子被水欺负了个遍。
　　受了水灾的人就开始抱着榆树扒皮吃。榆树没被水淹死，却被人扒光了皮站在水里。袁崇英惦记着天福，无奈那条河就是天河！波涛汹涌，有翅膀也不敢飞。
　　过了一集的时间，人们就传说，说是小鱼庄哪个村子，打雷劈死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的背上写着一串字。袁崇英的眼皮突突直跳。她解下大门，扛着要去过河。五说：“你要是不想被水冲去喂王八，你最好老实点。”袁崇英不败嘴劲。可是到了河边，看着浪头打着漩涡抱着衰草一泻千里，跃跃欲试的野心就像跑净了气的皮球瘪了下来。
　　直到上游的水库关了闸。天气晴好，把河水晒得一天瘦起一天，终于挽挽裤腿可以趟水过河了。袁崇英迫不及待地去了小鱼庄。
　　婆婆一见袁崇英，马上扑倒在地，把头在地上磕得蹦蹦响，满嘴含混不清地哭喊“该死，该死”。
　　原来，婆婆的上门女婿知道天福的事，就背着婆婆和大山沟段家做了交易。他得了段家的好处，就设法从婆婆那里骗出了天福。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他白白地得了钱财。看看这个地方地薄人穷，也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就狠狠心抛弃妻儿跑回了甘肃老家。
　　袁崇英只觉得有人拿了个大铁锤，对着她的脑袋猛地就是一下，天晕地旋。她看着婆婆，忽然觉得婆婆张着血盆大嘴，仿佛就是妖精。觉得天福一定是被这个老妖婆煮熟了吃掉了。她过去抓着婆婆的衣服，逮着哪里打哪里，直到她哼哼不动。就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走。
　　一个羊倌在放一群白羊。她冷不丁扑上去，三下五除，就把一只羊打翻在地。那个羊倌正在地上咀嚼茅根，嘴角还沾着零星的泥巴。看着那只羊在地上回光返照，羊倌一时竟不知所措。待到袁崇英哭喊着扑上来抱住他哭天福，他竟然丢下一群白羊自己落荒而逃。
　　现在的袁崇英终于比当年的庄玉镯青出于蓝胜于蓝。大人小孩，她见谁打谁；就是见了龇牙咧嘴的狗，她也要冲上去战斗一番，直到衣衫褴褛。
　　水灾过后，到处是重建项目。大大小小的孩子撒了一地，袁崇英为害乡邻终于惹起公愤。对她不能像当年对待庄玉镯，对其刀枪相加。就弄了个拴狗的铁链子，把她拴在扒光了皮的榆树上。任她对着风，对着雨，对着太阳，对着月亮，对着人，对着狗，不停地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