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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10-01 18:06:55      字数:4396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2月19日~1872年2月8日)
  
  正月
  
  陈光宗入狱。
  元宵节过后没几天,陈光宗请了江北人的罱河泥船来罱河泥。那天上午,陈光宗正在后漕的河泥塘子那里搞河泥——先用铡刀(齐梁人称铰刀)将稻草铡成三四寸长的一截截,然后当罱河泥佬用蒲锹将罱到的河泥从船舱里往河边贮存河泥的河泥塘子里戽时,站在河泥塘子上方高岸上的人就不断地往河泥上扔铡断的稻草。距高岸远的地方,稻草扔不到,就用丫枪叉着扔。陈光宗正忙着,陈泰元老婆气急慌忙地跑来了,叫陈光宗赶紧回家。
  陈光宗回到家,就见史家头的史瑞生(去年许银宝死后,他继任本地的地保)正同一个穿青布棉袍、黑布马褂,戴着高提梁红缨鞑帽的黑瘦男子坐在他家客堂上抽旱烟。史瑞生指着那满脸烟气的黑瘦男子对陈光宗说:“光宗,介位是县衙里来咯官差曹班头。”那黑瘦男子一双三角眼尖利地盯住陈光宗,问:“你就是陈光宗?”陈光宗说:“我是陈光宗,官差老爷寻我阿有嗲事体?”那衙役说:“县里太爷差我来拿你,你抗欠官粮,太爷交待了,要立刻提办!”说着就在衣袖管里抽出一张火票来,向陈光宗一亮。
  陈光宗说:“钱粮漕米,我年年交清咯喴!”史瑞生说:“陵北余塘岸那里,你阿是有廿几亩田?旧年咯漕米你阿是分文未交?”陈光宗这才明白,是租给外来移民后遭到抗租的那二十几亩田!陈泰元老婆说:“地保老爷,你是晓得原委咯,那廿几亩田,租给了外地佬种,外地佬弗交租子,我家光宗告状告到县里,县官又弗纠理,我就叫我家光宗索兴拿那些田全部丢给那些外地佬吧,所以已经送落了喴!”史瑞生说:“送落阿曾立契呢?”陈光宗说:“契倒朆立,我当时也在气头上,心想田扔给了他们么就扔给了他们,要立契他们来寻我立,难不成你要霸占我咯东西我还要拿东西送到你门上啊?所以也朆再管它,朆去立契。”史瑞生说:“诺诺诺,介就是你老弟糊涂了吧!朆立契,田就还在你名下,田赋还得你交!我旧年来发串子辰光就提醒过你咯吧?”衙役说:“你们死皮夹张咯事体我也弄弗清!皇粮是皇家咯国课,弗是弄白相咯,兹一任太爷对国课看得特别重,追比得可严呢!你有嗲话,见了官去说吧!”史瑞生抱歉地说:“老弟,到了介地步,我也帮弗上你忙了,还是赶紧收作一下,跟曹班头走吧,到了县里再想办法。”
  陈光宗换上棉长袍和马褂,略带了些盘缠就跟着曹班头和史瑞生走了。才出村,曹班头就对陈光宗说:“今早天刚亮,太爷就差我下来,饿着肚皮跑到这里,还未有一口汤进肚呢,全是为了你咯事体,你也该请请我吧?”陈光宗心想,来了,刚上路就开始敲竹杠了!未及答话,史瑞生用肘子碰碰陈光宗,连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光宗你到了县里,还要靠曹班头保全你弗吃苦头呢!”说着朝陈光宗使个眼色。陈光宗于是说:“齐梁街上有饭店,我们就去街上吃饭好了。”
  到了齐梁街,进了街上最大的永安楼菜馆,陈光宗点了几个好菜,要了两壶好酒,几碗饭。陈光宗是丝毫没有食欲,史瑞生也是吃过早饭不久,还不饿,曹班头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口吃喝起来。
  曹班头酒足饭饱,史瑞生欲告辞回家了,曹班头却还没有动身的意思,说:“史地保且慢,他兹桩事体,我们再斟酌斟酌。兹个街上哪家烟馆好?我们去香一筒再走。”史瑞生笑道:“我只吃旱烟,家里还有事体,只得少陪了。”曹班头说:“忙了你半天,让你两手空空地走也弗好吧?跟我到县里,等事体弄得……”史瑞生连忙说:“我覅,我覅,我跟光宗是前后两村,跑介一趟算嗲?烦你老哥多照应照应我介个老弟吧!”说着又叮嘱了光宗几句,就告辞走了。
  齐梁人称鸦片烟馆为“鸦片墩”,齐梁有两爿鸦片墩,都在桥东。陈光宗把曹班头带进了其中一爿鸦片墩。本地所有的鸦片墩都是前茶后烟的格局,前面店堂是茶馆,穿过店堂和明堂,后进便是鸦片墩,三四间屋,里面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那老板问明是几个人抽烟,就让伙计把陈光宗和衙役带进其中一个小房间。只见里面放着三张竹床,竹床上都铺着脏兮兮的旧草席(齐梁人称为“棉席”),其中两张竹床上各躺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人,都合着眼,擎了烟枪凑在鬼火般的烟灯上烧着,吸着。曹班头此刻早已发了瘾,眼泪鼻涕挂了一脸,他迫不及待地倒在那张空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先来二钱。”伙计先把曹班头床前的那盏烟灯挑亮,随即出去拿进来四个烟泡。陈光宗站在一边,看着曹班头吸。曹班头贪婪地猛吸一气,很快就把二钱烟吸完,又叫伙计添烟。如此添了两次,才神完气足地坐了起来,对陈光宗说:“我们动身吧。”陈光宗付了烟钱,就跟曹班头一起去码头上叫船。
  船到古陵,曹班头把陈光宗带到了县衙门口,说:“陈少爷,在路上呒人看见,我可以通融你一点,到了兹个地方,官太爷咯眼皮底下,少弗得只好委曲你一下咧。”说着解下腰间的铁链条,往陈光宗脖子上一套,牵着他进了县衙大门。
  曹班头把陈光宗牵进了班房,这班房就在县衙大堂的后面,三间坐西朝东的平房。一进班房门,“哄”一股综合了尿屎臭腐肉臭人体臭等等成份复杂的臭气扑面而来!一道长长的木栅栏,从屋南头直通到屋北头,木栅栏外面,是一条只能容一个人走路的狭走廊;木栅栏里面,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陈光宗发现,栅栏里面空间虽大,却已关进了五六十个人,因而显得非常拥挤,看上去连插脚之处都没有了。这些犯人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即便有衣装完好的,也都肮脏污秽。有的犯人面目凶恶,有的犯人愁眉苦脸,他们闹哄哄地聚在一起,有哭泣的,有傻笑的,有咒骂的,有唱曲的,有叹气的。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湿叽叽的,有几个犯人就躺在那稻草上。
  一个绰号叫脚猪仲大的副役,过来接过了曹班头手上的铁链条,他是专管这班房的。曹班头说:“仲大,兹个是齐梁咯陈少爷,他是体面乡绅,你要好好看待,覅让他受委曲。”说完就自顾自出去了。脚猪仲大皮笑肉不笑地对陈光宗说:“陈少爷,我们这里咯规矩你也听说过弗曾?只要交了例规,你就可以一个人住在北头那个小间里,清清爽爽,不用跟这班脏东西挤在一道了。”陈光宗说:“我来得匆忙,随身带咯一点盘缠,路上啊已经用得差弗多了。”脚猪仲大皱眉说:“兹个就难了喴!我倒是有心要帮你,只怕我们一道咯那班伙计弗答应,到辰光公事公办拿你关进兹个大间里头,你也看得见咯,兹里头那班东西有多脏,关进去一眨眼工夫,就会过你一身老白虱。你这样体面乡绅,是蹲弗住咯,还是先在外头站一站吧。若到了夜里,你家里还呒人送钱来给你使,我们就只好公事公办咧。不过,你关进去之后,里面那班东西,也会问你要钱,弗然捉弄起你来,你会丢落半条命!”说着拉起陈光宗颈上铁链,向北头走了几步,就把铁链绕在了一根栅栏柱上。顿时,一股刺鼻的臊臭气,熏得陈光宗一阵恶心。低头一看,原来他面前的栅栏里头就是一只尿缸,这脚猪仲大真促狭,竟故意把他拴在尿缸前!
  天渐渐地暗了,陈光宗仍被拴在那儿,不时有犯人过来小便,尿缸里的恶臭气一次又一次地被翻腾起来,熏得陈光宗连作干呕。
  班房里越来越暗了,脚猪仲大进来,点亮了挂在壁上的灯。一会儿,他带进了一个卖吃食的人,栅栏里的犯人纷纷买了吃,也陆续有犯人的家属进来送饭。
  脚猪仲大问:“陈少爷,你咯夜饭哪哼?阿有人给你送来?”陈光宗摇了摇头。脚猪仲大说:“你家还呒人来,再停一刻,交了三鼓,查班房咯汪班头就来了,他是铁面无私咯,一来就会拿你关到大间里头去,哪哼办?”陈光宗问:“你们咯例规要多少?”脚猪仲大说:“像你兹个体面大乡绅,五吊钱总也要出咯吧?少了我那班伙计弗答应咯。”陈光宗本来是打定主意,不理睬衙役们的勒索,现在被熏得实在吃不消了,只得说:“我身边呒钱,能否烦你带个信给我家里,叫家里明朝送钱来?”脚猪仲大尚未回答,班房门一阵响,开了,曹班头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说:“陈少爷,你妹夫来看你咧!”原来是黄荣富,受陈泰元老婆之托来为陈光宗打点来了。
  曹班头和衙役们得了例规,陈光宗马上就住进了北头的一个小房间,这小房间的墙壁和地面果然打扫得十分洁净,还有一张床铺,也收作得干干净净。陈光宗一住进来,脚猪仲大就殷勤地说:“陈少爷,你要吃嗲,只管告诉我们,我们随时叫人给你去外头饭馆里叫来。”陈光宗说:“现在还弗想吃。”脚猪仲大说:“好咯,等歇你要吃时就跟我说。你若一个人冷静,要一个女娘家来服侍你,也只管跟我说好咧。”陈光宗摇了摇头。脚猪仲大笑着退了出去。
  第二天,陈泰元老婆不放心陈光宗,要去探监。和陈陆氏一起,杀了一只老母鸡,做了几样好菜,都装在一只盖篮里。陈陆氏也要跟着去,周德祥说:“年纪轻咯女娘家千万覅去,牢头禁子黑得弗得了,看见生得标致咯女娘家就要动坏心,做圈做套,弄送你。你弗答应他,他就给你老官苦头吃。”陈陆氏只得留在了家里。
  陈泰元老婆和黄荣富叫了一只船,到古陵已是傍晚,两个人在客栈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去县衙。刚走到那条五里长的大街上,就见远远地两个提着水火棍的公差,押着一个戴肩枷(古陵人称“綦肩拱”)的褚衣犯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只听见街边店铺里有人说:“今日是初一,牢监里又提重犯去苏州受审咧。”
  陈泰元老婆以为押的一定是陈光宗,顿时脸色如土,两条腿都似站不住了。黄荣富眼尖,说:“弗是阿哥,是别人。”陈泰元老婆胸口一口气这才吐了出来,口中不停地喃喃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陈泰元老婆和黄荣富来到县衙班房,看到陈光宗独自住在一个舒齐的房间里,有吃有喝,身上干干净净,未戴綦肩拱,也未穿囚衣,陈泰元老婆不禁又念了好几声佛。
  过了两天,曹班头对陈光宗说:“你少爷兹桩事体,说细,弗是细事体!兹一任太爷,在清粮上头顶顶用力,只要发现抗欠官粮咯,全是重重惩处,限期补完,还要罚款。像你兹种咯,起码要罚一两千块洋饼,罚款了还弗算,还要皮肉吃苦,枷号、打板子是逃弗落咯!说大呢,也可以弗大!因为太爷本人现在还弗晓得你兹桩事体,只要拿签稿上咯陈老爷和钱漕上咯张老爷求通了,他们让你暗地里赶紧把欠粮补上,太爷查弗出来,你也就呒没事体咧!”陈光宗问:“介桩事体摆到平,总共要多少使费呢?”曹班头伸出一根手指头说:“老陈老张,吃心是重咯,呒没一千吊,肯定弄弗下来,毕竟你欠咯官粮弗是一亩两亩,廿几亩嘚喴!”陈光宗大吃一惊:“一千吊!我当初买那四十几亩田,总共也只花了四五十吊!”曹班头说:“现在咯铜钱还值嗲咯钱咹?咸丰初年,一两银子还只好换七千余文铜钱,现在一两银子可以换到一万几文咧喴!”陈光宗好话说尽,曹班头最后总算把价码让到了八百吊。
  陈光宗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陈泰元老婆做主,将陈光宗的田卖掉了几十亩,前前后后花了个把月,才凑足了这笔钱,总算将陈光宗救了出来。
  当初周德金死在牢里,尸体抬回来时,已瘦得不成样子了。陈光宗在牢里没有吃苦,因此,坐了一个月牢,人倒变白变胖了。他一出狱就办了契,将余塘阐那里的二十几亩田贱卖给了县里一位有势力的乡绅。这几番折腾下来,陈光宗的田产缩水了一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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