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1、12

　　11
　　生活不是很富裕。天福是鸡窝里的凤凰蛋，一直恃娇恃宠，一家娇宠集一身，不受半点委屈。
　　为了好养活，他的后脑勺一直留了一撮头发，那还是胎毛，垂得老长老长，用红绒绳扎起来，充女孩养。到了九岁，好多人提议应该剃去胎毛了。寻思了好久，想了好久，袁崇英决定采纳别人的建议，把儿子的发型整理到男孩状态。就叫天福跑去二表妹家借剪子。
　　二表妹家的几个孩子，一半正生着痧子，一半正长着痄腮。个个发着热。二表妹正烧了芫荽汤给出痧子快出齐了的三丫四丫发莎。金枝大了，她的左脸被痄腮弄得红红的，边吃一根黄瓜，边看火，时不时往炉膛送送柴草。她看见天福，就把黄瓜给天福吃了。二表妹到处找剪子，天福就和生痧子的两个姐姐玩。剪子找到了，他就蹦蹦跳跳地回家去。
　　袁崇英给天福把那撮胎毛剪下来，用红布包起来，说是天福长大了娶媳妇时给媳妇看。天福很向往娶媳妇，因为娶媳妇能有好多饼干面鱼烧饼吃，还把屋子布置的比过年都好。村里的新媳妇娶了好几个，天福每一次去摸栗子枣回来，都会问袁崇英他什么时候可以娶媳妇，袁崇英就用指头戳他的前额：“屁大的小孩就想媳妇。”受了揶揄天福还是想媳妇。袁崇英心里说：“快了，快了！”
　　半月十天的吧，天福突然起发热，咳嗽、流涕、流泪、直喊嗓子疼，眼结膜发炎、眼睑水肿、眼泪增多、怕见光、下眼睑边缘有一条明显充血横线，精神萎靡不振。袁崇英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她见过孩子生痧子，觉得天福可能也是生痧子了。抱着孩子刚出门，就遇到了吴老五的岳父，那个远近闻名的神汉。
　　他眯着眼端详了天福几眼，说天福的爷爷想孙子，把他抚摸了。赶紧回家备好像纸，他给捣鼓一下，三五天保证好好的。袁崇英就信了他，回去按他说的备齐了香火，他咕哝念吧，煞有其事，天福渐渐睡着。袁崇英总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福直喊身上疼，做了面汤也不喝，精神像霜打了的茄子。袁崇英叫了吴老大，问是不是去医院看看，吴老大说三家几个孩子都这样，现在都活蹦乱跳的了，再等等。袁崇英心急，吴老大又不出去借钱，她就再去找五家的岳父。那个神汉到家里看看，说是阴人来要钱的不止他爷爷一个，小孩也有。连忙按照神汉的指示，烧纸叩头，还到山上的庙里许了愿。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第五天。天福突然鼻子出血，大块大块的血团往下掉，不一会就昏厥了。袁崇英忙着掐他的人中。天福苏醒过，不等袁崇英悬着的心落下来，天福就大口大口地呕血，后来尿尿也是红色的。再去叫五的岳父，他过来看了看急急忙忙找个理由走掉了。吴老大闷着头不做声，袁崇英流着眼泪一遍一遍地叫天福。太阳偏西的时候，天福就不行了。
　　袁崇英打着滚地哭，边哭边喊：“穷命啊，苦命啊！”吴老大也跟着鬼哭狼嚎。七个女儿一齐放声大哭，哭得太阳慌慌张张地就落了山。
　　“有钱不找神汉去医院我的孩子就不会这样了啊！”五家的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四家的就劝她：“疼糊糊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别跟她一般见识。”
　　四五的媳妇也过来相劝，也陪着掉眼泪，也哭好孩儿。等两个人走到大门口，两人就开始挤眼弄鼻：“哼，叫她也尝尝咱的滋味！”
　　怎么安置天福，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吴老汉那么疼孙子，应该把他搁到爷爷的身边；一种意见是，小孩子夭折不成器，不能进祖坟。当初四五家的两个女孩，就弃在南山口的丛林，被狼叼走了还是老鹰啄了不得而知。如今天福如何安置，还要听听有年纪的人怎么说。几个有年纪的智慧人来了，七嘴八舌地论证一番，给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不进祖坟，但是给他下葬。于是选了一个避风处，把天福安置在小丘山。
　　四五的媳妇们心里亮堂了。“和咱一样了！”“当绝户一块当，你看过去她摇啦的！”四五结成了同盟，又过来拉拢六七；六家的面软皮薄，不好意思当面驳两家嫂嫂的面子，就随声附和。七家的有什么说什么：“人家肠断心烂地！你们还有心思说风凉话！”把四五六家都弄了个长脸，各自不欢而散。
　　七家的还有些愤愤不平，就和二表妹又把话翻弄一遍。二表妹自觉和袁崇英更近些，就跑过去添油加醋再倒腾一遍。本来人家幸灾乐祸就没有什么好话，再经过二传三传的，有意篡改也罢，无意添加也罢，生生把句句尖刻的语言打造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剑。这时候的袁崇英，千疮百孔的心正油烹火煎，再插上一把把刀剑，再搅动一下，流干了血接着就是烂掉。
　　二表妹正滔滔不绝地贩卖舌头，结果袁崇英把一个五盆连同一盆浑水劈头盖脸扣在二表妹的头上。二表妹拼命挣扎的时候，袁崇英早已连滚带爬出了屋子，像蹦像跳又像飞，一眨眼上了墙头。她高叫着天福。天上的太阳仿佛受了惊吓，一下子躲进云层里。
　　墙头上一只花母鸡正在晾闲。猛地一个庞然大物蹿到墙顶，鸡以为是为自己而来，就高叫着：“不敢啦，不敢啦！”飞上了屋顶。袁崇英一看，忽然尖声叫着：“天福，天福。下来，下来！”奔着那只惶惶不安的母鸡扑去。腐烂的屋草碎屑飞扬起来。
　　七个女儿就从屋里跟出来，心思跟着袁崇英。留下落汤鸡一般的二表妹，讪讪地在那里独自无趣。
　　12
　　袁崇英很勇敢地爬上了屋顶。老屋本已多年失修，屋草下的高粱秸也开始腐烂，起团结高粱秸作用的泥巴也已经左扯右裂东塌西陷的，屋顶早已失去了牢固的支撑力。袁崇英猛扑上去，花母鸡跌下屋顶，在那里伸腿。袁崇英紧接着滑下屋顶。
　　浑身湿漉漉的二表妹没人声地“啊”了一声，接着两条裤腿下开始往外渗血水。
　　袁崇英在就要头着地的当口，她忽地一个鲤鱼打挺，接着来了个蝎子倒爬墙，双手撑在地上，身子紧紧地贴着泥墙，瞪着两只大眼有些迷茫地看着正挣扎的花母鸡。二表妹这时候就瘫坐在地上，她身子底下就像坐了个血喷泉，血水开始向身子四周运动。
　　有人就开始惊呼。看闲点的围上来，有经验的说怕是保不住了。果然，二表妹被人搀扶着回家，没等躺倒床上，就小产了。一个成型的男孩。接生婆朱大娘说需要喝点红糖水，家里没有，就到后院的黄家去借了两汤匙。又用破衣服包了草灰塞到裤裆里治理那血崩。那血旺决堤，草灰根本不是血注的敌手，二表妹已经昏死过去取。有人提议快去医院，就忙着找推车绑架子，去四邻五舍打饥荒，好容易凑了几块钱，忙着往城里送。二表妹在路上就没了呼吸。因为家里好多的孩子，二表妹不是寿终正寝，不能再往家里待，就在村东边用玉米秫秸围了个圈，竖起四根木棒，上边搭张破席子，一个简易的凉棚就有了。
　　那就是二表妹在红尘的最后一站。
　　几个妇女给二表妹拾掇身子的时候发现，在二表妹身上的生命出口处，伸着一只攥着拳头的小手。
　　原来二表妹怀的是双胞胎。仍旧滞留在母腹孩儿无从考证是什么性别了。吴老三一口咬定那个是男孩。
　　吴老三趴在水缸上，像老牛饮水，一直把水缸喝下去二指。有人把他拉起来，发现他早已被水撑得神智昏昏。
　　二表妹就和吴老二遥遥相望。红尘里没能走完的岁月，就在另一个世界再续个旧吧。
　　袁崇英被吴老三打了个皮开肉绽。吴老大和吴老三兄弟反目，两家的小孩也扭作一团。只有金枝在一边哭喊着：“别打了，都别打了。”
　　队长带着一伙民兵过来，强行制止了一场混乱的家斗。
　　袁崇英就开始喝药。一大堆草，再用生铁上的铁锈做引子，熬半盆苦汤。袁崇英发脾气，把汤药打翻，九个身强力壮的人就擒住她，捏着鼻子灌下去。她喝了苦汤，就唱着：“高大壮跟前站一站。”高大壮是小丈夫的名字，如今已经是一群孩子的爹了。
　　袁崇英喝了苦汤，就满街吆喝，就像当年的庄玉镯；她还到地里去摘发青没有鼓起粒子的豌豆荚子，塞到嘴里大嚼特嚼，频率极高，嘴角流出绿汤，有小孩过来就伸出绿舌头拌鬼脸。但是袁崇英天生不像疯子，没有当年庄玉镯的威力，当然，跟在后边扔石头瓦碴也少得多了。
　　袁崇英知道她喝的苦汤都是大鱼庄的王种开的，她偷偷跑去要他下次开药不要那么多。王种就哄她，说下次开的药里给放一些糖。袁崇英就无比欢喜，拍着手唱着小白菜往回走。
　　她走到那棵歪脖子桑树底下，有一个蓝花小棉被包着一个小孩。袁崇英怎么看都像是天福，就抱着那个小孩，喜滋滋地回家。对家里人说，天福在树下睡觉。大丫掀开小被子，是个男孩。里边九块钱、一块和小被子一模一样的兰花布，还有一个酒盅大小的白玉碗。
　　袁崇英如获至宝，好像顿时走出了糊涂盆，开始张罗吃喝的事了。
　　那个男孩的名字就叫天福。
　　吴老三叫天福叫添堵。吴老三也不出去给人凿磨了，没日子过的样子。他听说小鱼庄在老场斗吃，就和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三五个游手好闲的人前去观看。小鱼庄斗吃的材料很简单——鸡蛋。一对一斗吃，甲方出一百个鸡蛋，一方敞开肚子吃，要是吃完就白吃；要是吃不完，就还对方二百个鸡蛋。
　　小鱼庄斗吃的是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光棍子，一个是穷汉，穷汉的老婆是傻子。光棍汉的一百个鸡蛋，穷汉吃到九十七个就不行了，被人架着满场遛弯，靠这个法子给他消食。
　　吴老三觉得穷汉太无能，就三个鸡蛋了还输了。他感觉自己一口气吃下二百个鸡蛋都行！他就过去挑战光棍汉。光棍汉说鸡蛋不行了，短时间攒不出二百个鸡蛋，要斗吃，就用老母鸡斗。
　　吴老三觉得老母鸡更好。他早已馋得两眼冒火花了，区区老母鸡算什么。于是就把条件摆出来。光棍汉出一只老母鸡，一棵白菜，一筐地瓜干。老母鸡熬白菜，清水煮瓜干，可以不喝汤，只吃地瓜干。但菜必须连汤解决。如果吃完白吃，吃不完就还对方两棵白菜、两只老母鸡、两筐地瓜干。
　　鳏夫和光混汉击掌成交。
　　结果吴老三吃掉了鸡肉，吃掉了地瓜干，可是被鸡大油熬得烂泥一样的菜怎么也咽不下去。连漏带洒，还是剩了三碗白菜汤。经过保人的鉴定，吴老三属于输家。
　　吴老三没了第二个老婆，夭折了两个能继承香烟的，又输了两只老母鸡，两棵白菜，两筐地瓜干。还被人架着，村前庄后溜了三天三夜，才算保住了一条摇摇欲坠的贱命！